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河伯 來源:資治通鑒(ID:historyofchina) 從漢和帝劉肈開始,外戚和宦官就逐漸占據了歷史舞臺的中心位置。不過,今天我們先把這些令人扼腕嘆息的事情放一放,來說說東漢前期的匈奴和西域問題。 對于中原政權來說,幾乎每一個朝代,都需要面對北方游牧民族威脅國家安全的問題。歷史上不乏因抵抗不了游牧民族的鐵騎而亡了國的朝代。因此,各朝各代都格外重視北方邊境的安全。東漢在這件事上比大多數朝代都要幸運,由于漢武、漢宣以來的邊疆政策的得力,匈奴的實力不僅大大折損,中原政權還因呼韓邪單于歸附而建立起了一個匈奴附屬政權,在北方邊境上設立了一個安全墊。盡管在新莽時期,匈奴曾因不滿王莽的對匈政策而背叛中原政權,甚至還一度自不量力地想摻合中原內戰。不過雙方處于徹底對立的時期并不長,到了光武帝執政后期,匈奴部落因天災、內斗等原因,再次分裂。 之后發生了很多故事,待我們一件件講來。 制衡南北 在劉秀的時代,由于他的全面內收策略,東漢對于匈奴的主要政策一直是安撫。 建武二十四年(AD48),匈奴內部發生了分裂,一部分匈奴貴族擁立日逐王比為新一任的“呼韓邪單于”,并向南歸附東漢。消息傳來,朝廷大臣們都認為匈奴的誠意并不清楚,萬一是計,豈不是引狼入室?但五官中郎將耿國認為,這對大漢是利好消息,應當仿照孝宣皇帝的先例,接納他們,作為大漢之藩屏。劉秀思慮后,同意了耿國的意見,將這批匈奴人安置在河套地區。這批人后來被稱作“南匈奴”,為中原執守北方門戶;而另一部分匈奴人仍堅守漠北,被稱為“北匈奴”。 劉秀之后的工作重點就是如何在南北匈奴中維持一種微妙的平衡。 由于部落分裂、連年天災等原因,堅守漠北的北匈奴日子實在不好過。而烏桓、鮮卑這些原來的小兄弟也趁勢展現出“痛打落水狗”的大無畏精神,沒事也來踩兩腳。北匈奴的實力受到了極大的削弱。 在幾次軍事交鋒失利后,北匈奴猛然發現自己的頭號敵人已經不是大漢了,而是叛逃的南匈奴。因此,他們審時度勢,一方面,竭力維持與東漢的和平關系,對大漢表現出一種極為謙恭的狀態,每次出征進攻南匈奴,路過漢朝邊塞防衛設施,都要擺出一副很客氣的態度,表示出征只是要清理匈奴內部的叛徒,絕對不敢侵犯大漢天威;另一方面,他們還想通過和親的手段來瓦解東漢與南匈奴的聯盟,挖漢匈民族統一陣線的墻腳。 建武二十七年(AD51),北匈奴遣使請求與大漢和親。劉秀和一幫大臣們在朝會上商議,討論了很久都沒能得出定論。當時還是皇太子的劉莊提出了反對意見,理由是怕中了北匈奴的離間計,導致南匈奴生二心,瓦解了并不牢固的統一陣線,最終“賠了夫人又折兵”。這一意見說服了劉秀,北匈奴的使者沒能跨進東漢的國門就打道回府了。次年,北匈奴再次遣使貢獻。除了老調重彈的和親要求外,北匈奴還希望東漢能重開邊市,展開貿易,從而獲得他們所需的物資。東漢君臣經過商議后,沒有理會他們提出的和親與互市的要求,只是裝模作樣地賜予了一些禮物,在面上維系一下關系而已。 劉秀死后,劉莊在其執政前期仍然維持著劉秀的既定方針。然而,經過幾年的厲兵秣馬,北匈奴又重新具備了一定的實力,數次侵犯北方邊境。為了表示出東漢希望和平的誠意,劉莊在永平七年(AD64)恢復了與北匈奴的雙邊貿易,希望利用通商來限制北匈奴的騷擾。 但是匈奴是個信奉實力的民族,一向來都是吃軟怕硬的主兒。你越示強,他就越服帖;你越示弱,他就越吃定你。貿易重開,對匈奴來說是東漢暗弱的象征,反而助長了他們的驕狂情緒。永平八年(AD65),鄭興出使北匈奴,單于根本不把漢使放在眼里,要他當眾下拜,但鄭興堅決不同意。匈奴人便將漢使團包圍起來,斷水斷火。但這也不能讓鄭興降服。經過一番激烈斗爭,鄭興維護了大漢使者的顏面,回到洛陽。 北匈奴的復興對南匈奴也產生了影響。畢竟,南北匈奴雖然如今各為其主,但到底還是同宗同族的血脈兄弟。南匈奴部落中有一些貴族便動了心思,想要秘密聯系北匈奴,向對方派出了信使。所幸,使者沒走多遠便被鄭興抓到。為了避免南北匈奴重新連為一體,導致北方邊境的國防分崩離析,劉莊下詔在邊境設立度遼將軍,主要職責就是監督南匈奴動向,防止二虜交通。 東漢的懷柔政策沒有獲得成功,這一年,北境形勢越來越緊張,北匈奴侵略不斷,嚴重影響了北方城鎮的日常工作和生活。劉莊打算再次派鄭興出使,去找匈奴“討個說法”。對此,鄭興提出了反對意見,說這是北匈奴離間大漢與南匈奴的奸計。但劉莊不肯,強行任命他做使者。鄭興也很有意思,雖然領了命,但始終堅持自己的意見,一路走一路上書堅持己見,終于把劉莊惹毛,抓進了監獄。還好,鄭興比較幸運,沒多久就碰到大赦回了家。劉莊在不久后從北匈奴的人口中得知鄭興上次出使的遭遇,終于回過味來,再次征召鄭興。 東漢的對匈政策即將迎來轉折點。 北擊蒲類海 永平七、八年與北匈奴的針鋒相對,讓劉莊明白了,山還是那座山,匈奴人也還是那群匈奴人,冥頑不化,不用點強終究是制不住這群蠻子的。所幸大漢之前一直休養生息,國力逐漸復歸強盛,如今,確實可以考慮與匈奴干一仗了。 永平十五年(AD72),劉莊征召大臣中對匈奴較為了解的,開會討論對匈政策。耿國的兒子耿秉指出,西域是漢匈爭霸中的勝負手。他說,西漢后期之所以能壓制匈奴,關鍵在于控制了西域;而如今北匈奴張狂,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西域不為我方所有。因此,平匈奴必須先定西域。劉莊對這一建議表達了贊許,會上以此為基調,決定派軍遠征。 次年,東漢出動四路大軍遠征匈奴。其中三路大軍從西路進軍,另一路則從平城(今大同)出發,佯攻匈奴左翼,分散其注意力。這次出征,斬獲最大的是竇固、耿忠率領的一路,追殺匈奴到蒲類海(今巴里坤湖,位于新疆東部),打下了伊吾盧,并留下了一隊士兵在此屯田,為東漢重新收復西域建立了橋頭堡。其他幾路成績不大。 永平十七年(AD74),為了鞏固前次出征的勝果,由竇固率一萬四千人大軍再次出征。這一次,漢軍再次在蒲類海邊打敗了北匈奴的軍隊,并成功平定了前、后車師,在西域部分地恢復了東漢的政治和軍事存在。至此,在竇固的建議下,劉莊下詔重新設置西域都護,由陳睦擔任;又分別任命耿恭、關寵二人為戊、己校尉,分屯前后車師國,各駐軍數百人,在竇固大軍班師后,維護東漢在西域的利益。 北匈奴人心里很清楚西域這塊土地的戰略價值,他們當然不會將西域拱手讓與東漢。次年,東漢官員在西域土地上屁股都還沒坐熱呢,匈奴人的兩萬大軍就來到了西域,妄圖奪回對車師國的控制權。 匈奴大軍首先包圍了車師后國的都城,這是耿恭的防地,他立刻派出援軍。但無奈漢軍本來駐屯的就不多,耿恭把家底都翻出來了,才湊了三百人。以三百對兩萬,就算漢軍將士再驍勇,恐怕也無能為力。不久,消息傳來,三百漢軍全軍覆沒,匈奴人大獲全勝,裹挾著得勝的余威進擊耿恭所駐屯的金蒲城。耿恭并沒有驚慌,他利用本方的技術優勢,命人制作毒藥,將之涂在弓箭之上,射向匈奴人,并在城頭上向匈奴人喊話說,這是漢家神箭,被射中者都會發生異樣。匈奴人聞言,一看傷口,果然如沸水一般滾燙,讓他們心中大為震恐。恰巧,當時又來了一陣狂風暴雨,耿恭抓住時機,下令乘雨出擊,殺傷了不少匈奴人。連連遇到怪事,匈奴人心中受到了極大的動搖,他們也沒什么科學知識,以為這背后真有什么神力,最終決定解圍撤退。 耿恭雖然依靠毒箭解了圍,但他深知這種雕蟲小技,只能暫時嚇退匈奴,一旦他們回過味來,勢必還會再來攻打。于是,他尋思著疏勒城邊有溪流,適合固守,便率領軍隊駐防該城。果然,過了沒多久,匈奴軍隊卷土重來,再次包圍了耿恭。匈奴人不善攻城,但也明白水源對于守城軍士的重要性,將疏勒的水源斷絕,以此絕漢軍之望,逼迫他們開城投降。 城內漢軍沒轍,只得掘地挖井。掘地三尺,沒有水,只能繼續挖,一直挖到地下十五尺的地方,仍然沒有水。此時城內斷水已經有一陣了,漢軍將士唯有依靠擠榨馬糞,取其中的汁水,來維持生命。即便如此,耿恭和手下的漢軍士兵依然沒有放棄希望,他們繼續挖啊挖啊,不知挖了多深,終于挖到了水源,汩汩清泉噴涌而出,目睹這一景象的人激動得不能自已,情不自禁地齊聲喊出了“萬歲”。 疏勒城中挖出泉水的消息傳到匈奴軍中,又一次動搖了他們圍城的決心,軍中紛紛傳言漢軍如有神助,無奈之下,只得再次解除了包圍。 然而,耿恭的西域歷險才剛開了個頭。 千里馳援 耿恭雖然多次智退匈奴大軍,但匈奴人對于西域的戰略并不會因此改變,只要漢軍在西域存在一天,他們必然會繼續派出大軍進擊,漢匈對西域的爭奪恐怕會成為本地區的一個“新常態”。 西域都護陳睦在這樣的背景下被親匈奴的焉耆、龜茲所攻沒,而關寵則被圍困于柳中城里,派出了使者向洛陽告急,請求援兵。然而,使者到達洛陽的時候恰逢天子劉莊駕崩,朝中都在忙著準備國喪,根本無心也無力派出援軍解救西域漢軍。 看見大漢長久不派遣援軍,首先動搖的就是剛剛降伏不久的車師國。他們看來,大漢天威不在,匈奴兵鋒強盛,因此再一次背叛了漢軍,與匈奴聯軍進攻耿恭。 面對困境,耿恭沒有氣餒,他勉勵追隨自己的將士進行頑強抵抗。幾個月后,漢軍糧食耗盡,他們便把鎧甲和弓弩放到水里煮,吃上面的獸筋和皮革。由于耿恭素來與屬下以誠相待,因此雖陷絕境,漢軍無一人背叛。但即便如此,圍城之下,絕境之中,漢軍的人數仍然不斷地減少,從數百人變為了數十人。匈奴單于尊敬耿恭,要招降他,許他白屋王的官職,并允諾將女兒給他做老婆。耿恭全不接受,只是將匈奴使者帶到城樓之上,當著匈奴全軍的面,親手將其殺死,在城頭用大火炙烤,以示堅決不降的決心。 所幸,劉炟登基掌權后,西域的危急情況得以及時在朝廷上討論。司空第五倫比較理性,率先表態,此行路途遙遠,形勢險惡,就算援軍能安全抵達,屆時漢軍中是否有人生都還是疑問,此舉多半是空耗國力,得不償失,所以不應派兵。但司徒鮑昱力爭道,大漢兒女奉天子之命遠赴西域,如今陷入危難,大漢卻將其拋棄,豈非對外縱容蠻族暴行、對內傷害將士感情的行為嗎? 何況,“就算只剩下最后一個人,那也是大漢的子民”。 抱著這樣的信念,新天子劉炟下詔命令段彭率七千人的軍隊前往救援西域漢軍。 即便劉炟沒有任何其他的功績,就沖著這件事,后臺君都要為他點個贊。以數千之眾長途跋涉數千里去解救幾百個普通大兵,是中國歷史上少見的場景。這不僅說明大漢國力的強盛,更重要的,這展現出國家對于本國國民的負責任的態度,是真正的大國風度。 段彭先來到了離敦煌較近的柳中,在此大敗匈奴、車師聯軍,斬首三千八百人、俘虜三千余人。這一仗后,車師復降,北匈奴大軍也隨即撤退。遺憾的是,當地的漢軍最高長官關寵已經去世了。原本,使者帶來的消息只是關寵被圍,朝廷并不知道更西邊還有耿恭的部隊,既然柳中城的圍已經解了,漢軍不敢在西域再做長時間逗留,段彭等人計劃著早日往回走。 幸好,被解救的漢軍中有一位叫范羌的軍吏,是耿恭的下屬,他提出西邊還有我們的同袍,不能丟下他們不管。但是,這一路上路途遙遠,軍情又十分險惡,漢軍能成功來到柳中城就已十分不易,再往西走,進入西域腹地,肯定會更加困難,有全軍覆滅之虞。所有的將領都面露難色,表示不愿帶兵前往。但在范羌的苦苦堅持之下,將領們最終同意分出一支兩千人的部隊交由范羌帶領去營救耿恭。 兩千人,是個很尷尬的規模。看上去烏央烏央一大片,但若是遇上匈奴主力,人數就實在太少了,根本不堪一擊。所幸范羌對西域地理十分精通,便迂回繞遠走山北之路去接耿恭。山北背陰,當時還是冬天,這一行人遇到了一丈多深的積雪,走得十分艱難,勉強到達疏勒城下。 城內耿恭等人聽聞城外的騷動聲,還以為是匈奴軍隊又來攻打了,一陣緊張,紛紛跑上城樓,嚴陣以待。范羌在城外大喊,我是范羌,朝廷派部隊接你們來了!城內眾人緊張的情緒一下子轉變為巨大的驚喜,齊呼萬歲,開城將援軍迎入。兩軍會師,痛哭流涕。此時,疏勒城里,算上耿恭,一共還剩下二十六個漢軍將士。 會師后的第二天,兩千人的大漢援軍護衛著這二十六位生還者一起回家。沿途遇到了北匈奴的追兵,漢軍只能邊戰邊走,加之路上糧草不足,一路上人數都在減少。三月,當這支軍隊終于抵達玉門關的時候,在疏勒城被救出來的二十六人,只剩下了十三人,衣衫襤褸、面容憔悴。 當這十三個破敗不堪、乞丐一樣的殘兵敗將入關的時候,迎接他們的并不是橫眉冷對,相反,駐屯在玉門關的當地軍民對他們表現出極大的尊重和敬佩。中郎將鄭眾為耿恭等人洗沐更衣,并向洛陽發出了一封言辭懇切的上書為他們請功:“恭以單兵守孤城,當匈奴數萬之眾,連月逾年,心力困盡,鑿山為井,煮弩為糧,前后殺傷丑虜數百千計,卒全忠勇,不為大漢恥,宜蒙顯爵,以厲將帥。” 耿恭沒有辜負漢廷,漢廷也沒有辜負耿恭。耿恭到達洛陽后,被任命為騎都尉。 建初元年,朝廷重新檢討對匈軍事,決定放棄西域。等耿恭回國后,劉炟下詔撤銷西域都護及兩校尉的建制,并征召當時尚在西域的漢使班超回國。 不過,班超沒有服從朝廷的命令,一代傳奇的故事才剛剛開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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