作家侯健飛 青年作者走上寫作之路,除了常說的要有天賦、生活和機遇之外,引路人尤其關鍵。不管是中國還是國外,歷史還是現(xiàn)實,文學的引領一直存在于我們的傳統(tǒng)中。但我個人的體會是,恰恰是在當代中國的幾十年以來,我們的確忽略了這種師承關系。 拿我自己來說,33年前,我與父兄決裂,告別苦澀童年,斬斷了一切與故鄉(xiāng)的聯(lián)系。從軍后,軍隊這個大家庭讓一個青年戰(zhàn)士冰冷的心漸漸溫熱起來。文學初探中,有幸結識了前輩作家梅娘,軍旅作家顧工、王宗仁、曾凡華和劉增新等,他們成了我文學創(chuàng)作的引路人,尤其是散文家王宗仁老師,他當時在原總后文藝創(chuàng)作室當主任,不僅筆耕不輟、著作等身,還為保留下視野里的文學骨干上下奔波、嘔心瀝血。老師們的言傳身教讓我明白,文學不僅能改變自己的命運,也能改變別人的命運,甚至能改變國家和民族的命運。1990年,為了鼓勵我這個處于萌芽狀態(tài)的文學苗子安心軍營、好好寫作,詩人顧工曾寫了一篇《你點染出山的靈魂》,連同與我的合影,發(fā)表在當年的《解放軍報》副刊。
另一個引領文學的“老師”就是閱讀。沒有海量的閱讀,沒有在黑暗中不斷摸索的經(jīng)歷,要寫出成熟的作品是困難的。在喜歡一個作家的作品后,我要通過他們的自述、傳記,或者訪談,盡力去了解這個作家的世俗生活,特別是他們的感情世界。比如海明威和屠格涅夫,比如葉芝和和黑塞,比如沈從文和汪曾祺,還比如梅娘和張愛玲。 我以為,一個作家走什么樣的創(chuàng)作道路,寫出什么樣的作品,既與喜歡什么樣的作品有關,更與有什么樣的老師和文友有關。詩人顧工、曾凡華,小說家梅娘、劉增新,散文家王宗仁,他們的作品無一不是彰顯理想主義、充滿人間大愛的范本,而最讓我受益終身的,是老師們做人的榜樣。文學是好人和善良人的事業(yè),從事文學沒有好的品行,作品里一定會有硬傷。 2011年,我把記述與父親那段不堪回首往事的散文拿給老師王宗仁看,并為起不好書名而苦惱。想不到,老師竟脫口而出:“就叫《回鹿山》,你的父母埋在那里,你的很多小說人物就生活在那里。回鹿山才是你靈魂的故鄉(xiāng)。”我一下子愣住了。從1990年的顧工先生那篇《你點染出山的靈魂》,到21年后《回鹿山》的定名,時間像一條隱秘的河流,而我在寫作時并沒有意識到,每個作家,一定會有一個靈魂的故鄉(xiāng),也只能有一個靈魂的故鄉(xiāng),這個故鄉(xiāng),既是地理概念上的,也是心靈深處的。
中國地大物博,著實不缺名山大川、洞天福地,但是,古往今來,再美的地方也需要人的故事,如果這里沒有人的故事和會講故事的人,山水只剩下山水,就沒有人脈,沒有人脈就沒有靈性,沒有靈性就沒有傳奇。沈從文的湘西,汪曾祺的高郵,陳忠實的塬上,莫言的高密……很多作家的創(chuàng)作都根植于自己靈魂的故鄉(xiāng)。我也從文學叢林里找到了一條回家的路。 南方某縣一個叫張家鴻的中學老師,在讀了我一些作品后在博客中說:“侯健飛得了魯迅文學獎之后,我才知道侯健飛的作家身份。于是,買了他的獲獎作品來讀。又看訪談節(jié)目,他談與田維及其《花田半畝》有關的點點滴滴,讓人感動。編輯侯健飛與作家侯健飛的融合,才是一個完整的侯健飛。許多優(yōu)秀的作家,本身就是優(yōu)秀的編輯。”這幾句話,我視為知己,也深感欣慰。 我不是一個最好的作家,但我一直努力當一個好編輯,我編了15年書,出版了近三百部文學作品,又奉命賣了10年書。我的大半生都在與書籍打交道。也許,就因為我有如此幸運的職業(yè),我特別同情那些喜歡文學、又一時摸不到創(chuàng)作門徑的青年作者,于是,15年前,在李敬澤先生的大力協(xié)助下,我策劃出版了“回報者文叢”,暨在中青年作家中選出優(yōu)勝者,以作家自述、生活影像和最具影響力的中短篇小說三位一體,用解放軍文藝出版社副牌昆侖出版社,向讀者呈現(xiàn)了一個立體的作家形象,特別是每個作家三五萬字的文學自述部分,我們的要求是以真摯的感情、質樸的語言、生動的故事,寫出作家文學之初的經(jīng)歷和啟示,為廣大業(yè)余者提供某種借鑒。叢書受到出其不意的歡迎。 從第一輯的畢飛宇、徐坤等,到第三輯的徐則臣、魏微等,都切實做到了以這樣一本書,來回報文學,回報親情,回報讀者。用今天的論壇主旨來衡量,這算不算創(chuàng)意寫作的一部分?我認為應該算,雖然這個創(chuàng)意很小,影響很有限,但作為一個職業(yè)文學編輯,我越來越清醒地認識到,文學創(chuàng)作本身可以特立獨行,但文學創(chuàng)作要成為文學作品,絕不是一個作家自己能完成的任務,沒有老師提攜指導,沒有編輯出版,沒有宣傳營銷,沒有研討評論,沒有讀者喜歡,就不可能誕生有生命力的文學作品。 我為什么要這樣策劃,是因為我作為職業(yè)編輯在文學之路上苦苦摸索了二十年,我深知摸索的艱苦,但是那些業(yè)余作者們怎么辦,他們找不到門路。當一個作者在摸索文學之路的時候,多么希望有一盞明燈,多么希望所有作家的經(jīng)驗能給他一種啟蒙,能讓他盡快上路,讓天亮起來。
我曾恐懼人生漫長,現(xiàn)在才知道,人生很短。寫父親的《回鹿山》獲得一些自信后,唯一一條回家的路似乎找到了,但真正的家還沒有找到。我很害怕,如果有一天,我找到了家,卻不知道能不能找到自己。也許,當我還沒有足夠的勇氣把一個真實的自己寫出來時,生命就結束了。所以我時時提醒自己:必須寫,趕緊寫,直到寫出自己真正滿意的一部作品。 當然,《回鹿山》這部作品的主題可能還是批判,而且充滿偏見。我在與一個記者對話時,曾談到我粗暴教育兒子這個話題,我說:“假設,如我一般,在童年受到無盡創(chuàng)傷的兒子,想真正了解一個作家父親,請他在我死后的某天,打開我的墳墓,他會發(fā)現(xiàn),和我的白骨并列在一起的,就是我寫自己和一個時代的這部書。當然,這不是一個父親的全部,而是一個老兵兼作家的全部。未來讀者是否能讀到這本書,要看我兒子的見識和勇氣。問題是,誰能把我的尸骨運回家鄉(xiāng)回鹿山,并完成與書稿同穴,現(xiàn)在還不知道。” 本文整理自作家侯建飛在2017創(chuàng)意寫作國際論壇上的講座內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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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 冬天惠鈴 > 《A04小說/編劇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