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70年代末到80年代,告別了讀書饑渴年代,社會釋放了空前的文學熱和讀書熱,上海也進入一個全民閱讀時代。每天清晨,圖書館門前站滿了等候開門的讀者,新華書店門口排起了等待買書的長隊,公園里隨處可見捧著書本的讀書人。各種讀書興趣小組、演講比賽、知識競賽也風起云涌,把人們的讀書熱情推向了高潮。當時,大家都有一個共同心愿,就是要把“失去的時間”補回來,年輕人滿懷熱情參加業余學校和夜校的文化知識補習,力圖改變個人命運,重塑人生之路。 薛寶其是上海的老攝影家。多年來,他用照相機拍攝了上千幅百姓生活和城市變遷的相片。那些年,老薛經常背著照相機往他家附近的復興公園跑,因為他發現原本常見的談情說愛的青年男女,現在都在公園里忙著讀書學習,形成了一道別樣的風景。這些亮麗的風景都被老薛用鏡頭記錄了下來,讓大家聞到濃濃的書香,也勾起了人們對一個時代的記憶。 攝影家薛寶其 回憶起1978年到1985年期間的攝影往事,老薛歷歷在目:“1983年的冬天,我看到一對青年,就在那邊一個凳子上。兩個人呢,又像戀人又像朋友,共同在溫習功課。這個姿態很好,很有生活氣息。這個畫面很漂亮。” 30多年過去了,照片里當年的小夫妻如今已成為老夫老妻了。這對夫妻就是傅麗娜和楊紅明。如今,傅麗娜是上海黃浦區體育局的調研員,丈夫楊紅明在黃浦區房管局工作。30多年前,老照片里的這對小夫妻都還是工廠里的工人。楊紅明憶起當年的場景:“現在這里大致的面貌還沒有什么改變,就是當時椅子要比現在少很多,就有些石條凳,所以那時候我們要復習功課的話,椅子很緊張。那時候復興公園的讀書氣氛很濃厚。”妻子傅麗娜也回憶道:“在椅子上坐著,拿的要么就是書本,要么就是復習資料。”就這樣,夫妻倆先是補初中文憑,接著又補高中文憑,后來又是考大學。 這里靜悄悄 (1984年,復興公園,薛寶其攝) 也許現在的年輕人要奇怪:讀書學習為什么不安安靜靜坐在家里呢?楊紅明的話解釋了這個疑問:“因為住房條件有限,家里只有那么一點地方,不可能復習功課。再說家里人那么多,你怎么溫得進去呢?我們那個時候背功課背書就到假山上面,因為那邊最沒有人了。”而且復興公園離他們的家最近,傅麗娜回憶說:“就是三五分鐘的路,所以我們兩個人經常到這里來,推著孩子就出來了。” 上世紀90年代,楊紅明、傅麗娜雙雙從電視大學畢業,告別了工廠。他們曾經在復興公園里邊讀書邊照看的兒子,如今已是上海交大的畢業生了。他們的家里,也一直彌漫著濃濃的書香。 其實,薛寶其在復興公園記錄男女青年讀書的鏡頭,只是冰山一角。因為,當時的中國發生了一件大事,那就是中斷了11年的高考在1977年冬天恢復了。曾經宣揚的“讀書無用論” 似乎在一夜之間銷聲匿跡,而恢復高考政策也成為了那些年輕人讀書學習的動員令。1977年全國共有570萬青年走進高考考場,其中27萬人成為了1977級大學生。 烈日下的“悅讀” (1981年夏,復興公園,薛寶其攝) 薛寶其為那個年代上海的讀書熱,留下了一百多幅珍貴的老照片。聊起這些,他興致勃勃地說:“每一只凳子上都有精彩的故事。這一幅照片,蠻有意思的。我后來取了個名字就叫 《日光浴》。你看包包放在凳子上,自己用毛巾把頭遮起來了,拼命在念書,小孩呢在曬屁股。她實際上為了小孩子的健康,但是又用功讀書。” 讀書熱潮也影響了談婚論嫁的年輕人,看學歷重文憑成為擇偶的重要指標。“文革”結束以后,恢復高考的第一批大學生,只要還沒有戀愛結婚的,很自然地成為了青年人擇偶的理想人選。傅麗娜和楊紅明是經同學介紹而相識相戀的,雖然當年他們都是工廠的工人,但彼此心中都藏著一把衡量對方的尺子,那就是要不要讀書,愛不愛學習。 楊紅明回憶起相親的過程:“那個時候,家庭情況基本上都差不多,收入都是靠一些工資嘛,不可能特別富特別窮。談朋友呢,就講興趣愛好了。我記得第一次見面時,就談了手抄本《第二次握手》這本書。我正好看完,很有感觸。我問她,她說她也看過。所以我們就覺得,大家蠻有共同語言的。討論里面情節什么的,那么就有話題了。” 《第二次握手》封面 《第二次握手》是當年那些年輕人最愛看的一部長篇小說,后來還拍成了電影。小說講的是愛國科學家的愛情故事。那時的青年們看了一遍又一遍,恨不得自己化身為小說中的主角,而夢中情人就是有學問有風采的科學家和文化人。 在這一點上,楊紅明也說:“談朋友當中,看書看得多是受人尊重的。比現在你家里有車有房還要受人尊重。那時就喜歡愛讀書、有上進心的人。”當年讓他印象深刻的,還有傅麗娜一手漂亮的字:“我第一次跟我愛人談的時候,大家相貌都是一般性的,但是令我印象最深的是,我跟她講的東西她都曉得,她都看過的。后來我第一次看到她寫的字,漂亮得不得了。我對她的印象一下子好起來了。” 那些年,上海的娛樂場所比較少,年輕人談情說愛常常是逛馬路,有人把這種戀愛方式說成數電線桿子,也稱為軋馬路、量地皮。當時上海的青年男女談戀愛,世界名著常常成為他們的話題。名著里的愛情故事也影響著那一代人的愛情觀。青年人談戀愛常常是 “書為媒”,一本書借給你戀愛的對象,一借一還就理所當然地要見兩次面了。 楊紅明回憶戀愛往事說:“跟她談朋友,常常是互相傳閱看書。我買了書,她借了去再還給我,還在書里面夾了張紙頭呢。” 避雨 (1979年,重慶南路,薛寶其攝) 講起“以書為媒”,《新民周刊》的資深編輯胡展奮感慨地說:“一開始雙方感情沒有認定的情況下,書做媒是最方便的,因為這是你需要的,也是我需要的。你當時如果把錢給她,小心她打你耳光。但是你把書給她,她會接受,這就是高雅之舉。還書的時候,按禮貌還應該給你一本你所沒有的書,然后下次你向她談談讀后感,雙方的談資就這么積累的,感情也是這樣積累的。” 當年的上海同今天一樣也有不少文青,由文學青年成為青年作家,是許多青年人的夢想,胡展奮就是夢想成真的那一個,而且這種對文學的愛好也使得他在談戀愛時具有了一定的優勢。他談起自己的戀愛經歷:“如果你看過很多書,談吐可能比同齡人格調高。當時的價值判斷是,書看得多的人是受社會尊敬的。我太太是文學愛好者,我們談戀愛的時候也有很多人追求她,但是她和我談了以后覺得我的談吐更豐富吧。她不如我那么善于表達,所以我和她交流的時候具有一定的優勢,她選擇我更重要的可能是這一點。” 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青年如今都人到中年,或者已步入暮年。然而曾經歷過的那個讀書的年代,那個以書為媒的年代,給這一代人留下了美好的青春記憶。 1977年恢復高考之后,神州大地處處書聲瑯瑯。當時有句流行語:抓住青春的尾巴。人們都想把由于“文革”失去的寶貴時間搶回來。這讓薛寶其決心要大幅度地來拍讀書熱的照片。 老照片《等開門》就是老薛在1979年3月拍攝的。那是一個星期天的早上,新華書店還沒有開門營業,但書店門口已經聚集了很多年輕人。照片上有個青年還手搭涼棚往里張望,想看看今天書店又有哪些新書、好書。薛寶其回憶當時的場景:“1979年的春天,我到店門口去觀察。經過一段時間觀察下來呢,覺得星期天等開門的人特別多。我想等開門等什么呢?為什么道理等開門呢?等就意味著迫切需要讀書。” 改革開放初期的那些年里,新華書店門口經常排著不見尾的長隊,那是上海街頭常見的一大景觀。王慧娟是上海南京東路新華書店的退休職工,在她的記憶里,書店最火爆的時期就是上世紀70年代末期到80年代。追憶那時的購書盛況,王慧娟說:“那個時候人們讀書如饑似渴,各種書都要,文藝書、社科書、文化教育方面的書、科技書都要的。讀者從四面八方涌來,柜臺里面都站滿了人。” 1978年,35本中外文學名著恢復發行 (紀錄片《新華書店》劇照) 那一代青年,當他們走到改革開放的路口,就像走出茫茫沙漠一樣,把書店當成了生命的綠洲。這種對書籍的渴求在今天看來顯得近乎夸張。王慧娟說:“不到營業時間,在書店門口統統已經排成長隊了。假使到柜臺里面買呢,每天玻璃柜臺都要擠碎掉,因為人實在太多了。后來書店就組織隊伍,到什么地方呢?比如我們南京路門市部,到山東路倉庫邊上拉開一個口子,讓大家排隊,要排兩三條馬路了。組織一些速度快、算賬精確的營業員上去賣書,抽調一些男同志在外面做糾察,維持秩序。最緊張的時候,派出所里的民警也來幫助我們維持秩序。” 想起70年代末,第一次購買書籍時的場景,楊紅明說:“我記得在淮海路新華書店的時候,我們都排通宵,排了幾天,大概前后持續了一個禮拜,才買了點書。當時工資也比較低,基本上把我們的積蓄都用光了。” 《數理化自學叢書》 時過境遷,新華書店的退休職工勵鐘林老人記得,當年有兩種書最為搶手緊俏,一種是由上海人民出版社、上海科學技術出版社出版的《數理化自學叢書》。這套書一出來就轟動了整個上海乃至全國。大家都迫切需要這本書。所以一再重印仍供不應求,其發行量成了一個天文的數字:一套17冊,共發行了7395萬冊,創造了出版史上的一個奇跡。另一種書就是中外文學名著,當時出版社選了35本中外經典小說,一版再版。勵鐘林說:“在1978年5月到6月,全市各基層新華書店,發行35種中外名著150萬冊。南京東路門市部排隊購書的讀者最多一天達1.6萬人次。人活著為什么呢?就是要多獲得一些知識。” 當年,胡展奮也曾排在書店門口的長龍里,排隊買書的心情,是激動也是狂喜:“我拐幾個彎到南京東路排隊,一直拐到江西路還是河南路,反正是拐得很長,秩序良好,不斷往后延伸。天再怎么樣,烈日、下雨我都覺得不在話下,更難忘的是通宵排隊,這種狂熱,好像現在是沒有了。” 書香滿滬的那些年,也是中國各種期刊雜志出版的黃金年代。當年上海有一本暢銷雜志《青年一代》,1979年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創辦發行。夏畫老人就是《青年一代》雜志的第一任主編。 《青年一代》1979年創刊號 《青年一代》甫一面世,就異常火爆。夏畫回憶:“我們出《青年一代》創刊號第一期,發行量多少?30萬本。現在好像不大可想象的,怎么第一期就30萬。出去以后呢,果然都賣光了。后來呢,每一期平均增加10萬份。所以到1985年就能夠發行527萬份了。”即便如此,這本雜志依然供不應求。如今年過耄耋的夏老對此仍記憶猶新:“可以講,沒有一個省市能夠滿足得了。上海那時候排隊,你想象不到的。到(每月)5號,還沒有開門,已經長隊排得很長了,就是來買《青年一代》。”如果每本雜志在四到五個讀者中間傳閱,那五百多萬的發行量就表明了擁有幾千萬的讀者群。 其實《青年一代》也并非一枝獨秀,那些年里,買書訂報成了人們的生活習慣。《青年一代》作為一本傳授知識和思想修養的青年讀物,在當時的年輕人中頗有影響。夏老說:“每天都有稿子來,而且發行量越是大了以后,稿子越來越多。這稿子多到什么程度啊?我們人民出版社的傳達室給我們送來,都是麻袋裝。一個月要三萬多封信,里面可能有幾千封來稿。” 著名作家王安憶,曾經就是《青年一代》的投稿作者。她早期的寫實短篇小說《一個少女的煩惱》,就發表在該刊物上。 少女時代的王安憶 能夠把稿紙上的鋼筆字變成報紙刊物上的鉛字,是眾多文學青年感到最光榮最幸福的事情。后來成為上海《勞動報》記者的陳丹路,當年還是一個青年工人,他也給《青年一代》投過稿,希望實現自己的文學夢。他回憶道:“那個時候呢,我是一名普通工人,在小廠里當卡車司機。那時候,如果你在《青年一代》上發表一篇文章,親戚朋友都打電話來祝賀,而且一傳十、十傳百地傳播。” 那些年,上海這座城市涌動著一股讀書的熱流,求知成為人們最大的欲望。1978年初,上海人民公園有了“英語角”,之后全國各地都興起了外語角。上世紀80年代創辦的“前進業余學校”,也成為那時候許多愛學習、求上進的上海人業余的好去處。1985年上海電視臺舉辦“60秒智力競賽活動”,成為了一個萬眾矚目的熒屏熱點。20世紀90年代,上海的電視熒屏上又出現了一批新的益智類節目,如《智力大沖浪》《快樂大轉盤》等。這些節目寓教于樂,一直保持非常高的收視率。 曾任上海市精神文明辦巡視員的陳振民,十分留戀那個全民讀書的年代。那些年的讀書記憶和他人生發展的記憶是重疊的,他認為就是一本本書籍鋪就了人生道路上的一級級臺階。回顧自己的讀書路,他說:“我從一個農場的小鉗工,上來當搬運工,后來當了干部,又進了機關,然后除了讀書自學之外,后來又讀大學。整個這樣一個過程,可以這樣說,讀書點燃了我心中的理想之火,開辟了我人生道路新的境界。” 茶館新風 (1979年,建國東路老虎灶,薛寶其攝) 同樣令他難忘的,是自己以書會友、徹夜長談的情形:“當時我已經成家了嘛。我們一批讀書的朋友,像陳丹路他們就會晚上到我家來,我們就在家前面那個小廚房。寒冬臘月,西北風呼呼地從門縫吹進來,我們就在那兒秉燭夜談,談到凌晨。那時候如果家里能夠找兩塊年糕切一切,放點菠菜炒一炒,其香無比啊。那是一個很注重精神,不太看重物質的年代。”這段往事在陳丹路腦海里也是印象深刻:“那個時候,我跟陳振民一塊,我晚上10點鐘可以去敲他的門,我看了一本書很激動,跟他講體會。現在說出來大家都不相信,當時確實是這樣的。一談可以談到天亮。那個時候盡管很貧困,物質也很匱乏,但是真的是人通過書心心相印,以書會友。” 改革開放初期興起的讀書熱是五千年中華文化史上的一大奇觀,也是告別書荒年代人們的難忘記憶。而且,對于他們中的很多人來說,他們拿起了書,一直到今天,手中的書還是放不下。原《解放日報》總編輯王維老人說:“我家里面呢,沒有什么財產,但是很多的書,一直要讀到讀不動。”談到網絡對閱讀的影響,陳振民認為再怎么發展,電子媒體都不能取代紙質媒體:“因為閱讀紙質媒體的最大好處,就是可以給你充分的思索、想象的空間。” 然而,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一項調查表明:如今除了教科書以外,俄羅斯人每年閱讀書籍人均55本,美國人均21本,而中國人均卻不到1本。這或許也說明了為什么那個書香滿滬的年代如此令人懷念。 |
|
來自: 清風明月tbm5q1 > 《中外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