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大自然還是大自然,神秘雄奇,默然不語,巋然不動,恒久地俯視著這個躁動、喧囂、充滿欲望和紛爭的人類世界。 但這次有機會進入巫山,從延續(xù)至今的中國古詩詞精華的光耀中觸摸巫山,深入巫山,我忽然有些膽怯,不覺之間,以前那種不可理喻的輕薄和無所用心的麻木,也在悄然流失。 我們到達巫山的當晚,一輪感性的月亮正浮在山尖,狀如巨大的蛋黃微微顫動,頓時激起一陣手持手機、相機同行者的歡呼雀躍,競相追捧。然而這時候,我卻止住了沖動的腳步。這樣的年紀,我更習慣于對一種景象的遠觀而不是“近搏”,但愿這不是我為自己的慵懶和無趣的一種托辭。近些年,隨著馬齒增多,我逐漸意識到自己不再年輕,開始學會懂得敬畏,懂得謙卑,懂得過往年代人們對大自然的輕慢和驕縱是多么可笑復可憐,那時候,有的人要征服自然,有的人要駕馭世界,有的人要雕刻時光,目空一切,一意孤行,而事實上你什么也征服不了,什么也駕馭不了,什么也雕刻不了。比如巫山,亙古如斯,根本無視我們這些源源不絕的游客如何搔首弄姿,大驚小怪,始終從容自在,沉靜如初,通體靈秀,大美無言。 巫山最著名的景觀就是被神話傳說所籠罩的神女峰、神女溪,或許在一些游人眼里,此峰此溪與他們曾經去過的若干彼峰、彼溪區(qū)別不大,把這些按照程序千篇一律如法炮制地攝錄下來,很可以炫耀在朋友圈,博取點贊而熱鬧一番。然而巫山是不同的,巫山的不同,是因為如果你不走到它的深處便只能像盲人摸象那樣愚蠢、無知,巫山的不同,還因為其不可言說,巫山的不可言說又是因為它的厚重、神秘、博雅、深邃。但巫山又并非虛無縹緲,它是一座實實在在的歷史斑駁的山城,旖旎雄奇的自然風景只是其冰山一角,往百萬年推,據考古學研究發(fā)現,巫山甚至是亞洲人的遠祖發(fā)源地。自古而今,歲月悠悠,依山傍水的鄉(xiāng)民日子始終那般寧靜而封閉,自然而硬朗。 我相信,相鄰的大寧河之所以被造物主以“寧”字冠名,以“大”字修飾,其用意絕不簡單。但今天的大寧河已不再是過去的大寧河,往昔河水清澈見底,人們可以涉水而嬉,腳下的鵝卵石清晰可見。如今它卻陡然增高了175厘米,水面豁然開朗,水勢波涌浩蕩,是因為大寧河混入了許多陌生的兄弟水源,它們來勢洶洶,不可一世。這是來自庫區(qū)的水,雜交成了今日的大寧河。縮短了的神女峰,低首凝神著歲月陡然變遷。水深了的神女溪,更顯出霧蒙蒙的神秘。它們沉默地接受了歷史給予的現實一切。于是,兩面崖壁的古樹、懸棺變得低矮了許多,矮到似乎你猛地縱身躍起,就可以伸手觸碰到那古樹的殘枝,和那被歲月風化了的懸棺表皮。這時候,人們在水中乘船漂流,會生出恍惚之感,不知今夕何年。 巫山地處三峽庫區(qū)的腹心。中國古代先祖不是沒有留下遷徙的歷史足跡,但巫山置身于一個大時代,承擔了令人唏噓的遷徙重任,這也使得巫山獲得了另一種大使命的存在感。巫山是重慶庫區(qū)首淹首遷縣,淹沒面積49.3平方公里,動遷居民達9萬人,那離別故土的一幕與其說壯觀,不如說壯烈的場面,仍令所有的目擊者動容落淚。昔日巫山中學的舊址,如今成了貴客盈門的江山紅葉酒店,為觀景巫山的一處制高點。而周邊的許多民居店鋪,都已永遠沉入長江深處。當年別離故土遷往廣東的數萬鄉(xiāng)親跪在萬年如斯的江邊,淚水滾落江濤。有的老人把自己的子孫按在江水里,咕嘟咕嘟喝幾口,泣聲嗚咽,從此故鄉(xiāng)山水永難相見,只能夜思夢縈。大昌縣見證了這個浴火重生的過程。這些鄉(xiāng)親盡管生于斯長于斯,祖輩卻未必是這里的土著。就像四川人十之八九不是老川人,而多半是湖廣移民的后代。這個動遷移民過程曾經牽動著百萬鄉(xiāng)親命運走向,其間的悲歡離合,如今已與川渝民生的滾滾紅塵融為世紀的歷史風景。 什么原因吸引如此多的歷代文人墨客絡繹不絕,一展詩才?事實上,巫山固然擁有宛如神工鬼斧般的奇峰秀水,但中國西南地區(qū)許多名山大川同樣擁有,并非鮮見,巫山飽經滄桑的歷史卻是奇絕的,獨特的,無雙的,引來歷代的文人墨客在此留下珍品也很自然而然。這些作品已經構成了中國古代文學作品寶庫里的璀璨明珠,熠熠生輝,我們可以隨手列出一些震古爍今的名字,諸如屈原、宋玉、酈道元、李白、杜甫、白居易、岑參、孟浩然、劉禹錫、歐陽修、蘇軾、黃庭堅、秦觀、陸游、王安石等等,他們曾為巫山而沖動而落墨,留下了百余首(篇)與巫山有關的經典詩文,正如唐朝詩人繁知一在《書巫山神女祠》一詩所寫的那樣,“忠州刺史今才子,每到巫山必有詩”。無論如何,他們應該感謝巫山,是巫山讓他們羽化成仙,聲名永存,肉身早已成為腐骨,靈魂卻依然與綿延不絕的千代百世悠悠心會,無縫對接。在這浩瀚的瑰麗詩詞中,我最喜歡的還是元稹的“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這兩句詩并非直接寫巫山自然風貌,也不僅僅限于巫山的書寫,而是超越了曠遠物境和具體指向,借助巫山表達出了帶有永恒意味的人類大感慨,人生大境界,這樣的句子被置于中國古代文化的最上品殿堂位置,當之無愧。 從巫山回來的一段日子,我的心頭悄然集結了一種無法形容的凝重、悵惘和傷感。我時常在天津默念著巫山的名字。巫山的巫,是巫文化的巫,是詩意的巫,美學的巫,更是造化的巫,神啟的巫。我忽然覺得自己不再會輕易躁動,膚淺地左顧右盼,患得患失,而變得沉靜、達觀,喜歡獨自發(fā)呆、遐思。我知道我仍然是個過客,就像在這個世界上,我永遠是個過客,但我相信,巫山已成為我生命旅途的一個靈魂昭示。 何以巫山?不可言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