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標:青島 閱讀時間:10分鐘 背景知識:青島德國建筑群主要分布山東省青島市市南區、市北區。1897年德國政府借曹州教案占膠州灣后,在青島市南區太平路(德國人當時稱威廉街)周邊、八大關等處留下德式建筑群。 青島是座極老的城市, 雖然它歷史不過百年, 也有著一切現代化的城市特征。 作為一名建筑師, Zaha Hadid、Rem Koolhaas這些現代大都市寵兒的名字強行橫亙在我的腦海中,在中國任何一個稍大一點都市都找得到他們的影子,青島也不例外。 然而, 青島依舊是座極老的城市, 我是說, 無論它的軀體怎樣生長出鋼脊鐵臂,它的魂魄仍然聚集于市南老城區, 聚集于與海岸西南角相連的一片由上坡與下坡構成的、地勢起伏不定的區域里, 它的氣韻一個多世紀以前就鎖在這里了。 遠眺青島德式建筑群 1891 年清光緒帝批奏,“ 奏擬在膠州、煙臺各海口添筑炮臺等語著照所請。” 彼時的膠州灣畔, 天后宮琉璃瓦的釉色中尚映著暮光, 漁舟唱晚, 漁夫們蕩槳歸航。 1897年“ 巨野事件” 事發, 德軍于青島灣強行登陸。翌年,《 膠澳租界條約》 簽訂, 這座城市自此開始了它令人嘆喟的命運軌跡。 威廉大街、阿爾貝特大街、皇儲大街、羅伊特波爾德大街、伊倫娜大街、亨利親王大街……這些曾經口耳相傳的名字, 隨著越來越多的人行色匆匆地涌入這座城市, 即使在本地人中也逐漸變得鮮為人知。 而在這些大街上, 只有載著風霜的德式歷史建筑群仍默然無語地佇立兩側,成為那段并不漫長卻動蕩的歲月曾經存在過的證據。 青島德式建筑群俯拍圖 在占領青島的同一年, 德國人便開始了對這個地區的總體規劃: 一個 10余萬平方公里、容納 5萬人口的小城,并首先在海岸邊的一處坡地上, 興建起了新的“ 心臟”。這片緊鄰青島灣的海岸,依照規劃,只有歐洲人居住于此,建筑也必須遵行歐式風格。 大量的華人從原本的居住地遷居到位于歐人區西部和東北部的臺西鎮、臺東鎮, 以及稍遠一些的大鮑島華人區,在那里建立起與歐人區截然不同的華人社區。 膠澳總督府正是在青島灣北岸觀海山南麓的位置上修建起來, 作為地區行政中心的德式建筑, 如今, 它作為青島市人大和政協的辦公大樓。 青島是德國當時在遠東地區的唯一殖民地, 它的建設引起了德皇的重視。 總督府設計三易其稿,最后由德皇親自允定。 這座背山面海的建筑依靠山勢, 堅實地佇立在山坡之上, 站在露臺上遠眺, 青島灣的美景都收歸眼底, 這種俯瞰比起統治者, 更像是來自一個沉默的守望者。 時間的雋永在它的身體和精神都留下了痕跡,不因一次次的翻修而被抹平, 通過風格中的年代感, 以一種讓人略覺恍惚疏離的方式呈現在觀者眼前。 即使是最不用心的旅行者, 路過沂水路的環島時,也很難不注意到它。 沂水路路口的膠澳總督府莊嚴肅穆 自海岸線起, 一組連續上升的道路在花草樹木的掩映下沿著山勢展開, 最終延伸至總督府建筑內部。 在這一路上, 街區公園與X形的小徑控制了人們步行的節奏, 為拾級而上提供了駐足稍息和從各個方向觀看建筑的空間。有人在這里遛狗, 有人談論著天氣, 甚至有許久不見的露天理發店, 一面掛在樹干上的鏡子前, 一個男人坐在椅子上,理發師拿著黃銅剪刀咔嚓咔嚓。 總督府是一棟中央對稱的建筑, 建筑平面成凹字形,南樓面海, 東西兩樓則在建筑身后圍合出一片小小的內院。 主建筑立面采取的是文藝復興式建筑的三段式, 以粗面石材作為基座, 剁斧花崗巖作為主要墻面, 顯得硬朗方直,有一說這些石材都采自嶗山。 相對于那些遠在歐洲的同類來說,青島德式建筑由于預算與人力的原因,簡化了不少。典型殖民建筑中的外廊,在這里作為半裝飾性的元素, 被安置在二三層, 只由外廊兩端的入口進入。 三層頂部設拱券, 在外廊內側佐以半圓式弧狀大窗, 與斜頂上山丘般起伏的屋面窗協調押韻。 窗戶在屋外看著端莊威嚴,但屋內的人卻因此享受到最大程度的陽光。 膠澳總督府上了年紀的鐵窗如今還在使用 室內的裝飾是謙遜而平和的。 一樓門廳中的大樓梯延續了室外石階的趨勢, 將三個方向的人流匯集于此, 如行云與流水, 自然而然地將來訪者推向二層。 二層門廳以柚木包裹墻面,并在墻面上設置了造型流暢的銅質掛衣鉤與雨傘拖架。 水磨石地面以它細膩的肌理豐富了整個空間。 這座建筑的經典更在細節處: 門窗把手是銅制品, 做工細致精巧, 如今依然好使。 海浪般自然流暢的弧線依照當時流行的新藝術風格(Art Nouveau)制作。 這些百年前的五金, 同木制門窗一起, 很好地保留下來, 仍發揮著各自的作用。“ 在這里待得久了, 一磚一瓦我們都是珍惜的,連關門都不敢用力。” 大樓里的一位工作人員摸著已磨得褪色的門把手說。“ 早些年, 屋頂的鐘還是好的, 偶爾還能上去瞧一瞧。” 那些上了年歲的物件, 與整座建筑一起, 成為一些人心中靈魂得以棲息的角落。 沿著浙江路一路往上走,區域的高地是另一幢德式建筑圣彌愛爾教堂的所在地。“ 在這座城市的道旁, 劃出一塊大的空場, 在這空場的中心, 正在建一座大的教堂。 這群人從早晨背起太陽, 一天的汗雨泄盡了力量; 平地上,萬盞燈火閃著黃昏, 燈光下喘息著累倒了的心。” 詩人臧克家《 罪惡的黑手》 中, 被罪惡的鐵架圍繞著的教堂, 正是這座曾經的青島最高建筑。 使圣彌愛爾教堂聲名遠播的2400支銅管風琴 殖民歷史對青島城市的影響是漫長而深遠的, 并非凝固在一個瞬間。 這些持續而繁復的影響深深地反映在圣彌愛爾這座教堂的建設中。 不同風格混雜在一起常會遭到詬病, 而洞悉緣由后, 或許只會剩下對世事無常的一聲嘆息。 1897年的巨野事件, 兩名神父的意外身亡成為德國殖民者搶占青島的契機。 因此在殖民地確立后教堂的選址過程中, 給了天主教會更多談判的籌碼。 圣彌愛爾教堂占據的這片高地, 位于歐人區與華人區的邊界, 柏林街、阿爾貝特街、霍恩洛厄街和羅伊特波爾德街向四周散開去,即今日的曲阜路、安徽路、德縣路以及浙江路。 4條街道匯流于此, 雖毗鄰華人區最喧鬧的商業街, 卻因居高的地勢劃出了一片凈土。 清晨尚未熱鬧起來的圣彌愛爾教堂 圣彌愛爾教堂早期的資金都源于第一位主教魏昌碌在德國信徒群體中的募捐, 1933年希特勒執政后開始控制德國的資金外流, 致使教堂建設一度陷入僵局。 建設后期的資金只得從青島本地的教徒中募集,而早期計劃的哥特式風格因為資金不足遭到放棄。 在最終的修改方案中,外立面采用了 19世紀后半葉流行于歐洲的新羅馬式風格。另一方面, 在興建這座教堂的時候, 鋼筋混凝土作為已經廣泛使用的建筑材料而被應用其中, 因此, 這座教堂中的圓拱多為裝飾, 內部也沒有再以新羅馬式拱頂裝飾, 教堂內部的凈高雖高,卻少了些宗教建筑中拱頂所營造的直通天際的神圣感。 “ 土黃色的抹灰中摻雜有四色的沙石, 將這些沙石黏在一起的是糯米。 而這石質基座, 采的是浮山的‘ 嶗山石’, 與人民英雄紀念碑用的是同一種石頭。” 孫明是教會的駐會人員, 又對這座教堂的歷史情有獨鐘, 他在和這棟建筑有關的一切談話中都流露出一種毫無矯飾的情感牽絆,自豪與虔誠包裹其中。 位于圣彌愛爾教堂廣場另一側的德式建筑 教堂采用拉丁十字平面, 配以正方形平面的雙塔, 塔內的鐘樓有大鐘四座, 逢周末禮拜及宗教節日會鳴響。 那平實而溫柔的鐘鳴聲, 是島城居民最柔軟的慰藉。 雙塔塔頂原先以拜占庭式圓頂設計, 同樣因資金原因改為了八面攢頂。 塔頂兩個 4.5米高的十字架, 在 1960年代,被群情激憤的人們在此起彼伏的叫嚷聲中從 60米的高空轟然推下。 時隔 20年后, 當宗教活動重新開放, 人們才在不遠處的另一處教堂挖出了它們僅余的殘骸。 同樣被破壞的, 還有教堂中的管風琴, 那座包含 2400支銅管的管風琴, 曾是當年遠東地區最大的兩座之一。 而今, 人們只能從比它年少的同源“ 胞弟” 的演奏中,構想半個世紀前的音色了。憑著對教堂歷史的了解和深厚的情感聯結, 孫明全程參與教堂最新的一次大修, 甚至為這棟建筑設計了兩扇新的彩繪玻璃,白色的蠟燭在白色的鹽堆上燃燒著紅色的火焰, 象征著奉獻和犧牲精神。 在建造 80余年后, 這座教堂仍在這片土地上與當地居民相互滋養,在自己的生命軌跡中汲取著他們的智慧與巧思。 距離圣彌愛爾教堂不遠就來到江蘇路, 沿著一段綠植掩映的石階梯走上去, 青島另一座地標性宗教建筑的基督教福音堂就在那兒, 占據著老城區中的另一片高地。 因締造者傳教士昆祚德國基督教信義會和膠澳總督顧問的雙重身份, 這座福音堂享受著更具權勢的地理優勢。 這片高地位于總督府與總督官邸之間, 是沂水路、江蘇路、平原路和龍口路的交匯。 殖民時期, 只供德國信徒聚會禮拜。 福音堂體型玲瓏精致, 因其綠色的折線式弧頂、米黃色波浪狀水泥抹面以及蘑菇石基座的搭配顯得可愛, 像藏在周遭蒼翠之中的一間魔法屋。 1909年制造的機械時鐘還在塔頂恪盡職守, 每隔 15分鐘報時一次。 那清脆的聲響在夏日溫熱的空氣里被傳輸到視線能到達的海岸。 基督福音堂體型玲瓏精致 德式建筑不僅僅是地標, 也是居民住所的一部分, 與相鄰的八大關“ 豪宅” 那些獨門獨棟的歐式洋樓不同,這一帶小棟的德式建筑大都多經翻修,一棟由幾戶人家共同居住。 路過一個曾是部隊大院的德式院落, 我走進去瞅了瞅, 外墻上烙下一些模糊的字跡, 仍然可以看出是某個特殊時期的標語口號, 年輕的人早已不住這里, 偌大的院子被留守的青島老人們種滿了菜,一個老頭提著水管在澆灌他的紫蘇,嘴里嘟嘟囔囔些什么。 一幢破舊的德式建筑前,一位老人在澆灌他種的紫蘇 當我繞著整個德式建筑群區域走過一圈后, 最后又回到了膠澳總督府, 那時已經是夕陽西下, 一對父子在總督府門前長階的平臺上打起了羽毛球, 小男孩兒不停丟球, 卻沒有半點懊惱, 不過是跑一小段路把球撿回來重新發球, 他的父親用溫柔的目光注視著他。 在莊重而樸實的德式建筑前,那些生活中的稀松平常像是被賦予了某種超越日常的儀式感。 與歐人區略顯奢侈的德式建筑不同, 相鄰的華人區卻顯得有些水深火熱,如果你想探尋德式建筑的另外一種風貌,不妨去青島里院看看。 殖民地建設初期,殖民者在城市規劃中劃分出了歐人區與華人區。 建造規范上的差異, 也使得兩地在建筑類型和居住環境中產生了鴻溝。 盡管這樣的區分在后來因城市發展和人口膨脹而廢止,卻仍對各區域內的建筑形態形成了不可磨滅的影響。 大量的華人從原本的居住地遷居到位于歐人區西部和東北部的臺西鎮、臺東鎮, 以及稍遠一些的大鮑島華人區。 與此同時, 來自中國各地的新移民帶著對西方文化的好奇與熱情涌入了這座殖民城市。 有限土地上人口的急速膨脹不單單帶來了更為密集的路網,也催生出獨特的建筑類型。 在殖民文化的影響下, 在一種對待中國文化較為寬容的氛圍中, 里院, 這種融匯東西方文化的新型建筑形式孕育而生。 大概沒有人會想到,率先提出這種折中式建筑的阿爾弗雷德 ·希姆森( Alfred Siemssen)竟是一名來自德國漢堡的商人。 受到在上海的生活經歷的影響, 在參與大鮑島華人房屋的建設時, 希姆森渴望通過一種“ 華洋折中” 的方式來解決青島的華人居住問題。 完整的方形街區被兩至三層的建筑圍合起來, 形成廣闊的內院, 作為社區生活的空間。 建筑一層進行商業活動, 二層以上作為住宅。 東西方的巧思在這里交融, 里院, 也成了青島老建筑中最為市井的代表。 青島德式建筑最為市井的代表——里院 青島的里院中, 劈柴院最為著名, 但這個曾讓老青島的饕客趨之若鶩的去處, 也像北京的南鑼鼓巷、成都的寬窄巷子一般,經歷了令人尷尬的商業化開發而演變成游客勝地。 因而若要探訪里院, 另一處怕是更值得青睞。 由圣彌愛爾教堂沿德縣路、安徽路一路向北, 很快便會迎來一條曲緩深長的坡道——黃島路, 老青島最著名的市場街之一,有著因年深日久的磨礪而顯得油膩的馬牙石路面。路邊街市上散發出的五顏六色的燈光在泛著油光般的地面上反射, 再略帶慵懶地散開, 周遭的一切似乎因這份略帶頹廢的市井氣得以以慢鏡頭的方式徐徐展開。 就在這馬牙石的路面上,一道拱門通往一座著名的里院——平康五里。這座里院與劈柴院相比, 雖同樣門庭若市, 卻更多是因為“ 去不得”。 這座建國前青島首屈一指的煙花之地,即使你不知道它的身世,也能憑著置身室內單純的建筑體驗,對它的身世浮想聯翩。 建筑整體為四邊形, 但因位于道路交匯處, 而呈現不規則狀。 入口設在內院最開闊的位置, 院落深處的尺度很小, 逐漸收緊的內院自一入院門便給人一種強烈的圍合感, 好似整座院子都壓過來了一般。 二到四層的房間通過回廊在面朝內院的方向設置入口,回廊上佇立著鱗次櫛比的紅漆斜撐式廊架,只是紅漆斑駁早已沒了當年的紙醉金迷。 庭院中兩座雙跑樓梯通過回廊連接所有房間, 形成完整的、由室外到半開放回廊再到室內的空間體驗。 如今的平康五里,本土居民已悉數遷出,現在居住的,多是在周圍市場經營小買賣的外地移民。 他們像百年前第一批來到青島的移民一般, 企望在這座“ 曙光之城” 里找到所期盼的未來。因年久失修,整座里院猶如頹垣廢址,雜草叢生, 岌岌可危。 走廊和院落中堆滿雜物, 那些破敗的房間里傳來的孩子嬉鬧聲叫嚷聲,這些平凡而渺小的日常,也給這座建筑早已香消玉殞的往日浮華畫上了一個平靜的句號。 當城市的中心隨著行政中心的遷移而轉移到更遠的東部地帶,歷史的痕跡在某個時刻以它們已有的樣子得以棲居。 但無論青島的面貌如何日新月異, 這些德式老建筑都在豐盈的水汽中滋養著這座城市的文化肌理。 氣氛是記憶的產物,而正是這些建筑提供著關于這座城市記憶的線索,塑造著它的氛圍。 撰文:王一篤 攝影:王愷 編輯:劉又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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