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游詞心說別解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 鄧喬彬 趙曉嵐在歷代對秦觀詞的評價中,有一說法別具深意,但似乎未見闡發者,鑒于此,特為拈出,并作"別解",以就正于大方之家,望不吝賜教。一 據宋史本傳載,秦觀"少豪雋,慷慨溢于文詞。舉進士,不中。強志盛氣,好大而見奇。讀兵家書,與己意合。"但是,正如傳中所言,"見蘇軾于徐,為賦《黃樓》。軾以為有屈、宋之才。又介其詩于王安石,安石亦謂清新似鮑、謝。"著名的前輩欣賞的還是他的文學才能。蘇軾賞其賦,王安石賞其詩,而秦觀最擅者還是詞,《四庫全書總日提要淮海詞提要》認為:"觀詩格不及蘇黃,而詞則情韻兼勝,在蘇黃之上",盡管此說以秦詞勝于蘇詞,未必皆得人首肯,但秦本人的詞勝于詩文,則并無爭議。 對秦觀詞的作評論,從與他同時代的人已經開始,論者就習慣所認可的詞之體性特征、充分肯定其詞本色、婉美、辭情相稱、禽蓄、以韻勝,并以之為婉約詞主要代表;至清人所論,漸有以寄托、沉郁言之者,且評價頗高。 在所有對秦觀詞的評論中,我們認為陳廷悼《白雨齋詞話》及馮煦《宋六十一家詞選例言》的"詞心"說別有見解,卻未引起研究者的足夠重視,很有闡發的必要。 《白雨齋詞話》卷六: 喬笙巢云:"少游詞,寄慨身世,閑雅有情恩。酒邊花下,一往而深,而怨悱不亂,悄乎得小雅之遺。"又云:"他人之詞,詞才也;少游之詞,詞心也。得之于內,不可以傳。雖子瞻之明俊,耆卿之幽秀,猶若有瞠乎后者,況其下耶!"此與莊中白之言頗相和,淮海何幸,有此知己。 卷八: 東坡、稼軒,白石、玉田,高者易見;少游、美成,梅溪、碧山,高者難見;而少游、美成尤堆難見。美成意余言外,而痕跡消融,人苦不能領略。少游則義蘊言中,韻流弦外,得其貌者,如鼷鼠之飲河,以為果腹矣,而不知滄海之外,更有河源也。喬笙巢謂"他人之詞,詞才也;少游,詞心也",可謂卓識。 《宋六十一家詞選例言》說: 少游以絕塵之才,早與勝流,不可一世,而一謫南荒,遽喪靈寶,故所為詞寄慨身世,閑雅有情思,酒邊花下,一往而深,悄乎得小雅之遺,后主之后,一人而已。昔張天如論相如之賦云:"他人之賦,賦才也;長卿,賦心也。"予于少游之詞亦云:"他人之詞,詞才也;少游之詞,詞心也。"得之于內,不可以傳。雖子瞻之明雋,耆卿之幽秀,猶芳有瞠乎后者,況其下耶?" 何謂"詞心"?況周頤《蕙風詞話》卷一論日: 吾聽風雨,吾覽江山,常覺風雨江山之外有萬不得已者在。此萬不得己者,即詞心也。而能以吾言寫吾心,即吾詞也。此萬不得已者,由吾心醞釀而出,即吾詞之真也,非可強為,亦無庸強求。視吾心之醞釀何如耳。 "詞心"出于"萬不得已"之情,可見況氏對于真情實感的強調。盡管國歷來重視文學的政教功能,但即使對于"詩言志"達一詩論"開山綱領"的闡釋,任何權威人士都不能無視感情問題。如班固在《漢書藝文志》中說:"《書》曰:‘詩言志,歌詠言。'故哀樂之心感,而歌詠之聲發。誦其言謂之詩,詠其聲謂之歌。"后漢何休《春秋公羊傳宣公十五年解估》亦謂:"男女有所怨恨,相從而歌。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分別強調的是"哀樂之心"和"有所怨恨"。后來唐代孔穎達作《詩大序正義》,以情釋"志",表達了官方的權威意見:"言作詩者,所以舒心志憤懣,而卒成于歌詠。故《虞書》謂之‘詩言志'也。包管萬慮,其名曰心;感物而動,乃呼為志。志之所適,外物感焉。言悅豫之志則和樂興而頌聲作,憂愁之志則哀傷起而怨刺生。"劉朗《文心雕龍》以儒家思想為本,故以《原道》、《征圣》、《宗經》開頭,但《征圣》有云:"志足而言文,情信而辭巧。"《宗經》亦云:"義既極于性情,辭亦匠于文理。"《情采》篇更認為:"故情者文之經,辭者理之緯;經正而后緯成,理定而后辭暢,此立文之本源也。"白居易的詩論以強調理性節制著稱,但《與元九書》仍說:"感人心者,莫先乎情。"且將詩定義為"根情,苗言,華聲,實義"。"言志"之詩既如此,"緣情"的詞當然更以情為本。 秦觀的詞,從宋人起,就頗多以情相取者。李清照認為:詞"別是一家,知之者少",而秦觀就屬于"知之者"之一,但又認為:"秦即專主情致,而少故實,譬如貧家美女,雖極妍麗豐逸.而終乏富貴態。"且不論她的評價高低如何,"專主情致,而少故實",確實是抓住了根本的。秦詞的"情",同朝人已指出其性質,如樓鑰《黃太史書少游海康詩題跋》有載:"祭酒藥公賦《鶯花亭》詩,其中一絕云:‘人言多技亦多窮,隨意文章要底工?淮海秦郎天下士,一生懷抱百憂中。'嘗誦而悲之,......""一生懷抱百憂中"七字,可謂很好的概括。當然,秦詞中還有一個重要內容,就是王灼《碧雞漫志》卷二中所說:"少游屢困京洛,故疏蕩之風不除。"對秦詞的"窮""憂",馮煦特地指出"一謫南荒,遽喪靈寶",以至"所為詞寄慨身世",成就其特殊的"詞心"。至于"專主情致",則應包括那些屢被人道及的"艷語"。尤其是前者,更應是"萬不得已"者。這"風雨江山外"的"萬不得已"者,即少游特殊的"詞心"。馮煦認為秦觀是"后主而后,一人而已",就是著眼于"奇慨身世"。而對于真情的肯定,中西皆莫能外。丹麥文學史家勃蘭兌斯在《十九世紀文學主流流亡文學》引言中說過:"文學史,就其深刻的意義來說,是一種心理學,研究人的靈魂,是靈魂的歷史。一個國家的文學作品,不管是小說、戲劇,還是歷史作品,都是許多人物的描寫,表現了一種感情和思想。"我們也不妨將秦觀的"詞心"看作構成宋代詞史"感情和思想""靈魂的歷史"的重要組成部分。 馮煦、陳廷焯論秦觀之以"詞心"相取,應是對他"這一個"的肯定。 秦觀的祖父曾在南康為官,叔秦定亦曾任會稽尉、江南東路轉運判官,又知濠州,但因秦觀十五歲就喪父,雖與母一起隨祖、叔生活,表食無虞,但其感情深處很難說沒有留下喪父的陰影。由于宋代推行重文抑武政策,文人多有遠大志向,秦觀也不例外,盡管他熟牘經史,又習兵書,長于為文,熙、豐間多次試進士,皆不中。熙寧末年,他謁蘇軾于彭城,寫《黃樓賦》,以文才見賞于蘇。元豐二年,蘇軾徙知湖州,恰因他赴會稽探望祖、叔,陪同蘇軾行至吳興,使蘇對他有了更多的了解。至蘇軾坐烏臺詩案,后貶黃州。他不避嫌疑,多有問候。元豐五年,他因蘇軾之勸而再應試,不中。雖得蘇軾向王安石推薦,并得王氏對其詩文的贊譽,卻直到元豐八年,才考中進士,開始登上仕途。 秦觀在淹留場屋幾二十年之后,一旦為官,即卷入了黨爭之中。神宗死,哲宗繼位,因年幼,由高太后攝政,廢除新法,史稱"元佑更化",新黨被逐出朝,黨重新執政??墒?,朝中很快就分為洛、蜀兩黨,秦觀是蘇門中人,自被目為蜀黨,屢遭洛黨排斥。后得范純仁推薦,才得充館職,次年進京,為秘書省校對黃本書籍。不久,被任為秘書省正字,又因洛黨人士反對,連帶引起對蘇軾兄弟的攻訐,被免去正字。至元佑八年,秦觀再度被升為正字,繼又充編修官,參與修《神宗實錄》。不久,高人太后死,哲宗親政,重任新黨,舊黨失勢。在秦觀出為杭州通判的赴任途中,就因御使劉拯告其與黃庭堅增損《神宗實錄》之罪,被貶為監處州酒稅。在處州三年,雖無過失,仍以寫佛書獲罪,再貶郴州。在郴州一年,編管橫州,然后再徙雷州。這樣,他從浙江到湖南,再至廣西,終至天涯之地。新繼位的徽宗在元符三年下赦令,蘇軾自海南量移廉州,與之見了一面。隨即秦觀也被放還,北行至藤州時,溘然逝于光化亭,終年僅五十二歲。 青少年時代的秦觀,性格"豪雋"、"慷慨"、"強志盛氣",但二十年場屋之困,已使之英氣漸銷。登上仕途給了他希望,盡管如《王直方詩話》所載:"少游為黃本校勘,甚貧。錢穆父為戶書,皆居東華門之堆垛場。少游春日作詩遺穆父,即‘三年京國鬟如絲'云云,穆父以米二石送之。"但《詩話總龜》仍有此載:"秦少游晚出左掖門,有詩云:‘金雀觚核轉夕暉,飄飄宮葉墮秋衣。出門塵漲如黃霧,始覺身從天上歸。'識者以為少游作一黃本???,而炫耀如此,必不遠到。"而這正說明了秦觀此時的豪氣尚存。但是,由于受蘇軾知遇之恩,因人劃線,他身不由主地被卷入了黨爭之中,接二連三的打擊接跨踵而至,遂使性情大變. 被貶處州時,他作了《千秋歲》詞,流露出很深的悲慨。他再貶而過衡陽,將此詞抄呈太守孔毅甫,孔以之過悲而恐其將不久于人世。大約作于紹圣四年春郴州旅舍的《踏莎行》是秦觀的又一名作,王國維《人間詞話》評其四、五兩句曰:"少游詞境最凄婉,至‘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則變為凄厲矣。"這"凄厲"二字,實又點出了他情感世界的劇變??僧斔形磸?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那種類于"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濁"的內省中解脫時,他又遭遇了新事?!肚⑴f聞》有此載:"秦少游自郴州再編管橫州,道過桂州秦城鋪,有一舉子,紹圣某年省試下第歸,至此見少游南行事。遂題一詩于壁曰:‘我為無名抵死求,有名為累于還憂。南來處處佳山水,隨分歸體得自由。'至是少游讀之,涕淚雨集。""有名為累"的感觸,一經點醒,少游竟不能化解,反而觸動傷心事,為之大慟,此時之性格、情緒確較早年大不相同,其遞降的歷程清晰可見。 馮煦大概是能本著"了解之同情"作論世知人之語,其《宋六十一家詞選例言》說: 準海、小山,真古之傷心人也。其淡語皆有味,淺語皆有致,求之兩宋詞人,實罕其匹。 后來王國維《人間詞話》進一步比較秦、晏,認為"小山矜貴有余",實際是看到了秦觀這一"傷心人"畢竟不同于貴公子出身的晏幾道。恐怕這也與李清照以秦觀"終乏富貴態"之說暗合。 為什么只將"古之傷心人"許之于秦觀,同樣因黨爭而被貶的蘇軾、黃庭堅,為什么不當"傷心人"之稱呢?這里恐怕有兩個原因。 其一,就政治境遇造就的身世之感而言,由于秦觀與蘇黃思想素養的不同,進而影響了性格、感情,并擴大了差距,使其遷謫之詞充滿了哀情苦思。 下面分而論之。 二 先論第一點。 蘇軾少年得志,他《沁園春》詞中的"當時客客長安,似二陸初來俱少年。有筆頭千字,胸中萬卷;致君堯舜,此事何難?"正是當時胸襟的寫照。但除了嘉祜、治平間初入仕途時期外,他兩坎在朝,兩次外任,后來一貶再貶。在他意氣風發、積極從政之時,從治世的角度出發,他一心祟儒,攘斥佛老,曾在《韓非論》中斥老莊哲學為"猖狂浮游之說",在《大悲閣記》中批評禪宗"廢學而徒思"。但在經歷了烏臺詩案、被貶黃州之后,他深嘗了環境險惡、生活困頓的滋味,遂常柱安國寺焚香默坐,深自省察,又去天慶觀修道家養生術,自此對禪宗和老莊思想大感興趣。在后來生活的種種坎坷中,他多能以佛道思想看穿憂患,以隨緣自適的人生態度作自我調節,應付復雜多變的政治社會環境。應該說,從蘇軾三次被貶所作的《到黃州謝表》、《到惠州謝表》、《到昌化軍謝表》來看,所表達的感情一次比一次沉痛、悲傷。但他確又是努力以莊禪思想來銷釋,這種自我調節、化解,在他的許多詩文中都可見之。所以劉克莊《后村詩話》后集卷一有此說:"坡公海外筆力,益老健宏放,無憂患遷謫意。"陸游《老學庵筆記》有一則很有趣的記載:"呂周輔言東坡先生與黃門公南遷,相遇于梧、藤間。道旁有鬻湯餅者,共買食之。粗惡不可食,黃門置箸而嘆,東坡已盡之矣。徐謂黃門曰:‘九三郎,爾尚欲咀嚼耶?'大笑而起。"以蘇軾美食家的秉性,卻如此能屈能伸,在他人恐怕是難以做到。 再看黃庭堅。黃庭堅一生中曾遭兩次文字之禍:一是因修《神宗實錄》事,同秦觀一樣獲罪,被貶為涪州別駕、黔州安置;二是因作《承天院塔記》被誣以"幸災謗國",除名編管宜州。十年之中,一直在流放中度過。但據《黃山谷年譜》卷首的《豫章先生傳》所載:當他聽聞責授涪州別駕、黔州安置后,"命下,左右皆泣,公色自若,投床大鼾。"至黔后,"以登閱文墨自娛,若無遷謫意"。而獲宜州謫命,身向瘴鄉之時,他還在《過洞庭、青草湖》一詩中寫道:"我雖貧至骨,猶勝杜陵老。憶昔上岳陽,一飯從人討。行矣勿遲留,蕉林追獦獠。"一方面想昔日,以自己的處境內強于杜甫而自慰,另一方面想來來,并不因與十著相逐而煩惱。他的一首《青玉案至宜州次韻上酬七兄》下片寫道:"優能損性休朝暮,億我當筵醉時句,渡水穿云心已許。晚年光景,小軒南浦,同卷西山雨。"可見處境雖難仍不失樂觀。之所以能夠如此,與他的莊禪修養大有關系。黃庭堅不同于蘇軾的以隨遇而安的態度來自我抑制悲觀情緒,化解矛盾,超越現實;而是以不變應萬變,莊子《大宗師》"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人也"的思想,禪宗"無念為宗,無住為本"的原則,真正化成了他的處世哲學,他的禪學修養甚至高過蘇軾一頭。有此真正的莊禪修養,他才能以坦然的態度度過十年的流放生涯。對秦現與蘇、黃的比較,《冷齋夜話》有一段話說得極好: 少游謫雷凄愴,有詩曰:"南土四時都熱,愁人日夜懼長。安得此身如石,一時忘了家鄉。"魯直謫宜,殊坦夷,作詩云:"老色日上面,歡悰日去心。今既不如昔,后當不如今。""輕紗一幅巾,短篥六足床。無客白日靜,有風終夕涼。"少游鐘情,故其詩酸楚;魯直學道休歇,故其詩閑暇。至于東坡《雨中詩》曰:"平生萬事足,所見惟一死。"有英特邁往之氣,可畏而仰哉! 這里的對比可看出,蘇軾雖經眾多磨難,莊禪思想使他能看穿優患,隨緣自適,卻未銷盡其早年"奮厲有當世志"的"奮厲"本色,故能"有英特邁往之氣";黃庭堅安時處順、無念無往的莊禪修養使他的詩自然流露出坦夷、閑暇的情調;而秦觀卻因難以擺脫現實中的諸多煩惱,"鐘情"而所作詩"凄愴""酸楚"。 在面對人生憂患時,秦觀無疑不具備蘇、黃豁達、泰然的態度,他的"考試成績"差得很遠。但是,正是這種"鐘情"的資質、特性,使之成為"情種",具備他人所難到的"詞心",從而也使他的詞作能比蘇、黃更感人,且逾于同時代的任何詞人。就心靈的歷史、靈魂的歷史而言,他的作品也許是更有價值。 我們不妨沿著他的被貶路線看看他的心路歷程與靈魂悸動。 被汲古閣本《淮海同》題作《洛陽懷古》的《望海潮》,實非寫洛陽,而是為汴京而寫的感舊之作。此詞作于紹圣元年(1094)春,系新黨再起、舊黨失勢之時,秦觀被貶而即將離京。詞云: 梅英疏淡,冰澌溶泄,東風暗換年華。全谷俊游,銅駝巷陌,新晴細履平沙。長記誤隨車。正絮翻蝶舞,芳思交加。柳下桃溪,亂分春色到人家。 西園夜飲鳴笳。有華燈礙月,飛益妨花。蘭苑未空,行人漸老,重來是事堪嗟!煙瞑酒旗斜。但倚樓極目,時見棲鴉。無奈歸心,暗隨流水到天涯。 起三句寫初春景色,"暗換年華"四宇,語帶雙關,兼及政局之變。從第四句到第十四句,上下片貫通,皆寫舊游之歡,尤其西園夜飲的文酒之會,更為作者所戀戀不已??上Ш镁安婚L,"蘭花未空,行人漸老",時空的飛躍、轉換,帶出"重來是事堪嗟",今昔對照顯然。最后的倚樓所見和歸心之去。傳遞出的是無奈的情緒,無奈盡管無奈,畢竟此時尚未嘗遷謫之苦,所以詞中流露出的主要還是感慨和悵惘。 被貶處州時,他的《千秋歲》詞在回憶當年歡會時,抒發了很深的感慨和憂愁,已從去年的惆悵轉為悲愴: 水邊沙外,城郭喜寒退。花影亂,鶯聲碎。飄零疏酒盞,離別寬衣帶。人不見,碧云暮合空相對。 憶昔西池會,鹓鷺同飛蓋。攜手處,今誰在?日邊清夢斷,鏡里朱顏改。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 當他再貶而經過衡陽時,呈此詞給太守孔毅甫,孔保以其過悲而擔憂,并為之勸解?!丢毿央s志》記云:"秦少游謫古藤,意忽忽不樂。過衡陽,孔毅甫為守,與之厚。延留待遇有加。一日,飲于郡齋,少游作《千秋歲》詞。毅夫覽至‘鏡里朱顏瘦'之句,遽慷曰:‘少游盛年,何為言語悲愴如此!'遂賡其韻以解之。居數日別去,毅甫送之于郊。復相語終日。歸謂所親曰:‘少游氣貌大不類平時,殆不久于世矣。'未幾果卒。"(按,這里的"作《千秋歲》詞",應是錄處州之作)以孔毅甫眼中所見,可看出秦觀兩遭貶謫后的身心變化。 待到再貶郴州,秦觀作了《踏莎行》詞,雖將《千秋歲》的直抒換為比興,沒有"愁如海"之類的字眼,內心深處卻依然郁結難解。此詞的上片營造出一個凄迷的暮春境界,而起頭"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三句,連下"失"、"迷"、"無"三字,透出了詞人心中的渺茫之感,黃蘇《蓼同詞選》認為:"霧失月迷,總是被讒寫照。"可謂深獲其心。至如王國維所說的從"凄婉"到"凄厲",更是敏婷地指出了他內心感情、精神境界的遞降。 到郴州貶所約一年,又有《阮郎歸》之作: 湘天風雨政寒初,深沉庭院虛。麗譙吹罷小單于,迢迢清衣徂。 鄉夢斷,旅魂孤,崢嶸歲又除。衡陽猶有雁傳書,郴陽和雁無。 此詞作于除夕之時,換頭二句雖淡猶濃,令人想起遷謫者的形只影單與平常人合家守歲的強烈對比。且大雁南飛只至衡陽,郴州更在衡陽之南,連傳書都不能。難怪明沈際飛《草堂詩余正集》卷一僅以"傷心"二字評之,此二字,實勝過千言萬語。 當是作于哲宗元符三年(1100)在雷州貶所的《江城子》,似因經歷了太多的傷痛,反而不言悲慨。詞曰: 南來飛燕北歸鴻,偶相逢,慘愁容。緣鬢朱顏重見兩衰翁。別后悠悠君莫問,無限事,不言中。 小槽春酒滴珠紅,莫匆匆,滿金鐘。飲散落花流水各西東。后會不知何處是?煙浪遠,暮云重。 當年正月,哲宗崩,徽宗即位,五月下赦令,遷謫者多內徙。蘇軾量移廉州,過雷州,與秦觀會面。少游作此詞時,蘇年六十四,秦五十二,"兩衰翁"之說,于蘇或不為過,于己,則可見貶謫歲月之摧殘至深了。"別后悠悠"三句,堪稱"大音希聲",而欲說還休的深衷,怕與多年來的罪人生涯不無關系,僅"慘愁容"三字就可見出作者這些年精神上所受折磨了。 秦觀的遷謫之詞,多系自己"萬不得山"之情的傾訴,這確與蘇賦有很大的不同。蘇軾被貶,固然也發出"人生如夢,一尊還醉江月"(《念奴嬌》)的感嘆,但畢竟能以任天而動的態度對待憂患,從"門前流承尚能西"悟出并醒悟到"誰道人生無再少"的哲理,將自己的精神境界作了"休將白發唱《黃雞》"(《浣溪沙》)的提升;又能從大自然的風雨中作出對人生挫折的了悟,以"回首向來蕭瑟處,也無風雨也無晴"(《定風波》)自勉。即使被貶到廣東,他還樂觀地表示"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定風波》)。蘇軾并非短于情,而是善丁以理化情,使自己得到解脫。這樣的以詞表達理趣與哲思,固可見蘇軾開闊的心胸,也可以便讀者得到教益,況且哲學的境界也差可看成文學的最高層次;面是,就詞"緣情"的本位而言,就文學作品所具備曲興發感動之力而言,秦觀的遷謫之詞,卻能以其特有的"詞心"之真情發露,卻得到了特有的認可。蘇軾既如此,就更不必說黃庭堅了,后人多以黃九不逮秦七,應是有力的說明。 三 再論第二點。 蘇軾兄弟嘉佑進士,黃庭堅治平進士,張耒熙寧進士,均當二十多歲,晃補之元豐初進士,亦僅二十七歲。只有秦觀久困場屋,直到元豐八年三十七歲時才中了進士。這一個十年以上的"時間差",不僅在秦觀心中留下了仕途蹭蹬的隱隱傷痕,而且一如詞壇先輩溫庭筠、柳永那樣,他也有不少因失意而寄跡青樓的"艷跡"。 秦觀自己在《送劉貢父舍人》詩中說:"觀也本諸生,早與世參商。方枘不量鑿,交親指為狂。"這一"狂"字,應是秦觀很準確的自面像?!逗铛n錄》載:"東坡在徐州送鄭彥能還都下,問其所游,因作詞云:‘十五年前,我是風流帥?;ㄖθ碧幜裘?。記坐中人語。'嘗題于壁。后秦少游薄游京師,見此詞,遂和之。其中有‘我曾從事風流府'。公聞而笑之。"可見秦觀并不諱言自己的"風流"?!锻踔狈皆娫挕酚性疲?參寥言舊有一律寄少游。少游和云:‘樓閣過胡雨,參差動霽光。衣冠分禁路,云氣繞宮墻。亂絮迎春闊,嫣花因日長。平康何處是?十里帶垂楊。'孫莘老讀此詩至句末,云:‘這小于又賤相發也。'可見時人對他的"賤相"頗為了解?!逗铛涗洝酚州d:"少游《題大年小景》四首:‘本自江湖客,宦游何苦心。因君小平遠.還我舊登臨。'又云,‘公子歌鐘里,何曾識渺茫。唯應斗帳夢,曾入水云鄉。'又云,‘曉浦煙籠樹,晴江水拍空。煩君添小艇,畫我作漁翁。'又云,‘島外云峰晚,沙邊水榭明。想當揮灑就,侍女一時驚。"從中頗見他的山水情、江湖心。而實際上,他是很迷戀城市生活的,與妓女的交往應是重要的原因?!扼韵獫O隱叢話》對陶淵明及秦觀的自作挽辭有所比較,井引蘇軾之見曰:"淵明白作挽辭,秦太虛亦效之。余謂淵明之辭了達,太虛之辭哀怨......東坡謂太虛鐘情世味,意戀生理,一經遷墑,不能自釋,遂挾忿而作此辭。"這"鐘情世味,意戀生理"八字,可謂知人之言。而達人世之味、生活之理,是應包括城市生活、青樓情味在內的。 陳師道所撰的《淮海居士字序》曾記秦觀語:"拄吾少時,如杜牧之強志盛氣,好大而見奇;讀兵家書,乃與意合,謂功譽可立致,而天下無難事。"明入張綎《秦少游先生淮海集序》認為,他的策論"灼見一代之利害,建事揆策,與賈誼、陸贄爭長。"而實際上,只能是書生空論,他無法實現宏偉的志向,只能得杜牧"贏得青樓薄幸名"一面。他的《滿庭芳》(曉色云開)下片,"多情,行樂處,珠鈿翠蓋,玉轡紅纓。漸酒空金棱,花困蓬瀛。豆蔻梢頭舊恨,十年夢、屈指堪驚。"就是這種杜牧式揚州生活的自我寫照。 今傳《淮海詞》中約有一半屬愛情題材。其中如《八六子》: 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盡還生。念柳外青驄別后,水邊紅袂分對,愴然暗驚.無端天與娉婷,夜月一簾幽夢,春風十里柔情。怎奈向、歡娛漸逝流水,素弦聲斷,翠綃香減,那塔片片飛花弄晚,蒙蒙殘雨籠晴。正銷凝,黃鸝又啼數聲。 《滿庭芳》: 山抹檄云,天連衰草,畫角聲斷譙門。暫停征棹,聊共引離尊。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 銷魂,當此際,香囊暗解, 羅帶輕分。謾贏得音樓,簿幸名存。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惹啼痕。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 都可見感情真摯、縈念甚深的特色。前者先寫獨倚危亭思念離別已久的女子,回憶分手時的情景,"愴然暗驚"一句,陡然回到現實,使別恨驟增。換頭三句寫當時與"娉婷"的歡情,可惜好景不長,"素弦聲斷"數句,不是直接言情,卻得幽約怨悱之致,而飛花、殘雨,是凄迷的心緒化為形象,結尾情從景出,悠然不盡。詞中的"恨"、"念"、"愴然"、"驚"、"怎奈"、"那堪"諸語,可見出這是"萬不得已"的情感自然、真實的流露,不是"詞心",又是什么?后者的"蓬萊舊事"指與一歌妓相戀之事,對這一戀情,少游實難忘懷。明人李攀龍《草堂詩余雋》卷四眉批寫道:"回首處斜陽遠眺,請何殷也!傷情處黃昏獨坐,情難遣矣!"很準確地道出了少游內心情感的殷切、傷痛、難以排遣。又評曰:"少游敘舊事有寒鴉流水之語,已令人賞目賞心。至下襟袖啼痕,只為秦樓薄幸,情思迫切。""賞耳賞心"是言其美感作用,"情思迫切"四字則又是落在情上,而這些感情倘非"萬不得已",又何必作此傾訴?這不是"詞心"的自然流露又是什么? 又如《水龍吟》(小樓連苑橫空)的下片,寫別后情懷:"玉佩丁冬別后。帳佳期、參差難又。名韁利鎖,天還知道,和天也瘦?;ㄏ轮亻T,柳邊深巷,不堪回首。念多情、但有當時皓月,向人依舊。"由別后想重逢,又為因追逐名利、與心上人分別而矛盾、痛苦,不堪回首往事,終又移情于當時的明月。只要我們以心靈貼近心靈,就不難體會他"古之傷心人"的情懷。因為當時的知識分子以科舉為唯一出路,為追求功名而不得不與情人分手,同中其實地表現了難分難舍的情感,誰能不是感動多于責備呢? 在詞史上,往往將柳永與秦觀并稱,但倘對照二人,秦觀確無柳永所作的那種色情意味。和"詞語塵下"的面貌。即如涉及對女性作正面描寫的,也并非僅止外貌、體態,不是只重自己的觀感,而常是設為對方之想,仍重在思念之情。如《南歌子》: 香墨彎彎畫,燕脂淡淡勻。揉藍衫于各黃裙,獨倚玉闌無語點蜂唇。 人去空流水,花飛半掩門。亂山何處覓行云?又是一鉤新月照黃昏。 玉漏迢迢盡,銀潢淡淡橫。夢回宿酒未全醒,已被鄰雞催起怕天明。 臂上妝猶在,襟間淚尚盈。水邊燈火漸人行,天外一鉤殘月帶三星。 寫與情人的離別,兼及自己與對方,己之傷離見之于"怕天明"而厭雞聲,而換頭二句的妝印與啼痕,又傳遞出對方更大的痛苦,最后的以景結情使離情別緒搖漾不絕。就寫離別的詞而言,后來能與之相比的,大概只有周邦彥的《蝶戀花》(月皎驚烏棲不定)了。由于他能"以我心換你心",故而"始知相憶深",頗能為對方設想,表現女子的相思之情。如《減字木蘭花》: 天涯舊恨,獨自凄涼人不問。欲見回腸,斷盡金爐小篆香,黛蛾長斂,任是春風吹不展。困倚危摟,過盡飛鴻字字愁。 這種想對方之所想的立場移易,又見出特別的體貼,"代言"的意味流露出"詞心"的推己及人。 秦觀的不少愛情詞,常如周濟所說,是"將身世之感,打并入艷情",二者醞釀交融,感人尤深。如《風流子》(東風吹碧草),作于由汴京貶往杭州之時。上片有云:"寸心亂,北隨云黯黯,東逐水悠悠。"表現出離京欲行時紛亂的心情。下片寫道: 青門同攜手,前歡記、渾似夢里揚州。誰念斷腸南陽,回首西摟。算天長地久,有時有盡;奈何綿綿、此恨難休。擬待倩人說與,生怕人愁。 宦游的失意既如此,被貶南行,又不得不與情人分手,"回首西樓"之時,自是生出綿綿長恨,難怪見春色而情煩惱、寸心亂了。黃蘇《蓼園詞選》雖以寄托說錯認詞旨為"念京中舊友",卻又能很正確地指出其"情致濃深,聲調清越"的特點,并認為"真能奕奕動人者矣。"至如紹圣三年(1096)自處州貶徙郴州、途經瀟湘時所作的《阮郎歸》,論者以為可能是抒發與長沙義妓分別之情。詞云:瀟湘門外水平鋪,月寒征棹孤。紅妝飲罷少蜘躇,有人偷向隅。 揮玉著,灑真珠,梨花春雨馀。人人盡道斷腸初,那堪腸己無! 下片先寫女子的悲傷,最后關合自己斷腸而又無腸可斷,其意翻進而折轉,將遷謫之人身不由己的痛苦,既失去自由又失去愛情的強烈感受,表現得非常動人。誠如明人楊慎批《草堂詩余》所說:"此等情緒,煞甚傷心。秦七太深刻矣!" 陳師道《淮海居士字序》曾記秦觀將己字從太虛改為少游之由:他原期望自己能"回幽夏之故墟,吊唐晉之遺人,流聲無窮,為計不朽,豈不偉哉?""于是字以太虛,以導吾志。"但后來發生了變化:"今吾年至而慮易,不待蹈險而悔及之。愿還四方之事,歸老邑里如馬少游,于是字以少游,以識吾過。"這種由進而退、由平天下而歸鄉里的變化,實際上表明了秦觀已從少不更事到了解世情,可是他終因黨爭之累,連歸者邑里的愿望都未能實現。我門可以不必認真對特他關于軍政大事的策論,而那些"多出一時之興,不自甚惜,故散落者多"(明刊《淮海集》張綎跋語)的詞作,卻留下了"古之傷心人"心理、靈魂的記錄。對他"萬不得已"的"詞心",我們應以"了解之同情"去熨貼之,才不會滿足于孰為高低、何當取舍的簡單評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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