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 ——蘇東坡的詩詞人生

    回顧蘇軾的一生，我覺得他真是一個天才，是一個經(jīng)受了別人沒有經(jīng)受過的苦難的天才。他是一個達觀、瀟灑的人，但是他的瀟灑其實是一點點從苦難中打磨出來的。所以，我們真正要做到達觀，就不要懼怕苦難，有了苦難，才有真正的超越和豁達。　　

    ——方笑一  

“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

——蘇東坡的詩詞人生

演講　方笑一

　　整理　本報記者　徐蓓

　　蘇東坡很“紅”：“蘇東坡傳說”被列為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很多人自稱是他的粉絲；北京某小學(xué)學(xué)生還對蘇東坡進行了“大數(shù)據(jù)研究”……然而，對于蘇東坡的文化成就和人生境界，你到底有多深的了解和認識呢？正值蘇東坡誕辰980周年之際，上海圖書館邀請多位專家從不同角度解讀一代文豪蘇東坡。華東師范大學(xué)思勉高等研究院副院長方笑一，為大家專題解讀了蘇東坡的詩詞人生。

　　古代稱得上文學(xué)家的并不多

　　中國古代的文人很多，他們中有詩人、詞人、古文家、散文家，但是真正能夠稱得上文學(xué)家，在中國古代文學(xué)的各種文體領(lǐng)域都做出很大貢獻的人，并不多見。唐代的李白、杜甫都是詩人，雖然李白也寫過一些文章，但是還不能稱為散文家。

　　在宋代，情況就不太一樣。由于宋代科舉制度的普及，即使出身不是官宦家庭的人，也可以通過考試選拔去做官，加上重視文化教育的風氣盛行，使宋代產(chǎn)生了一大批文化人。這些文化人，按照學(xué)術(shù)界的說法，集官僚、文人、思想家三者于一身，并不是單純的某個文體的專家，而是在文學(xué)的各個領(lǐng)域都做出了重大成就，也就是真正的文學(xué)家。比如歐陽修、蘇軾、王安石等，都是杰出的文學(xué)家。而其中，綜合起來看，在中國文化史上地位最高的當屬蘇東坡。

　　蘇東坡如果活到今天，已經(jīng)整整980歲了。為什么一個宋朝的文人士大夫，到今天仍然值得980年后的人們反復(fù)品讀？這是一個非常值得我們思考的現(xiàn)象。

　　有人說蘇東坡非常瀟灑，但我在研究宋代文學(xué)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蘇東坡的一生其實是非常折騰的一生。蘇東坡一輩子跑過很多地方，被朝廷頻繁調(diào)動，在不同的地方做官。所以，蘇東坡的生活境遇非常不好，而他的瀟灑正是建立在坎坷人生基礎(chǔ)上的。

　　8歲時就很有正義感

　　先來說說蘇東坡一生的軌跡。

　　借用他在《游金山寺》里的兩句詩：“我家江水初發(fā)源，宦游直送江入海。”這是他早年寫的詩，所謂“宦游直送江入海”指的是江流入海中，我覺得這有點一語成讖的意思，因為他出生在四川眉山，是長江水發(fā)源地，而他最后被貶到海南島。海南島四面都是海，他是真的被“宦游”去了大海。

　　如果把歷史還原，回到宋仁宗景祐三年，那是蘇東坡出生的年份，當時中國的文化中心在開封。蘇軾出生在四川偏遠地區(qū)的一個文人家庭，他的父親蘇洵沒有做過官，祖父蘇序也沒有什么功名。

　　我們可以把蘇東坡的人生劃分為四個階段。

　　第一階段是從他出生到21歲。他一直待在眉山，沒有留下詩歌作品。但當時有記載稱，他從小就很有正義感。比如，慶歷年間，國子監(jiān)官員石介在《慶歷圣德詩》中把主張改革的大臣作為正義的代表大力歌頌。蘇軾當時才8歲，他就問老師是什么意思。老師說，你不懂，但是蘇軾卻要打破砂鍋問到底。另一件事情是，他的母親程氏讀《范滂傳》給他聽，說范滂是東漢一位很有正義感的官員，最后被殺頭了。蘇軾聽后非常欽慕，說要“奮厲有當世志”，也想做這樣的人。

　　第二階段是從21歲到42歲。嘉祐二年，也就是公元1057年，父親帶著21歲的蘇軾進京應(yīng)試。這一年，是北宋文化史上有名的一年，當時考中進士的除了蘇軾之外，還有曾鞏、程顥，他們都是后來的文學(xué)大家，主考官是歐陽修。

　　宋代的科舉考試分為常科和制科，打個不恰當?shù)谋确剑？葡喈斢诒究疲瓶葡喈斢谘芯可ＬK軾要先去禮部考省試，然后由皇帝出題，考殿試。蘇軾在嘉祐二年參加的省試中，主考官是歐陽修，結(jié)果考試揭曉，蘇軾是第二名。在其后的殿試中，蘇軾得了第六名，第一名是張衡，這個成績也算不錯。

　　嘉祐二年考完之后，蘇軾的母親去世，他回去守喪。到了嘉祐六年，他又考制科，這次成績考得很好，入三等。在蘇軾之前，宋代入三等的只有一個人。就這樣，他省試第二名，殿試第六名，這次制科入三等，因此名動京師。

　　他先在今天的陜西任大理評事、簽書鳳翔府判官，之后在京城做官，然后又先后任杭州通判、密州知州、徐州知州、湖州知州。大家都覺得他年紀輕輕就做了地方長官，官運亨通。然而，蘇軾一帆風順的仕途到了湖州知州就結(jié)束了。

　　從黃州惠州到儋州

　　元豐二年的7月，一個突如其來的打擊使蘇軾的人生轉(zhuǎn)了個彎，被迫進入第三個階段，也就是43歲到58歲這段時期。

　　這個轉(zhuǎn)折點便是烏臺詩案。烏臺是御史臺的別稱，宋代御史權(quán)力非常大，他們可以風聞言事，不需要提供證據(jù)，就可以向皇帝上奏折。當時的御史從蘇軾的詩文中捕風捉影，說他誹謗新法，對朝廷不滿，御史就把蘇軾逮捕了。一開始是死罪，他也做好了赴死的準備，但經(jīng)多方營救，宋神宗也考慮到北宋不殺士大夫，于是把蘇軾貶為黃州團練副使。

　　他從人生的高峰一下子跌落到了低谷。但蘇軾之所以成為蘇軾，就是因為他在黃州這段不如意的日子里，寫下了很多我們耳熟能詳?shù)淖髌罚肚俺啾谫x》《后赤壁賦》《念奴嬌·赤壁懷古》，都是在這兒寫成的。

　　待了幾年之后，時來運轉(zhuǎn)，讓他赴任登州知州，也就是今山東蓬萊。之后，他又先后任起居舍人、中書舍人、翰林學(xué)士知制誥、侍讀、知貢舉，那段時間是他官職比較高的時候。

　　到了他人生的第四個階段，也就是58歲以后。可能因為他和宋哲宗并不投緣，政治主張不同，于是他開始被貶官。先把他貶為寧遠軍節(jié)度副使、惠州安置，后又被貶為瓊州別駕、昌化軍安置，也就是今天的海南島。那個時候，蘇軾已經(jīng)做好了死在海南島的準備，到海南島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自己的棺材準備好。但不久，他又和當?shù)氐淖x書人交往，開始挖井、種菜。

　　元符三年，突然傳來了他獲得平反的消息，讓他回大陸。他到了今天的廣西合浦，移廉州，結(jié)果又把他安排為舒州團練副使、永州安置，但是還沒到任又讓他回京城做朝奉郎。他當時年紀大了，回去的路上行至常州去世。

　　冥冥之中好像有預(yù)兆，他離開黃州到登州做知州之前，在常州住過一段時間，他想在常州買一塊地，在那里終老，但是朝廷不允許。但是最后，他真的在常州去世，這是巧合嗎？

　　這首詩留下了成語“雪泥鴻爪”

　　當時沒有飛機和火車，一會兒南、一會兒北，蘇軾都是騎著馬，一路折騰。他的一生經(jīng)歷了太多磨難，但是從他的詩詞里傳遞出的卻是豁達和淡泊。

　　21歲之前，他沒怎么寫詩。嘉祐四年，他與父親蘇洵、弟弟蘇轍離開眉山沿江而下的時候，看著兩岸的景色，觸發(fā)了心中的詩意。他當時寫下了一首《江山看山》：“船上看山如走馬，倏忽過去數(shù)百群。前山槎牙忽變態(tài)，后嶺雜沓如驚奔。仰看微徑斜繚繞，上有行人高縹緲。舟中舉手欲與言，孤帆南去如飛鳥。”這首詩非常大白話，“槎牙”是參差不齊的意思，“變態(tài)”就是變化的狀態(tài)，寫的景色流動變化，令人目不暇接。

　　“故鄉(xiāng)飄已遠，往意浩無邊。”這是他在《初發(fā)嘉州》里寫的兩句詩，故鄉(xiāng)已經(jīng)遠去，未來到底會怎么樣，他也不清楚。

　　他早期的詩歌雖然寫得很好，但是境界不算太高，缺了一些人生況味。后來他去鳳翔開始做官，詩中的人生沉淀一點點顯現(xiàn)出來。

　　這個時期他寫的非常有名的一首詩叫《和子由澠池懷舊》。澠池在今天的河南，嘉祐二年，他和弟弟一起考進士的時候，曾經(jīng)路過澠池，住在一個廟里，廟里的老和尚接待過他們，還一起在墻壁上題過詩。到了嘉祐六年，他去鳳翔做官的時候，路過澠池，故地重游，沒想到老和尚已經(jīng)死了，墻上的題詩也已經(jīng)剝落、崩塌。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yīng)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fù)計東西。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往日崎嶇還記否，路長人困蹇驢嘶。”飛鴻不知道到哪里去了，留下來的腳印也很淺，就像我們當年來到河南澠池寺院，留下的痕跡今天都沒有了。這首詩留下了成語“雪泥鴻爪”，也寫出了人生的某一種狀態(tài)。

　　后來蘇軾到杭州做通判，寫了很多關(guān)于西湖的詩。“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他還寫過西湖的暴雨：“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亂入船。卷地風來忽吹散，望湖樓下水如天。”暴雨來得快、去得快，寫得非常生動。這一首詩完全可以入畫，一句一景。

　　“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烏臺詩案后，蘇軾經(jīng)歷了人生的巨大轉(zhuǎn)折，他僥幸未死，然后到了黃州。

　　來到黃州，他對自己的前半生做了總結(jié)：“自笑平生為口忙，老來事業(yè)轉(zhuǎn)荒唐。長江繞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逐客不妨員外置，詩人例作水曹郎。只慚無補絲毫事，尚費官家壓酒囊。”他對自己的狀態(tài)還是比較樂觀的，覺得還能吃到魚和筍，算是不錯了。

　　過了幾年，他的心態(tài)漸漸緩和了，于是有了《定風波》這首詞。

這首詞的寫作時間是元豐五年，是蘇軾因烏臺詩案被貶黃州的第三個春天。這一天，他到了黃州東南三十里的沙湖鎮(zhèn)，突然下起了暴雨。雨具被小童拿走了，別人都覺得狼狽，但是他卻渾然不覺。他這樣寫道：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這首詞寫出了蘇軾達觀的人生態(tài)度。雨已經(jīng)很大了，但是他卻發(fā)出長嘯，故意慢慢走。別人都騎馬趕快逃走了，他卻帶著竹杖、穿著草鞋，行走在雨中，他說：隨它去吧！隨便走到哪里都無所謂。這首詞中隱隱有很多對抗人生的語詞，“莫聽”“何妨”“誰怕”，都是強勢的對抗，“輕勝馬”也是一種對抗，人本來不可能勝過馬的。蘇軾在這首詞中直接聲明了自己的態(tài)度——在未來的人生道路中，不管遇到下雨還是晴天，我都會直面。

　　晚清鄭文焯在《手批東坡樂府》中說：“此足征是翁坦蕩之懷，任天而動。琢句亦瘦逸，能道眼前景。以曲筆直寫胸臆，倚聲能事盡之矣。”

　　再來講講《臨江仙·夜歸臨皋》。這首詞也是蘇軾在黃州時期寫的，那天晚上他喝醉了，回到家里半夜三更，童子已經(jīng)睡著了。

　　“夜飲東坡醒復(fù)醉，歸來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yīng)，倚杖聽江聲。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

　　他敲門，沒人回應(yīng)，這給了他一個反思人生的契機。他對自己人生的總結(jié)是，“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今天的人們，人為物役，身不由己。“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他幻想自己駕一葉扁舟，從此寄情江海。這首詞抒發(fā)了他不滿世俗、向往自由的心聲。

　　把苦難當作人生的淬煉

　　蘇東坡后來又被貶到惠州，但因為有了黃州的歷練，他的心態(tài)還不錯。

　　請看這首詩：“白頭蕭散滿霜風，小閣藤床寄病容。報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鐘。”說自己春天在睡午覺，而且睡得很好。

　　也許正是這首詩中的悠閑激怒了死敵，他接著又被貶到了海南島。

　　海南島絕對是蠻荒之地。到了儋州之后，老先生照樣寫詩。“回首向來蕭瑟處，也無風雨也無晴。”《定風波》里的這兩句，是他的得意之筆，這回又寫入了他這首《獨覺》中：

　　“瘴霧三年恬不怪，反畏北風生體疥。朝來縮頸似寒鴉，焰火生薪聊一快。紅波翻屋春風起，先生默坐春風里，浮空眼纈散云霞，無數(shù)心花發(fā)桃李。翛然獨覺午窗明，欲覺猶聞醉鼾聲。回首向來蕭瑟處，也無風雨也無晴。”

　　他說自己一直在南方，反倒不習(xí)慣北方的風了。因為天氣冷，就在屋子里生火，坐在火光里，把他的臉襯得紅彤彤的。打鼾之后，突然想到了自己之前寫過的那句詩，“回首向來蕭瑟處，也無風雨也無晴”。這是他對自己以往所有坎坷的總結(jié)。他在海南島寫的詩，不像在黃州時要刻意表白自己的人生態(tài)度，是真正達到了超脫的境界。

　　老天實在是捉弄他，元符三年，他又獲平反，要離開海南島了，完全出乎他的意料。準備乘船渡海的時候，他寫下了《六月二十日夜渡海》。我覺得這首詩寫得非常好，如果大家在人生中遇到不順時，可以去讀讀這首詩，你就會覺得沒有什么坎是過不去的。

　　“參橫斗轉(zhuǎn)欲三更，苦雨終風也解晴。云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空余魯叟乘桴意，粗識軒轅奏樂聲。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

　　他說自己十幾年顛沛流離，種種內(nèi)心壓抑，經(jīng)歷生活的磨難，今天老天爺總算給了他一個公道——“天容海色本澄清”。然后他說，自己把從惠州到海南的貶謫，當作是人生最出彩的旅行。他到過京城、徐州、密州等地方，但沒有一個地方像海南島一樣奇崛，他見到了原先見不到的景物，結(jié)交到了原先不可能結(jié)交的人，體味到了不可能體嘗的風物，也感受到了不一樣的人生況味。他把苦難當成了人生的淬煉。

　　最后，蘇軾的人生快要走到終點了。他一路往北，先到了鎮(zhèn)江的金山寺，也就是熙寧年間他曾經(jīng)來過的地方。他看到李公麟當年為自己畫的畫像還在那里，因此題了一首詩。他寫道：“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

　　在世界上漂泊了這么久，你要是問我一生的成就和功業(yè)在什么地方？就在三個地方——黃州、惠州、儋州。其實，對蘇軾來說那是他最苦難的三個地方，但他認為那是成就他的地方，他這一生的光彩，正是在這三個地方迸發(fā)出來的。

　　回顧蘇軾的一生，我覺得他真是一個天才，是一個經(jīng)受住了別人沒有經(jīng)受過的苦難的天才。他是一個達觀、瀟灑的人，但是他的瀟灑其實是一點點從苦難中打磨出來的。所以，我們真正要做到達觀，就不要懼怕苦難，有了苦難，才有真正的超越和豁達。

2017年12月22日 14 ：解放周末/言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