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琪森 在張大千個人的藝術史上,美國加州的十七里灣具有里程碑的意義。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他在這依山傍海、絕塵清靜之地,耐得寂寞、潛心藝事,真正開始了他繪畫上的重大變法,開創出了融匯古今、法取東西的潑彩大寫意。 實際上張大千是為著他心中的丹青而離群索居、自我流放的,他像那棵海邊孤松那樣堅守在此,鍥而不舍于暮年變法,矢志不移于革故鼎新,發起向藝術的高峰沖刺,最終完成了大師涅槃。“環蓽盦”,既是蓽周綠蔭相護,又有篳路藍縷之意。《左傳》 中曾曰:“篳路藍縷,以啟山林。” “可以居”和“環蓽盦” 行旅中的邂逅,似乎是緣分的相守相約。 十七里灣,位于美國加州中部的蒙特利縣。清晨,從名聞遐邇的一號公路馳入景區,蜿蜒曲折的海岸線映襯著碧海白沙、奇松怪石。浪卷濤鳴相擁著鷗鳥逐帆、海獅嬉水,形成了一灣一景,景隨步移的海天奇觀,從而被譽為“世界上海洋和陸地的最佳連接處。” 當我們來到一處海灣后,只見一幢幢造型別致、色彩各異的別墅安謐地坐落于坡地林間,這就是十七里灣的明珠、有著旖旎的自然景色和濃郁的藝術氛圍的卡梅爾小鎮。為了尋找張大千先生當年在這里留下的故居,我們的小車在坡上坡下已轉了幾圈,后來終于看到在幾棵大樹濃蔭下的一幢桔紅色別墅,門前小院中三棵崢嶸奇崛、猶如雕塑般的枯松樹樁,使我意識到這就是張大千客居之地“環蓽盦”。當年我在張大千的好友、上海的謝稚柳先生處曾看到過這個“環蓽盦”的照片,謝老說:“大千畢生寄情山水,他很喜歡這個十七里灣,把它看作自己的他鄉遇知己之地。”縷縷金色的晨曦從樹隙中灑向別墅,使桔紅泛出金屬般的寧靜光澤。早呵,大師! 能在這遙遠的太平洋畔的小鎮相逢,乃是“人生若只如初見”。 卡梅爾小鎮因遠離都市的喧囂與世俗的紛爭,而成為人們的精神家園。追溯卡梅爾早期的居民,60%以上是專業的藝術家,在這里先后居住過的有美國著名作家、諾貝爾獎得主辛克萊·劉易斯及杰克·倫敦,攝影大師亞當斯,奧斯卡最佳女主角得主瓊·芳登及伊斯特伍德等。張大千當年在旅美老友侯北人的陪同下,來此觀光行旅時,深為這里美麗的風景與幽逸的氣息所吸引。于是在1968年他在卡梅爾購買了一幢較小而簡陋的別墅,將其畫室題為“可以居”。這是張大千于巴西的別墅莊園“八德居”后的又一處揮灑丹青之地。從“可以居”這個齋名上,可見大師傾心的是這里獨特的景觀和詩意的氛圍,對于房屋他僅是“可以居”就可以了。一直到1971年,他才在“可以居”相鄰之處重新購地,建起了這座溫馨的桔紅色別墅。由于四周都是參天大樹,濃蔭蔽日,大師自題齋名為“環蓽盦”。而“可以居”給他的兒子張葆蘿居住。 在張大千個人的藝術史上,十七里灣具有里程碑的意義。自1956年他在法國尼斯港的尼福里尼別墅會晤了西方藝術大師畢加索,切磋畫藝、互贈作品后,他的變法意識更加強烈了,他要像老畢那樣開創出自己創作生涯中不同的新時期。 張大千在十七里灣開始了重大變法 從十七里灣,可以廓清張大千研究中的一個重大問題,即張大千真正的藝術嬗變確立于何時?1957年,張大千因糖尿病而影響視力,他遂有時以大潑墨代之。1965年,他在作 《青城山通景屏》時,開始了潑墨加潑彩,但這都是初始嘗試階段,他自己并沒有正式肯定或界定此是潑彩新法,直至他在十七里灣這依山傍海、絕塵清靜之地,才耐得寂寞、潛心藝事,真正開始了他繪畫上的重大變法,開創出了融匯古今、法取東西的潑彩大寫意。從筆墨線條、敷彩設色到構圖章法、意境氣韻上,使傳統的中國畫煥發出嶄新的面貌、瑰麗的氣象和鮮明的風格。張大千曾對侯北人云:“明代李日華道:‘潑墨者,用墨微妙,不見筆跡,如潑出耳。’”作畫之前,丘壑意成。作畫之時,落墨用彩如潑如灑。作畫之中,潑彩盡顯肌理效果。從而贏得了中外藝術界的一片喝彩,被尊為“人變老,畫變新”。而西方藝術界則將其譽為“東方之筆”,張大千由此完成了大師的華麗轉身,標志著他的創作在十七里灣進入了鼎盛期。 為了不驚動大師,我放輕腳步沿著“環蓽盦”走了一圈,整個別墅僅為地面一層,外墻飾以桔紅的木板,面積也不是很大,顯得小巧而雅致,彌散著大師“夢里不知身是客”的鄉愁。前院的草坪上,分別有三棵枯松的樹樁。在造房時,工人們想將此樹樁砍掉,張大千卻執意保留,如今像極富藝術情趣的裝置作品。當我將照片微信發出后,遠在上海的收藏家、張大千研究者史軍萍兄馬上給我發來了張大千當年在枯松樁前拍的照片,美髯公一身中式長袍,手握圓帽依松而立,微笑著遙看灣景,照片背面用鋼筆寫著:“七十年代大千居士客居北美加州夢特麗海灣十七里風景區時所攝。攝影放大者林明君、一九八三年秋攜來北京,敬似轉贈稚柳先生、佩秋夫人留念。胡石如。”張大千晚年對大陸故舊好友非常思念,時常托人帶畫帶照片贈送,以慰情思。史兄還在微信中附言:“很多人去了都沒有找到這個地方,你厲害的!就是這房子是大千居住的。”我想也許這是丹青之緣吧。 張大千一生與松為友 十七里灣標志性的景觀是“海邊孤松”,張大千的“環蓽盦”與之相鄰。這里是古松區,在海畔的山巖及嶙峋的礁石間,到處是一棵棵挺拔的松樹,唯獨在伸向海中的一塊險峻的礁石上,一棵枝干虬勁的孤松,傲然屹立在海天之間。多少年來,無論是暴風驟雨的洗禮,還是急浪猛濤的沖擊,孤松依然笑迎每天的朝陽,成為十七里灣一道永不消逝的風景,凸顯了守望的堅貞、孤寂的高貴與意志的堅強。張大千一生與松為友,他敬佩松的情操與風骨。當年在巴西八德園就栽有臥龍松、蟠龍松、落葉松、懸崖松、照水松等。才子曹植有詩云:“墨出青松煙。”因此,我不知道這是張大千當年有意擇居于此,還是無意中與之相逢,每當大師柱杖于此,臨海觀松,遐思無限。 “搜盡奇峰打草稿”的張大千,受石濤的影響數上黃山,在黃山的天都峰上不也有這樣一棵傲然的山上孤松———迎客松嗎?“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他對眼前的這棵海邊孤松平添了一種似曾相識親切感。此時的大千居士棄塵世,重內省。挾禪意以遨游,望孤松而獨思。大師向孤松致敬,孤松向大師叩禮。他們是“心有靈犀一點通”。人的命運就像大海,潮起潮落。而大千居士的此生,多像這棵海邊孤松,獨立于世。從漂泊海外,遷徙巴西到客居海灣,這位被稱為“五百年來一大千”的人,實際生活得并不輕松、瀟灑,生存的壓力、疾病的纏身乃至深切的鄉愁,使他常常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的夢中醒來,隨之號啕大哭,清淚洗枕。 在張大千的 《移家環蓽盦》 的這首詩中,我們不難讀出其中的苦澀與無奈:“萬竹叢中結一龕,青氈能守自潭潭。老依夷市貧非病,久侍蠻姬語亦諳。得保閑身唯善飯,未除習氣愛清淡。呼兒且為開蘿徑,新有鄰翁住屋南。”當時的十七里灣頗為清寂,偏于一隅,天海相隔,這就為張大千的研究帶來了困難,有的傳記對張大千在十七里灣的生活創作僅一筆帶過,有的則語焉不詳,對其藝術上的重大變法甚少提及。而作為長期侍奉張大千左右的兒子張葆蘿也遵其父之囑,對其父之畫之藝是不加評說介紹的。特別是張葆蘿也于今年7月23日在“可以居”中以86歲高齡逝世,這就使張大千在十七里灣的丹青生涯似被歲月的流嵐所遮蔽。 張大千是為著他心中的丹青而離群索居、自我流放的 實際上張大千是為著他心中的丹青而離群索居、自我流放的,他像那棵海邊孤松那樣堅守在此,鍥而不舍于暮年變法,矢志不移于革故鼎新,發起向藝術的高峰沖刺,最終完成了大師涅槃。“環蓽盦”,既是蓽周綠蔭相護,又有篳路藍縷之意。《左傳》 中曾曰:“篳路藍縷,以啟山林。”為此,大師蓽戶蓬門,以竹子、荊條編的籬笆相擁環蓽盦,與十七里灣的海邊孤松相鄰為伴,是他在這里尋覓到了他精神形態上的標桿、藝術追求上的同道與人生境界上的知音。在世俗的眼光看來,張大千是頗為享受生活的,衣食住行相當考究。但實際上他是一位藝術至上主義者,為了他心中的藝術,他可以舍棄一切。這就如他當年在大漠深處的敦煌朝圣,在那么艱苦的條件下夜以繼日地臨摹石窟千佛洞,在風沙彌漫、酷暑嚴寒中堅守了近三年,使他的筆墨丹青獲得了飛天的啟悟。是呵,一個地域的人文,一方水土的氣脈,一種塵緣的相遇,氤氳滋潤著大師的詩心文膽,他是“天地為師老更癡。”我望著眼前這座低調的“環蓽盦”,與四周的豪宅華屋相比,的確相當樸實。然而在華夏千年的繪畫史上,“環蓽盦”卻是一座高堂名軒。 1978年,已是80高齡的張大千,意識到是該結束海外飄泊的生活,終止客居他鄉的羈旅了。他在一首詩中曾寫道:“不死天涯剩一身。”如今是應葉落歸根,回到家園了。于是大師深情地告別了十載相住的十七里灣,離開了筆墨菩提的“環蓽盦”,攜全家定居于祖國寶島臺灣地區,在臺北故宮的雙溪邊筑起了“摩耶精舍”。他在自己所作的 《桃源圖》 上題詩謂:“種梅結實雙溪上,總為年衰畏市喧。誰信阿超才到處,錯傳人境有桃源。”僅5年之后,大師就歸隱道山了。從當年上海的“大風堂”到巴西的“八德居”,從美國的“環蓽盦”到臺北的“摩耶精舍”,作為張大千從藝的畫齋盦舍,實際上是構成了大師的藝術道場和生命家園。而其中十七里灣的“環蓽盦”,無疑是他丹青人生的轉折點與華彩期。正是由于張大千的存在,使傳統的中國畫擴大了世界性的聲譽,也是由于張大千的貢獻,為近現代藝術史留下了光麗的篇章。 (作者系藝術評論家、作家)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