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 Yao Xueyin 雪垠 -獲第一屆茅盾文學獎- 《李自成》第二卷 姚雪垠著 1988年早春,平地一聲驚雷。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章培恒先生在《書林》雜志第二期上發表了一篇《金庸武俠小說與姚雪垠的〈李自成〉》一萬余字長文,此文在中國文壇與評論界隨即引起石破天驚,眾多讀者與文學評論家爭相閱讀,章文在1989年又被影響甚廣的《新華文摘》第一期全文轉載。 當時姚雪垠的《李自成》在1977年已獲首屆茅盾文學獎,1982年又出版了日譯本《李自成》,《李自成》被評論界譽為中國當現代文學史上歌頌農民領袖的英雄史詩。姚雪垠在《談〈李自成〉若干創作思想》中透露:“《李自成》是可以和列夫·托爾斯泰媲美的長篇巨作。”而金庸的武俠小說盡管在讀者中勢不可擋,但正如章先生在文中所述:“金庸小說在當時還是不入流的東西。” 筆者年輕時(筆名曉波)也從事歷史小說創作與撰寫武俠評論,與章培恒、姚雪垠先生都有交往,后來又聽章培恒先生幾次談起《李自成》與金庸武俠小說之比較,現將回憶實錄記載如下: 1 初識章培恒先生 文 | 曹正文 編輯 | 兔兔 原載7月31日《文會讀書周報》 ▲ 姚雪垠寫給筆者的信 我于20世紀70年代認識章培恒先生,因佩服他的學識,拜他為師。在1977年至1979年的3年中我成了章培恒先生的私塾弟子,每兩周去他溧陽路鳳凰村寓所,學習《二十四史》與《古文觀止》,前后約三四年時間。我于20世紀80年代初發表歷史小說《三個獨生子》《蘇東坡出山》《浴血睢陽》,章先生當時已去日本神戶大學執教,我在歷史小說寫到晁衡這一人物時,寫信向章先生求教,章先生在神戶大學給我寫了詳盡回信,并親自給予指點。 1985年,廣州召開首屆歷史文學作品會議,當時邀請名單中的第一位是姚雪垠(他是最具影響的歷史小說作家),他因急于完成《李自成》第三、四卷,沒出席。我赴廣州參加會議,見到了三十余位出席者,其中有《金甌缺》作者徐興業,《白門柳》作者劉斯奮,還有楊書案、任光椿與花城出版社副總編輯李士非等20余人。 我當時對歷史小說《李自成》非常推崇,徐興業先生是我80年代中期加入上海作協的介紹人,他的四卷本《金甌缺》花了十幾年心血,但我覺得其小說古文辭語言較重,而后來成為我老師的蔣星煜先生也寫了六七十篇歷史小說,他的小說語言曉暢生動,但結構上以短篇為主,在份量上也不如《李自成》。 因此,早在1983年初我就給姚雪垠先生寫了一封信(并附上已發表的幾部歷史小說)寄到了北京。姚雪垠先生當時已73歲,他給我回了一封信,我后來又與他通過幾次電話,他的意思讓我繼續學習文史,只有打好扎實的文史基礎知識,充分熟悉史料之后才可動筆寫歷史小說。承他鼓勵,姚雪垠又寄來了他簽名的《李自成》第一、二卷簽名本。 2 章培恒評點《李自成》 文 | 曹正文 編輯 | 兔兔 原載7月31日《文會讀書周報》 ▲ 筆者曹正文與復旦大學章培恒 1987年春,我去南京組稿,正逢甲肝大爆發,我連日奔波于唐圭璋、憶明珠、程千帆寓所,便中彩了。回滬后即送醫院隔離病房,后又回家靜養數月,閑得無聊,只能以讀書解悶,當時讀的正是古龍的武俠小說與金庸的武俠小說,朝夕沉湎其中,并開始寫作《古龍小說藝術談》。 1987年年底,我去章培恒先生家,匯報讀書收獲,章先生說:“我知道你喜歡寫歷史小說,你覺得《李自成》與金、古武俠小說何以相比嗎?” 我當時愕然,《李自成》是當代歷史小說之高峰,金庸與古龍的武俠小說也各有千秋,我不知道如何回答。 章培恒先生誨人不倦,他用紹興口音的上海話說:“你可以回去再讀一下,比較一下。” 我當時并不明白章先生話的內涵,只是點點頭。 1988年2月,章培恒先生寫的《金庸武俠小說與姚雪垠的〈李自成〉》發表了,我一讀之下,在驚奇中有一種莫名的欣喜。于是帶著疑惑再把《李自成》讀了一遍。我當時做了一些讀書筆記,決定上門再去求教于章培恒先生。 應該說,我的文學觀與史學觀都深受章培恒先生影響。我雖然不是復旦大學的學生,但我的思想與世界觀和章培恒先生很相近,在隨他學習的近十年中,他幫我修改了四大本讀書筆記,給我寫了30多封信件,受他個人教誨的時間也可以說在章先生眾多弟子中獲益最多(每兩周有三個小時聽他授課,前后有三年多時間)。 ▲ 章培恒寫給筆者的信 首先,我受他影響的是對中國文學的分類,我自幼喜愛武俠偵探小說與花鳥魚蟲、園林小品,章培恒先生對文學分成新文學與舊文學提出質疑,我是贊同的。他在文章中列舉了《秋海棠》(舊文學)與吳祖光的《風雪夜歸人》(新文學)的不同文學地位。 其次,姚雪垠自認,寫《李自成》是“為無產階級專政的利益占領歷史題材這一角文學陣地”,我在重讀之后產生了很大疑慮,姚雪垠為了達到美化歌頌李自成這一高大形象,寫李自成被困守商洛山時,軍中糧食已很困難,但李自成卻賑濟當地窮苦百姓,這種思想境界,與勞苦大眾的革命大救星相仿。同時小說還無中生有地塑造了高桂英(在歷史記載中僅有高夫人,但不知其名,她在李自成起義中發揮的重大作用也無文字詳載),小說中的高桂英不僅掌管起義軍錢袋子,在幾次突圍發生分歧時,是她站出來一下子拍板定局,她還為了李自成的“闖王”旗子不倒,不顧個人生命危險自愿帶幾百人人去牽制官軍大部隊進攻。總之,正如章培恒先生所言,李自成、高桂英的行為都超越了當時歷史的氛圍,大有現當代無產階級英雄的革命境界。 第三,章培恒先生是研究明史的專家,他對李自成農民起義隊伍的成長與發展,作了嚴密的考證,姚雪垠極力歌頌李自成起義軍軍紀嚴明,對百姓秋毫不犯,事實是李自成起義軍原來紀律并不好,自李信(李巖)加入李自成隊伍后,提出整頓軍紀,才開始逐步改變了這支農民起義軍的面貌。而李自成被困于于“魚復諸山”,也是姚雪垠先生的文學想像。章培恒先生另一重要指證是“開封被淹”,據史料記載,官軍想以黃河之水來淹李自成部隊,李自成發覺后,迅速將部隊轉移到高處,命人擴大黃河決口以淹開封,但姚雪垠小說中把“水淹開封”歸結為官府,說官府的人把開封淹了,并在小說中說:“只是事后官紳們諱言真相,遂使真相被歪曲和掩蓋了三百多年。” 平心而論,章培恒先生對《李自成》存在的種種硬傷以及違背歷史真實的披露,事后,我在與姚雪垠通電話時,他很為之動怒。 3 與章培恒的對話 文 | 曹正文 編輯 | 兔兔 原載7月31日《文會讀書周報》 章培恒以研究古代文學史而聞名于世,他15歲加入中共地下黨,在新中國成立后任復旦大學中文系黨支部書記,后因其導師賈植芳涉及胡風一案,1955年他被下放至圖書館工作,他受蔣天樞、朱東潤、趙景深三位先生之教誨,刻苦研究學問,在1964年就發表諸多有影響的學術文章。十年浩劫結束后,日本神戶大學來中國聘請古典文學教授,在中國推選的教授與副教授都無法滿足日本神戶大學的要求,章培恒先生終于在眾多講師中脫穎而出。他在日本神戶大學一年的教學中以其深厚的學術(先秦、兩漢、唐宋、元明清與古漢語)教學方法深受日本學生的歡迎。章先生在教學研究之余,他偏愛中國武俠小說。正因如此,他把讀武俠小說作為自己業余生活的一個調節,使他從中獲得快樂,于是便有了他寫作《金庸武俠小說與姚雪垠的〈李自成〉》的基礎。 我當時已完成了《古龍小說藝術談》,由章培恒先生寫了序言《對武俠小說的再認識》(承他為三部拙著寫了序言),他認為在民國三十七年(公元1948年)徐國楨寫過一篇《還珠樓珠論》的文章后,中國再也沒有出現過一部評述單個作家的專著。那天,章培恒就金庸、古龍的武俠小說成就與我作了詳細長談。 ■ 曹正文 VS 章培恒 曹正文 我過去對《李自成》的寫作技巧很看好,他寫明崇禎王朝的宮廷生活,寫楊嗣昌、盧象升、高起潛、洪承疇等人都極具功力,李自成也被寫成是一個富有雄才大略的領袖。 章培恒 姚雪垠先生寫宮廷生活確實寫得不錯,但他塑造李自成,把一個農民領袖寫成一個無產階級革命者就與歷史背景不符。他大力歌頌的高桂英、劉宗敏與把農民起義軍寫成八路軍的翻版,也不是唯物主義的寫法。尤其是他把一個農民領袖的妻子高夫人塑造得那么完美,讓讀者產生諸多困惑與種種聯想。 曹正文 金庸小說中的正面人物好像沒有那么完美,如喬峰、令狐沖、段譽、楊過、胡斐、狄云,他們或有這個缺點,或有那個短處。 章培恒 對的,金庸寫歷史人物,把人物的思想境界與感情脈絡都與當時的歷史背景與氛圍相吻合。”他頓一頓又說:“金庸小說中人物的武功,可能有虛幻的一面,但其人物個性鮮明,并各有獨立的人格,這在《李自成》小說中幾乎找不到,農民起義軍中的大小頭目,他們的愛憎都與領袖高度保持一致,個人服從大局,以自我犧牲來贏取集體勝利,姚雪垠寫人,把人性的基本特征抹去了,情節中也有虛假,因此,這也是《李自成》不真實的一面。 曹正文 金庸小說中的東邪、西毒、南帝、北丐各有特點,各有短處,而《笑傲江湖》中則描繪名門正派與邪教之爭,看來的正面人物卻是偽君子,看來的邪派人物,卻可愛的很。 ![]() 章培恒 文學是人學,文學要寫人的復雜性,這樣寫,才能讓讀者體會歷史人物的真實。我以為《李自成》小說中有一種‘三突出’的傾向,那就是正面人物李自成必須‘高大全’,姚雪垠用各種藝術手法來群星拱月贊美李自成。如李自成單身赴張獻忠古城會,其大義凜然,也有拔高的虛假成分。姚雪垠的寫作技巧不是不高,而是他的藝術創作走偏了方向。金庸的武俠小說有虛幻的色彩,但他寫人的性格與個性,是真實的,正面人物有缺點,反面人物有優點。真與假也是衡量文藝作品的一個重要標準。因此《李自成》在總體上比不上金庸的武俠小說,這只是我個人觀點,這種妄議也許不很安分,我寫出來供大家討論吧! 章培恒先生撰寫的《金庸武俠小說與姚雪垠的〈李自成〉》一文,據文學界評議,這是大陸學者對金庸武俠小說給予最高評價的第一篇論文。20年后章先生自述:“講金庸寫得比姚雪垠好,這個看法現在看來很平常,但是我當時(1988年)發表這篇論文的時候,姚雪垠地位很高,金庸的小說還是不入流的東西。我當時說得早了一點,在那時還很新鮮。”他還說:“文學作品能夠做到自娛娛人,那已經是相當好了,好看好玩是一種,寫得驚心動魄也是一種,金庸武俠小說至少具備了這兩點。” 章先生晚年在病中,我幾次去華山醫院探望他,他還一本正經地說:“我好多年之前自己就想寫一部武俠小說,當時因為忙,現在更不可能了,只能等下一輩子了,但我下一輩子是否投胎為人,我覺得是個未知數。” 章先生當時正處于病危時,但他說話依舊那么幽默,那么富有個性。真讓我終生佩服。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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