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2012年是杜甫誕生一千三百周年,但是在學術界還沒有對此做出任何反應的時候,4月份就發生了一個社會事件,叫作“杜甫很忙”。原來中學語文課本上有一幅杜甫的肖像畫,一些中學生朋友對它進行了涂鴉。說實話,對于課本上的人物肖像畫進行涂鴉,我讀中學時也干過,我曾把物理課本上的牛頓、愛因斯坦的畫像或添上兩撇胡子,或畫上一副眼鏡。但是現在的中學生與時俱進了,他們對杜甫畫像的涂鴉幅度很大,畫成了杜甫騎摩托車、杜甫唱卡拉OK,甚至還有更不堪的,什么都有。我覺得杜甫是詩國中的圣賢,我們不能對他有所輕慢。 我曾在紐約參觀過一個現代藝術博物館,看到一幅涂鴉達·芬奇名畫《蒙娜麗莎》的油畫,蒙娜麗莎臉上被畫了兩撇胡子,像男人模樣。這幅畫被公然掛在博物館里,算是現代藝術品,這是西方觀眾能夠接受的。但是我們在任何西方博物館里絕對看不到涂鴉圣母像的藝術品,因為在西方社會里,人們認為圣母像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同樣,在中國,杜甫是值得敬畏的,他是中華文化史上的圣賢,我們要對他有一份敬畏之心。 杜甫被稱為“詩圣”,是從明朝開始的。最早如此評價杜甫的,應該是明初詩人費宏,他有一句詩說“杜從夔府稱詩圣”。到了明朝中后葉的胡應麟,就說人們一向稱杜甫為“詩圣”,又稱“集大成”。到了明末清初,有一個著名的杜甫研究者,也就是《杜臆》的作者,叫王嗣奭,他曾經夢到杜甫,醒來寫詩說:“青蓮號詩仙,我公號詩圣。” “詩圣”的稱號雖然是明朝人提出來的,但是我們追本溯源,發現它的概念實際是從宋代開始的,是宋人把杜甫推上了“詩圣”的地位。我們先來看一看這個過程,因為這個過程可以告訴我們這種推斷是否合理。 宋朝人推崇杜甫,是沿著兩個維度進行的。第一,他們想從唐代詩人中尋找一位人格意義堪稱典范的人物,于是他們選中了杜甫。大名鼎鼎的蘇軾說:“古今詩人眾矣,而杜子美為首。豈非以其流落饑寒,終身不用,而一飯未嘗忘君也歟!” 北宋后期兩位大詩人不約而同地寫了題杜甫畫像的詩,王安石所題的詩名就叫“杜甫畫像”,他覺得《茅屋為秋風所破歌》里表達的情懷非常了不起:“寧令吾廬獨破受凍死,不忍四海赤子寒颼颼。所以見公像,再拜涕泗流。推公之心古亦少,愿起公死從之游。”黃庭堅的詩是題《杜甫騎驢圖》,詩中說:“中原未得平安報,醉里眉攢萬國愁”,還說:“常使詩人拜畫圖,煎膠續弦千古無!” 他們不約而同地題了杜甫畫像,他們的價值判斷也完全一致,就是推崇杜甫憂國憂民的情懷。 到了南宋,朱熹在理論上對杜甫人格有所闡述。我們都知道以朱熹為代表的南宋理學家,在評價歷史人物時是非常嚴格的,他們用非常挑剔的眼光來檢驗歷史上的人物,所以不受到朱熹批評的歷史人物是很少的,但是朱熹認為歷史上有五個人物是君子,他開列了這樣一份名單:諸葛亮、杜甫、顏真卿、韓愈、范仲淹。朱熹說得很清楚,此五君子,“其所遭不同,所立亦異,然求其心,則皆光明正大,疏暢洞達,磊磊落落而不可掩者也”。五個人的相同點在什么地方呢?就是他們的胸懷人格都堪稱君子。 北宋人推崇杜甫的第二個維度是對唐代詩人的藝術成就進行評選,最后他們認為杜甫達到了最高水準,最具典范意義。且不說《秋興八首》等代表作,只看杜甫的一般作品受到的評價如何。《陳輔之詩話》記載王安石的話:“世間好語言,已被老杜道盡。”此話果真?請看一例。北宋初年,詩人王禹偁被貶到陜西的商州做團練副使,一天他寫了一首《春居雜興》:“兩株桃杏映籬斜,妝點商州副使家。何事春風容不得,和鶯吹折數枝花。” 這首詩寫得不錯,情景比較獨特,構思也比較新奇。但是幾天以后,王禹偁的兒子王嘉祐告訴父親說那首詩好像是從杜甫詩中抄來的。王禹偁不信,王嘉祐就拿出一本《杜詩》來給他看,果然有一首杜甫在成都寫的《絕句漫興》:“手種桃李非無主,野老墻低還是家。恰似春風相欺得,夜來吹折數枝花。” 這兩首詩非常相像,內容、構思、句法,都很像。這就是王安石說的“世間好語言,已被老杜道盡”。 綜上所述,北宋人最終把杜甫確認為詩國中的最高典范,他們是沿著人格典范跟藝術典范的兩條路線同時進行選擇,最后匯聚在一個點上,也就是杜甫。 02 那么如果離開宋代這個歷史背景,從整個文化史的角度來看,杜甫被尊為“詩圣”,原因何在? 杜甫終身不在其位,但他始終關注社會,尤其是關懷社會上的弱勢群體。杜甫希望老百姓能夠吃上飯,能夠住上房子,最典范的作品就是他的《茅屋為秋風所破歌》,他希望有千萬座在風雨中毫不動搖的房子,讓天下的窮人住在里面。窮苦的讀書人就是窮苦百姓的一部分,更何況杜甫還寫過《寄柏學士林居》:“幾時高議排金門,各使蒼生有環堵。”“蒼生”毫無疑問是指百姓吧!杜詩中提出來的“安得廣廈千萬間”“各使蒼生有環堵”,是中國歷史上最早提出的關于安居房的概念,這是杜甫的一個理想。 杜甫對儒學還有發展和補充。儒家提出的仁愛之心,它的主要思考對象是人類,主要關注對象是人類,沒有包括其他生命。杜甫卻從人延伸到其他生命,他對于動物,對于植物,對于世上的一切生命,都有關愛之心。杜詩說:“白魚困密網,黃鳥喧佳音。物微限通塞,惻隱仁者心。” 白魚、黃鳥都是很小的動物,它們的命運有的是通,有的是塞,杜甫對它們都產生了關愛之心。 正由于杜甫服膺儒家的理念,所以他具有儒家所推崇的崇高人格。用孟子的話說,就是“大丈夫”精神,就是“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每當國家處于禍患的時候,這種精神就特別重要,我們來看一看杜甫在“安史之亂”中的表現。當時杜甫被安史叛軍俘虜了,關押在長安。安史叛軍攻破長安是突然之間的事情,所以唐朝的很多官員都被俘虜了,上自宰相陳希夷,下到駙馬張垍,都接受了安祿山的偽職。那么多臣子被安祿山俘虜,關在洛陽、長安,只有杜甫一個人冒著生命危險,從長安城里逃出去,逃到唐肅宗臨時政府所在地鳳翔,穿過戰場,九死一生,這是民族氣節。在大是大非問題上,在國家危亡的時候,杜甫忠心可鑒。杜甫具有崇高的人格精神,達到了崇高的人格境界。 杜甫的一生基本上是一個布衣,他自己說得很清楚,“杜陵有布衣”,又說“少陵野老吞聲哭”。杜甫做過官,但是官位很低,時間也不長,他大部分時間是在民間,是一個普通百姓。一個普通人能不能在人格境界上超凡入圣?杜甫的人生實踐給了我們一個肯定的回答。儒家本來就認為普通人都能夠成為圣人,孟子說“人皆可以為堯舜”。為什么普通人都可以成圣?關鍵是人皆有向善之心,只要有向善的信念,再好好地培育它,好好地發展它,最后都可以達到圣賢境界。明代大儒王陽明的一個學生對王陽明說,我今天看到街上的人都像圣人,王陽明說這是正常的事情。后來相傳王陽明說“滿街人都是圣人”。但是圣人畢竟是一個很高的標準,若是追問一下,滿街人中哪一個人是圣人?大家會覺得很難找到,因為大家都有這樣那樣的毛病。但是我們至少可以找出一個典范,他就是杜甫。杜甫真是普通百姓中冒出來的一個圣人,這一點具有特別重要的意義。 03 除了“詩圣”以外,后人還奉獻給杜甫另一頂桂冠:杜詩被稱為“詩史”。稱杜詩為“詩史”的說法很早,在晚唐就有了,五代人孟棨在《本事詩》中說:“杜逢祿山之難,流離隴蜀,畢陳于詩,推見至隱,殆無遺事,故當時號為詩史。”這個“當時”也許指杜甫生前,也許指其身后,但肯定是在五代之前。 何謂“詩史”?最簡明的定義就是用詩歌寫的一代歷史。 “安史之亂”前后的十年,是大唐帝國由盛轉衰的大轉折時代,這十年對大唐帝國造成了極大的危害。 《資治通鑒》第217卷記載了兩個人口統計數字:天寶十三載,也就是“安史之亂”爆發的前一年,大唐帝國的總人口是5288萬;十年以后,到了廣德二年“安史之亂”基本平定的時候,全國人口只剩下1690萬。短短的十年之間,大唐帝國的總人口減少了三分之二,三分之二的人口消失了。 歷史上凡是在很短的時間內人口數字發生如此巨大的變化,一定是老百姓遭受了深重的災難,要不怎么可能?《資治通鑒》雖然記載了這一組數字,但是它們只是兩個冷冰冰的數字,沒有細節,沒有過程。如此翻天覆地的大事件,其具體過程如何?這樣的滄桑巨變對于百姓造成的心理創傷是什么?史書不回答,也不記載。我們怎樣才能知道?要讀杜詩,只有杜詩全景式地展示了那一場天翻地覆的大事變,以及它給百姓造成的深重災害和心靈創傷。 杜甫晚年有一首《白馬》,其中有兩句話非常沉痛:“喪亂死多門,嗚呼淚如霰。”一般來說,人們常態的死亡方式,或是壽終正寢,或是病死。但是在兵荒馬亂的時代,人們以各種意想不到的方式走向死亡。大唐帝國的老百姓有三分之二死于短短的十年間,其具體過程如何?請大家去讀《三吏》《三別》,讀《北征》《彭衙行》,那些作品真切地反映了“安史之亂”給百姓帶來的災難和痛苦。 更重要的是,歷史是強調客觀的,歷史記載一般是不滲入感情的;而杜詩卻是抒情詩,杜詩寫“安史之亂”的十年過程,其重點是社會的疾風暴雨在他內心所引起的情感波瀾,正因如此,杜詩風格沉郁頓挫。沉郁頓挫最關鍵的因素就是其情感格外深厚、濃烈。 清人浦起龍在《讀杜心解》中說得很好:“少陵之詩,一人之性情,而三朝之事會寄焉者也。”杜甫的詩當然是寫他個人的性情,但是唐玄宗、唐肅宗、唐代宗三朝的大事,都濃縮、凝聚在里面。杜詩不僅僅是記錄歷史,它還有價值判斷,有具體感受在里面。司馬遷在《太史公自序》中記載孔子自述《春秋》的話:“我欲載之空言,不若見諸行事之深切著明也。”杜詩像《春秋》一樣,通過敘述歷史,進行褒貶,從而為后人提供了教訓和經驗。 我們為什么要有歷史?我們為什么投入精力來研究歷史、來講述歷史?其實研究歷史都是為了當今,甚至是為了未來,因為歷史是我們走過的路,不但包含著經驗教訓,而且預示著將來的方向。在這個意義上,杜詩是我們認識民族歷史,看清未來道路的絕佳讀本。清人趙翼在評價元好問詩的時候說:“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其實這兩句話評元好問的詩不太確切,把它借來評杜詩更加貼切。在滄桑巨變的過程中間產生出來的杜詩,具有特別深遠的意義和價值。 04 杜甫的意義既然如此重大,那么他的人格以及他的作品對后代的影響到底如何? 我們舉兩個最有名的杜詩讀者為例。 先看文天祥。文天祥是宋代的民族英雄,在南宋政權滅亡以后仍誓死不降,在元大都的牢獄里被關了兩年半才英勇就義。當時南宋政權一寸領土都沒有了,早已改朝換代了,文天祥還在堅持民族氣節,是什么精神力量支撐著他堅持到最后?文天祥在《正氣歌》中說得清楚:“風檐展書讀,古道照顏色。”是古人的道德光輝照亮了他的面容,當然也照亮了他的心靈。 我們來看看照亮文天祥的古人道德是什么。第一當然是儒學,是孔孟之道,因為儒家主張愛國,堅持民族大義。文天祥就義以后,人們在他的衣帶上發現了一段銘文:“孔曰成仁,孟云取義。惟其義盡,所以仁至。讀圣賢書,所學何事。而今而后,庶幾無愧。”讀圣賢書學習什么?就是學孔子所說的“殺身成仁”,學孟子所說的“舍生取義”。可見儒家精神是文天祥的精神來源之一。 此外文天祥還有一個精神來源,就是杜詩。文天祥在燕京獄中寫了兩百首《集杜詩》,“集杜詩”就是從杜甫的詩中把一些單獨的句子抽出來,重新組裝成新的作品。這兩百首《集杜詩》,文天祥在前面寫了一首序,說他寫《集杜詩》的感受:“凡吾意所欲言者,子美先為代言之。日玩之不置,但覺為吾詩,忘其為子美之詩也……余所集杜詩,自余顛沛以來,世變人事,概見于此矣。” 可見杜詩所蘊含的精神力量,對于文天祥堅持民族氣節起到了啟迪引領的典范作用。 試舉一例:文天祥《集杜詩》的第一百四十三首,內容是懷念妻子:“結發為妻子,倉皇避亂兵。生離與死別,回首淚縱橫。”這四句詩分別來自杜甫的《新婚別》《破船》《贈別賀蘭銛》《熟食日示宗文宗武》。文天祥從這些不同的杜詩中把它們抽出來,合成一首新的詩,非常生動、準確地抒發了他彼時彼刻的真實心態。 文天祥的例子絕不是孤證,每當中華民族遭受災難的時代,杜詩的意義就凸顯出來了。我讀過馮至先生寫的回憶錄,也聽導師程千帆先生說過,抗日戰爭時期好多文化人流落到昆明、重慶、成都,經歷了八年抗戰以后,日本投降的消息突然傳到大后方,馮至先生、程千帆先生那一輩學人,喜出望外,悲喜交加,當時他們共同的行為是什么?就是背誦杜詩,背誦杜甫的《聞官軍收河南河北》:“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此時此刻,只有杜詩才能更準確、更生動地表達大家的心聲,表達大家共同的感受。 那么在和平時代,杜詩是不是也有重要的意義? 我們看另外一個讀者,大名鼎鼎的蘇軾。蘇軾有一次寫書法作品,就寫了杜甫的《屏跡》, 并在后面加上一段跋:“子瞻云:‘此東坡居士之詩也。’或者曰:‘此杜子美《屏跡》詩也,居士安得竊之?’居士曰:‘夫禾麻谷麥,起于神農后稷。今家有倉廩,不予而取輒為盜,被盜者為失主。若必從其初,則農稷之物也。今考其詩,字字皆居士實錄,是則居士之詩也。子美安得禁吾有哉!’” 杜甫的《屏跡》作于成都草堂,“屏跡”就是隱居的意思。當時杜甫經過顛沛流離后總算暫得安居,詩中表達了詩人對質樸安寧的農村生活極為喜愛,對此,棲身黃州東坡的蘇軾深有體會。他用詼諧的口吻說:各類莊稼最早都起源于神農、后稷,是神農跟后稷發明的,但是今天家家都種,農民收獲了糧食,放在倉庫里,假如你沒得到主人的同意就去拿,人家說你是偷盜,被盜的農民就是失主。但是考察莊稼的最早源頭,都是神農和后稷發明的呀! 同樣的道理,《屏跡》詩的每一句都是我的生活的實錄,它就是東坡居士的詩,杜甫怎能禁止我占有它呢?這段話說得很風趣,它說明杜詩引起了蘇軾的深刻共鳴,杜甫安于清貧、喜愛質樸生活的人生態度得到蘇軾的高度認同。所以杜詩對于和平時代的普通讀者也有重要意義,他寫出了廣大讀者心中的所知所感,我們讀了以后,仿佛杜詩就是為我們而寫的。 上面兩個例子,一個文天祥,一個蘇軾,一個是在國家亂離的時候讀杜詩,一個是在和平的年代讀杜詩,他們都不約而同地覺得杜詩寫的就是他們心中想說的話。對于我們普通的讀者,杜詩又何嘗不是如此呢?我讀杜詩的一個最深的印象就是他是幫我們每一個普通老百姓寫詩,他就是我們普通百姓中的一員。杜詩屬于全體中國人民,是我們共同的精神財富。杜甫從來沒有遠去,他永遠存活在我們中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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