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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們接著聊《天龍八部》。 從上回的分析我們明白，《天龍八部》為何如此吸引人，因為主人公遭遇的生命困境在我們身上發生了移情作用，我們不知不覺為他們的命運擔憂，不停地追問：“然后呢，然后呢？”直至曲終人散。 這個“然后呢？”就是故事的迷人所在，按照我們之前歸納的套路，主人公在發生問題以后，必須經歷不斷的努力和挫折，經歷許多“然后呢？”，直到最后與“敵人”高潮決戰，完成結局。 所以今天我們的主題就是最后的“然后呢？”——高潮和結局。 毫無疑問，《天龍八部》的高潮是41、42兩回。這兩回發生在少林寺的故事全是痛快淋漓的大場景，三兄弟大碗喝酒、對拜結交、生死度外、浴血奮戰的豪情壯志讓讀者遐想連篇，熱血沸騰。然而更重要的是，從講故事的角度，先前四十回埋下的各種謎面，到此陸續揭開，主人公的人生困境也得到一定的解答。對此，我們先簡單盤點一下： 蕭峰：身世之謎被徹底揭開，殺害的義父義母和授業恩師的兇手也被找到。蕭峰坦然接受了一切恩怨情仇，直到父親出家，從此以宋遼和平為己任。 虛竹：找到了親生父母，但又轉瞬即逝。他第一次完全主動地破戒喝酒，意味著他在宗教與世俗之間選擇了后者。 段譽：在蕭峰被群敵環視時，他主動站在蕭峰的一邊，將生死置之度外；當慕容復將他踩在腳下時，流露生的眷戀；當慕容復打傷他父親時，爆發生的本能。與最初憑著奇遇游走于生死邊緣，此時的他有了更多的主動性。
如果故事到這里就結束了，絕大部分讀者肯定覺得太不過癮，因為這不符合我們對“結局”的期待，我們還有一些“然后呢？”沒有得到解決，還有一些情感沒有滿足，我們希望看到主人公完全掌握自己的命運（我們偏愛于“皇天不負”、“皆大歡喜”等圓滿結局）。 所以作者用接下來的八回安排主人公的命運結局。 虛竹：找回夢姑，成為西夏駙馬兼靈鷲宮主人，一身上乘武功和上百年功力，人生完美了。 段譽：得到王語嫣，經歷了巨大的生死考驗，眼見段正淳和夫人們全部身死，但也了解身世秘密，可以和美女堂妹們結婚；解決了段延慶爭奪王位的難題；連慕容復也被徹底打垮逼瘋。以天下無敵的六脈神劍登基為帝，人生也完美了。 蕭峰：回到遼國，阻止了一場御駕親征的侵宋戰爭，贏來了數十年的兩國和平。然而自覺愧對遼帝，忠義不能兩全，最終自刎而死。作為最重要的主人公，雖然死了，但高大形象在讀者心中永存，人生自古誰無死，他的人生同樣完美了。 一切都很完美，符合大眾文學的審美觀。然而，細心的讀者肯定有一種意猶未盡的感覺，他們心中會有許多疑問，比如： 虛竹的問題：他找到夢姑以后還念佛經嗎？一個在少林寺呆了二十多年的小和尚從此跟一大堆女人快樂地生活在一起？之前十多回他面臨的關于宗教還是現實的生活兩難完全沒有解決嘛！ 段譽的問題：他經歷了連串奇遇和“生死時速”，雖然得到了王語嫣，但神仙姐姐怎么辦？更何況他怎么告訴別人，王語嫣又不是親妹妹了？還有目睹了父母們驚駭的死亡，他不會留下心理陰影嗎？ 蕭峰的問題：身世之謎還有疑問：為什么慕容博要讓中原武林去阻截蕭遠山一家呢，這蕭遠山是誰啊，這么無聊地調戲武林同道，不符合圖謀造反的需求吧？為什么蕭遠山要在蕭峰之前殺死他的義父義母和授業恩師，他明明可以直接告訴他誰是帶頭大哥啊？這段“懸疑片”沒有給出答案啊！（至于降龍十八掌如何能傳到洪七公之類小事，我們就不提了）
想到這些問題的讀者一定不滿意，因為這些都是主人公一直追尋、糾結的人生大問題，也就是說高潮很過癮，結局很潦草。如果不是蕭峰最后的驚天動地給了讀者一點“補償”，這部苦心經營的杰作差點就要毀了…… 幸運的是，《天龍八部》出生在一個大眾文學相對匱乏的時代，瑕不掩瑜，它終究還是坐穩了武俠世界的頭把交椅（別問了，我封的！），蕭峰、虛竹、段譽也成為了一代人的精神偶像，他們的故事至今仍在傳說…… 只是，作者自己卻不這么看！ 早已經功成名就的金庸老先生，竟然在八十幾歲的高齡，對全部作品大肆修改，其中《天龍八部》被修改處竟達到十分之一！ 許多讀者一直珍藏著對作品的青春記憶，舍不得打破印象中的美好故事，于是都說金老先生越老越糊涂啦！ 真的嗎？ 當然不！ 我認為晚年的金庸非但不糊涂，而且更懂故事、更懂人生了。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你，新修版真的是針對主人公的人生大問題，在保留原有情節的基礎上，為故事畫上盡可能完美的句號！ 虛竹的新結局：和段譽交流人生，出家后如何學佛。段譽以維摩詰的經歷開導他，維摩詰以居士身份修行佛道，比很多如來的大弟子更加通達，所以只要心中有佛，出家居家是一樣的。虛竹終于不再拘泥，大徹大悟，兩難得到圓滿解決。 蕭峰的新結局：蕭遠山的身份是禁軍總教頭，他跟漢人學武功所以主張宋遼和平，這就成為慕容博挑撥殺他的契機；慕容博另有處心積慮，證明了光復大燕也不完全是癡人說夢；而那場莫名的災禍讓幸存的蕭遠山從此性情乖僻，這勉強可以解釋他為何故意殺死蕭峰的義父義母們。 段譽的新結局：段譽繼位后大理發生了天花，他親自視察災情，親眼目睹百姓是如何病死、餓死，此時的他對死亡有了新的體驗，也對自己糾結的生死愛欲諸多問題有了透徹的認識。終于明白自己癡戀王語嫣不過是因為神仙姐姐的雕像，后來雕像被王語嫣親手毀掉，沒有什么是長存永久的，由此從神仙姐姐的心魔中徹底走了出來。 相比之下，木婉清和鐘靈都更愛段譽一些，而王語嫣始終愛的是慕容復。枯井底的浪漫不敵陽光下的分明，小說里又何必要湊合著“憐取眼前人”呢？還不如跟著發瘋的慕容復繼續癲狂地愛下去。所以，新修版的結局最大的差異就是：段譽沒有娶王語嫣，也不愛她了！ 衷心地問一句：這樣的結局會不會更完美一些？
無論主人公的問題是什么類型的，一旦確定，它就是故事的靈魂，沒有哪部分可以脫離它孤立存在。高潮、結局更必須緊扣問題，無論主人公是否解決了問題，都必須給出一個解答，這個解答是否合理，是否讓讀者滿意，決定了整個故事的最終價值。 這是故事不朽的原則，即使大師，也不例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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