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偶然的機會,我跟著張國功老師去拜訪了舒寶璋老先生。舒先生于1929年出生于安徽黟縣的一個小山村,1961年從北京大學中文系畢業,畢業后分配到中國科學院語言研究所。“文革”中下放江西,在鄉間擔任中學教職多年,后調入江西科技師范學院任教,直至退休。先生參修《新華字典》,參編《現代漢語詞典》《現代漢語學習辭典》,參審《辭源》修訂本,參編《應用漢語詞典》并擔任副主編,是我國唯一一位參與五大辭書修訂編纂之人。 先生的家坐落于鬧市之中,恰合了中國傳統文人“大隱隱于市”的審美追求。噔噔噔爬上七樓,就到先生的棲廬門口了。為什么給自己的居室取這樣一個名字,我想這是先生的自謙之辭,暫時棲身的草廬而已,并無其他深意。不過卻也顯示出幾分安貧樂道的氣息來。敲門進去,先生已在家等候多時。先生中等身材,滿頭銀發,臉上堆滿笑意,顯得很有精神。簡單的寒暄之后,就把我們引進了他的書房。書房不大,滿滿當當都是書,里三層外三層,整齊地擺在書架上,給人一種安靜下來的力量。 先生的記性很好,思維敏捷,講到高興的地方就哈哈大笑起來。講起跟王力的初次碰面,他馬上說出是哪一年的哪一天在北京開會的時候見到的,接著說當時王力坐在第一排,而他坐在靠后的位置,最終兩個人沒有交談。談起五十年代與國畫大師黃秋園的交往,先生說,那時候黃秋園在他們任職銀行的文秘科當一個小職員,胡子拉碴,舉止木訥,哪里像個畫家嘛?說完自己先樂了起來。可當談到先生專攻的語言文字方面的問題時,他就漸漸嚴肅起來。記得當時張老師問了他一個現代漢語中“做”和“作”的區別,先生馬上簡明扼要地說了自己的看法,接著提出一些現在的老師包括專家都常犯的錯誤,并翻出自己一篇以前發表在《咬文嚼字》里的小文章來講解“涉及”、“涉及到”、“涉及不到”三者的用法和區別。 先生曾自言“平生喜好三件事:看書、寫作、查字典。從小養成,老而彌篤。”先生喜歡看書,平時大部分時間應該都在看書,做了一輩子的讀書人。也喜好買書藏書,覺得讀自己買來的書,可不受時間限制,便于細嚼慢咽;可在書頁上批字畫線,便于日后查考。先生出版了《棲廬叢稿》《人間雋語》等著作,并選注了《庾信選集》《唐才子傳》。其中《庾信選集》被《古文鑒賞辭典》《漢魏六朝詩鑒賞辭典》列為參考書之一,并為日本京都大學1983年《東方學年鑒》所著錄。《棲廬叢稿》2002年出版后,有黑龍江的田忠俠教授著文評論稱:“此書新見慧解迭出,嘉惠士林匪淺。”又云:“其書命名的‘叢稿’,極盡謙抑之意,恰是先生為人沉著穩健,謙恭禮讓,虛懷若谷,察納雅言之寫照。”在先生的一生中,與字典都有著天然的感情與不解的緣分:幼時借抄《康熙字典》,十七八歲時自力購得江西紙本《辭海》日日摩挲,大學則深受益于楊伯峻、王力、吳小如先生等人的古漢語與工具書課程。而最為難忘的經歷,是在1979年借調到商務印書館參加《辭源》修訂定稿工作,得以親炙丁聲樹、吳澤炎、劉葉秋、黃秋耘等大家。 在短暫的接觸中,我能感覺出先生是一個隨性豁達的人,對于自己的生活遭遇,取一種隨遇而安的姿態。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我想這也可以用來解釋先生有如此名校學歷與精深學問,卻為何甘于待在一所不入流的院校教書育人。他看重的不是外在的環境,而是內心的安寧。所謂“安頓此心”的魅力,正在于此。我以前跟另一位劉世南老先生也有接觸,劉先生勤勉自持,舒先生灑脫通透。一個是儒者風范,另一個則頗有幾縷道家神韻。而提起劉先生,舒先生也是贊不絕口。兩人同為《豫章叢書》整理編委會學術顧問,彼此惺惺相惜互相推重。 離開的時候,先生送了一本他的《棲廬叢稿》給我,并在里面用小楷端正地寫著“祥金同學惠鑒——舒寶璋.二零一四.時年八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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