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自9月1日至15日,將圍繞共讀主題“湘云:豪門孤女的另類人生”,每周兩次推送講師顧以諾的原創文章,也請書友們有選擇性地集中閱讀有關章節,以配合共讀主題的進行。 ——千江月
編者按 自9月1日至15日,將圍繞共讀主題“湘云:豪門孤女的另類人生”,每周兩次推送講師顧以諾的原創文章,也請書友們有選擇性地集中閱讀有關章節,以配合共讀主題的進行。 ——千江月 《紅樓夢》第一回即言“使閨閣昭傳”。所謂“昭傳”,所寫女子皆有血有肉, “或情或癡,或小才微善”,她們的美好也有缺憾。群芳爭艷,各有芳菲,絕非千篇一律的仕女圖。 “才情”二字輕巧,與賈母吐槽的“這小姐必是通文知禮,無所不曉”不同,紅樓里的才女皆有其獨特面目。 林黛玉是天生的詩人。詩人窮而后工,她的憂愁與病痛化為了詩人的敏感。她放大了生活的細節,一朵落花、一簾秋雨,在她看來便成了詩。她鐘愛閱讀,架上磊著滿滿的書,偶然抽一本就能引起詩情。這個世界“風刀霜劍嚴相逼”,唯有書中的世界安寧純凈,能保得她的靈魂潔凈。“質本潔來還潔去”,她畢生所鐘是詩性的美好,因此,凡這世間具有這種美好的事物,她都報以真心相待:檐前的燕子要好生照管,廊下的鸚鵡要教它念詩,即便是天邊一輪明月也不忍辜負,惟有詩心相對。無怪乎只有她能成為寶玉的靈魂伴侶,和燕子說話對著魚兒咕唧的寶玉,在旁人眼里只是呆氣啊。 而薛寶釵是學者,作者親借寶玉之口贊她“無書不知”。寶釵說寶玉雜學旁收,可若與寶釵相較,寶玉的雜學可是小巫見大巫了。論文辭,湘云偶然見了一個“棔”字要查字典,她隨口就能解釋,引得湘云對黛玉稱贊“寶姐姐知道的竟多”。論畫工,眾人只知惜春會畫,可到了正經要畫園子的時候,惜春沒了主意,卻是寶釵先發了一篇高論,又指點了所用工具,可見她既知畫論,同時也是會畫的。勸一回酒,引出養生之道;看一回戲,記得曲子辭藻;寶玉偶悟禪機,寶釵比出六祖慧能事勸誡;就連打幾根絡子,也是她的主意,讓用黑線與金線配色。無論雅俗,寶釵竟是面面俱到。而更要緊的,是她博學至此,卻深藏不露,她的蘅蕪苑,日常不過擺著一兩部書罷了。 而史湘云又與這兩位不同,她是名士。
縱觀整部紅樓,史湘云最具魏晉風度。竹林七賢“常集于竹林之下,肆意酣暢”,無不好酒。史湘云也是好酒的,她的好酒,絕非賈珍賈璉式的醉生夢死,也非芳官幾年沒嘗滋味后的嘴饞,酒更像是一條橋梁,通向她美好的精神世界。詩酒年華,有酒才能有詩,割腥啖膻之后果然是錦心繡口。不僅如此,有酒,連她這個人也成了詩,湘云眠芍,注定是紅樓里最富有青春氣息的畫面。 而她的天性豪爽,襟懷闊大,自不待言。阮籍醉酒之后臥于鄰家酒肆美婦身畔,卻“終無他意”;史湘云一閨閣弱女,卻于大觀園內公然談論“陰陽”之事,也可以歸于《任誕》之中了。魏晉人好清談,而湘云雖系閨閣弱女,卻喜談論,是個話口袋子。她向往的是自由隨性,不喜女兒裝扮,時常偷穿寶玉的衣裳扮作男子,反而比女兒家的妝飾要俏麗。寶釵笑她談論詩家不是閨閣本分,她卻與香菱聊個昏天黑地。自幼缺乏嬌養,湘云的性格也是粗放式的,她出場時“大說大笑”,笑到深處,倚在椅背上摔了碰在板壁上。連行酒令,她也要挑個簡斷爽利的“拇戰”才合自己脾氣,只怕“射覆”垂頭喪氣悶死個人。小時候她口無遮攔,眾人不敢說的事,她一張口就要得罪黛玉,還不以為然;長大了知道了人情世故,卻還不失本真的熱情與直率,要給寶琴提醒,要替岫煙出頭。“唯大英雄真本色”,如此豪氣干云,她確乎是英雄啊。
名士風流卻不止是性情。時下常道“好看的皮囊很多,有趣的靈魂很少”,沒有內涵,再風流瀟灑,有朝一日也會露出馬腳,畫虎不成反類犬。 黛玉是詩人,最具靈性,所以她的詩貴在巧思,“從何處想來”;寶釵是學者,又自守淑女身份,詩風含蓄渾厚;而身為名士的湘云,捷才無出其右。海棠結社,探春寶玉寶釵黛玉四人各作一首,料想已無可說之事,然而湘云與眾人說話間心內便有和成,隨意揮毫竟是兩首,押韻工穩,詞句尤佳,別出心裁,眾人“看一句,驚訝一句”,這二首竟是壓卷之作,“不枉作了海棠詩”。偶見柳絮飛舞,便在心里吟成一小令,連紙筆也不用。 捷才最宜聯句,因此紅樓里的兩次聯句,湘云都是主角。第一次雪下聯句,仗著那塊鹿肉和好酒,湘云占盡上風,只管搶著聯,竟是搶命一般。曹公明寫“湘云那里肯讓人,且別人也不如他敏捷”,性格與才華完美契合,這一場聯句自然成了湘云的主場,黛玉寶琴攜手也未能戰過湘云,寶釵偶爾插一句,寶玉只管看熱鬧,偶然聯句還要被湘云埋怨“你不中用,倒耽擱了我”,探春料定沒有自己聯的了,便成了記錄者,社主李紈一早就替眾人看熱酒去了。雪下聯句的舞臺上,光芒屬于湘云,其他人都成了陪襯。 而第二次中秋聯句,比之雪下聯句卻冷清得多,只屬于黛玉、湘云、和后來的妙玉。抄檢已過,秋日肅殺之氣漸生,家宴已不似往日熱鬧,有心賞月作詩的,只剩了黛玉湘云二人。這一場聯句,是高手間的對決,更是知音的惺惺相惜。上一次聯句爭搶何等激烈,這一次反倒從容了——從容之中方能窺見詩人的思索與斟酌。二人一面聯詩,一面點評對方所作之句,正是平日里少有的切磋。十三元是窄韻,排律最講究對仗工整,連這兩位高手也感嘆“這時候可知一步難似一步了”。難中更顯功力,這時候湘云能想到一個“棔”字、一句“秋湍瀉石髓”,難怪黛玉擊節而嘆。而著名的“寒塘渡鶴影”,全憑眼前之景而出,何等自然、何等現成、何等有景且又新鮮,林黛玉幾乎都要擱筆,幸好拼盡清奇詭譎得了一句“冷月葬花魂”可對。一向清高孤潔的妙玉聽到此處,也必要出來打斷,邀她二人去櫳翠庵喝茶。茶品梅花雪之時,湘云并未入妙玉青眼,若非這一篇中秋聯句盡展她敏捷才思與豪闊襟懷,湘云豈能成為櫳翠庵的座上賓?
“名士”的釋義有多種,湘云所云“名士風流”是指恃才放達、不拘小節之士。而名士最早出自《禮記·月令》“(季春之月)勉諸侯,聘名士,禮賢者”,鄭玄注:“名士,不仕者。”孔穎達疏:“名士者,謂其德行貞絕,道術通明,王者不得臣,而隱居不在位者也。”名士即指名望高而不仕的人。有意思的是,湘云一面驕傲著“是真名士自風流”,一面又勸誡寶玉去走仕途經濟的道路。 紅樓里的小姐,哪一個沒有讀過圣賢之書呢?黛玉入賈府時就讀完了四書,寶釵探春拿著朱子的文章論改革之事,李家的姑娘能拿著四書里的句子編燈謎,而湘云也能順利猜出謎底。她們生在鐘鳴鼎食之家,如無變故也將嫁在詩禮簪纓之族,自幼接受貴族教育,天然會維護社會秩序。不屑于仕途經濟者如黛玉,才是異類。 湘云對寶玉的勸誡,與其說她發自內心認可仕途經濟,不如說是她作為貴族的本能反應。連一張當票子都不認得的史湘云,又怎么會了解官場黑暗、世務艱難?面對賈雨村,“主雅客來勤”成了徹徹底底的笑話,雨村又能從寶玉身上看出什么“警他的好處”?湘云不是寶釵,她始終不曾走入社會,視野僅限于書本,她的豪爽憨直決定她沒有意愿也沒有能力去琢磨人心乃至權術。恰如寶釵的話“男人們讀書明理,輔國治民,這便好了。只是如今并不聽見有這樣的人,讀了書倒更壞了”,湘云只知道男人們應當讀書明理、輔國治民,而寶釵深知名利場中黑暗,讀書入仕者往往失了本心,反而糟踐了圣賢書,可寶玉還不到這一層。作詩寫字等事,“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內之事”,而寶玉卻耽于此。湘云的勸誡在于本能,而寶釵的勸誡出于憂慮。就像是年幼的妹妹一面疑惑著哥哥為什么不愛學習、一面又想哥哥來陪自己玩,史湘云,她畢竟是長不大的小妹妹。 湘云之豪放,妙玉之孤僻,都是俗世中所難見的,也難怪她們一前一后排列在金陵十二釵中。妙玉太過高潔,已然到了“世難容”的地步;而湘云的豪放,仍在社會秩序之內,她終究是一位檻內的名士。
紅樓里最講身分。作者賦予每個人物的獨特氣質,由生到死,一以貫之。“冷月葬花魂”,黛玉終將以詩人的方式離開塵世;而寶釵將歷盡甘苦,一如冷香丸要伴著黃柏服下。而史湘云,“塵寰中消長數應當”,命運沉浮,大約是她名士人生里最后的瀟灑。 作者簡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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