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聯漫談(3)三杯淡酒便成婚 (無窮江月) 1935年,33歲的留美才女、復旦大學教授毛彥文拒絕苦苦追求她且年齡相當的清華大學教授吳宓,嫁給66歲高齡的原北洋政府總理熊希齡。這對老少配如果發生于現在,也許會遭受非議,但在當時卻被傳為美談,成為轟動新聞。社會名流自然少不了寫聯致賀。現在流傳下來且被津津樂道的有: 熊希齡雄心不死;毛彥文茅塞頓開。 且舍魚求熊,大小姐構通孟子;莫吹毛求疵,老相公重作新郎。(熊、毛雖在成語,卻是雙關語,暗指兩個當事人。) 舊同學成新伯母,老年伯作大姐夫。(作者陳昭宇為毛彥文大學同學,又與熊希齡家是世交。) 若問這些對聯好玩嗎?好玩,因為妥切兩人身份且戲謔有趣,特別是介于高雅和低俗之間踩界線,引發人們的好奇心。茅塞頓開是什么意思?更是讓人想入非非。若問這些對聯有何喜氣?沒有。 喜事有賀聯,喪事有挽聯。古往今來人們寫過多少賀聯挽聯,但是從文學藝術的角度看,挽聯中的好作品比賀聯中的好作品要多。喜事是他人之喜,你不一定有同樣的喜。人家娶媳婦、搬新家,你可能會為人家感到高興,但不會和娶媳婦、搬新家的人有同樣的喜悅。一杯酒、一席宴過去,當事人還沉浸在幸福中,其他參加慶賀的人大多回歸日常的忙碌之中了。心里沒有真正的喜悅,所以寫不出好聯。對聯史上基本上找不到真正有喜氣又動人的賀喜聯,從民國時期流傳下來的另一副對聯可以看出。 兩小無猜,一個古泉先下定; 萬方多難,三杯淡酒便成婚。 作者方爾謙的女兒方慶根嫁給他的學生袁家嘏。若論袁家嘏的出身,絕非一般人家,其祖父是袁世凱。不過到了結婚時已家道衰落。一個古錢(古泉)便定下兩小無猜的婚姻,成婚時已是萬方多難的民國,三杯淡酒便成婚。這副對聯很特別,絕對沒有喜氣。但正因為它沒有強裝喜悅,和千千萬萬平庸的賀喜聯形成強烈反差,才得以成為佳聯。 并不是說快樂不能被寫進好對聯。但要寫得動人,就需要有特別之處。普通的喜慶發生于家家戶戶,沒有什么特別的,硬要寫個賀聯,很難打動人們的心靈。 什么樣的快樂有特別之處呢?那得是盼望已久的愿望得到實現,強烈的反差引起強烈的快樂感。例如,懷才自負的李白等到42歲,才接到唐玄宗召他入京的詔書。他興奮異常,寫下“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詩句,得意之情,不加掩飾。又如,杜甫在安史之亂八年戰亂后聽到官兵取得重大勝利、收復安史叛軍根據地的消息,欣喜若狂,寫下“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這樣具有強烈情感的詩句。李白杜甫這樣的狂喜之情,在他們一生中可能也就一次,很難得。 另一種特別的快樂是強度依次增加,小喜以后成大喜: 念老夫畢世辛勤,藏書數萬卷,讀書數千卷,著書數百卷; 看吾孫更番僥幸,童試第一名,鄉試第二名,殿試第三名。 作者為清代學者俞樾。其孫俞陛云曾考中第一名秀才,第二名舉人,又中一甲三名進士(探花)。取得這樣的科舉成績,實屬罕見,輪到什么人都會覺得非常得意。況且俞樾本人書香底氣濃厚,藏書數萬卷,讀書數千卷,著書數百卷。以這樣的家道,培養一個有出息的孫子,他覺得自己也是有貢獻的。俞樾的得意,是他畢生辛勤努力的結果,不是一時之喜,很少見,很難得。 總之,真正的喜氣又動人的對聯真是鳳毛麟角。 《對聯漫談》為美國《僑報》“文學時代”版連載系列文章。本文刊載于2013年2月15日《僑報》。 對聯漫談(4)舍生拼死要兒回 (無窮江月) 上文《三杯淡酒便成婚》提到挽聯中的好作品比賀聯中的好作品要多。喪事不管是自家之喪還是他人之喪,都牽涉到死亡。一個人的死亡,對家人和親友都有重大觸動。家人自不必說,即使是朋友,包括師友、戰友等,心理上都會有重大的打擊,會有很持久的傷感。心里有真正的悲傷,所以寫得出好聯。 怎能夠踏破天門,直到三千界,請南斗星、北斗星,益壽延年將簿改; 恨不得踢翻地獄,闖入十八重,問東岳廟、西岳廟,舍生拼死要兒回。 這副《挽子》對聯的作者彭玉麟為清代名臣,論功績、論地位、論名譽,都很少人能比得上,但他不能挽救兒子。喪子之痛是非常強烈的情感,使得他愿意上青天下地獄,拼死也要奪回兒子。徒然的愿望,更顯出失去兒子的悲痛。 沉痛而又動人的對聯還可以列舉許多例子: 岱色蒼茫眾山小;天容慘淡大星沉。 此為清代大學者紀曉嵐挽大學士兼軍機大臣(相當于宰相)劉統勛的挽聯。贊其位高德重,一如泰山(岱)為群山之首,無人能比;痛其死如大星沉落,連蒼天也失色。崇敬和沉痛之情,溢于言表。 復生不復生矣;有為安有為哉? 1898年,康有為、梁啟超、譚嗣同等人在光緒皇帝的支持下推動戊戌變法。失敗后,康有為、梁啟超逃亡海外,譚嗣同決心留在京城,以身殉法。后被捕,在北京宣武門外的菜市口刑場就義。十幾年后,康有為在譚嗣同家鄉寫下這副對聯。聯語說,復生(譚嗣同)犧牲了,不能復生了;失去了這樣的戰友,我康有為還能有什么作為呢?這聯嵌入兩人名字,并運用異義重字技巧,加強感染力。透過這些修辭技巧,可以看到對往日戰友的無限懷念和惋惜,語極沉痛。 以上幾聯,悼挽的對象身份不同,但都與作者關系密切,或是親人,或是同僚朋友,或是戰友。雖然說人總有一死,但對于親密的人的永遠離去,誰能舍得?誰能看淡?人的這種情感,是因為對生命的熱愛和珍惜而產生的悲痛。悲痛往往與失去美好的事物(包括人物)相聯系。因此,從悲痛中可以看到人心善良、美好的一面。 悲痛的情感常常是長期的人生經歷中所形成的心理底蘊的反映,甚至是以悠久的民族歷史為底蘊而形成的情感的流露。雖然經常由一件或少數幾件事引發,卻不是一時沖動,而是來得深沉、留得悠長。對聯中表現這種深沉悠長的情感,最為動人,也最能經受時間的考驗。 《對聯漫談》為美國《僑報》“文學時代”版連載系列文章。本文刊載于2013年2月19日《僑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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