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連 與 斷
連與斷這對因素 , 體現了書法氣脈貫通的審美原則, 也強調了筆畫、結構之間筆意、節奏分明的轉換關系。在這里 , 所謂“連”,既指筆畫、結構形式之連 , 更指筆勢、氣脈之連; 所
謂“斷”,既指筆畫、結構形式之斷 , 更指筆畫、結構的明確清晰和行筆的節奏性停留。
“氣脈不斷”“一氣貫注”“筆斷意連”, 是書法筆畫、結構聯系的審美原則,歷來得到突出強調。為了達到氣連、勢連、血脈貫通的審美境界,書家們探討、實踐了許多取勢、貫氣的方法。有的側重無形跡之連,有的側重有形跡之連。有形跡之連中又有虛連、實連兩種情況。
無形跡之連是指筆畫間沒有外在引帶牽絲形跡的暗連。度法、縮筆、欹側等是其主要表現手段。度法取勢貫氣, 強調“空際” 作勢,飛渡筆意。“度者,一畫方竟,即從空際飛渡二畫,勿使筆勢停駐,所謂形現于未畫之先,神流于既畫之后”( 蔣和《書法正宗》 ) 。“度: 中間空中飛度。”“度者空中打勢,飛度筆意也”( 陳繹曾《翰林要訣》 ) 。這種途徑更多地體現在較規整的楷書書寫中。在一畫收筆回鋒之際,使筆鋒于空中向下一筆畫快速過渡,與下畫逆入時的方向相呼應。通過書寫的聯貫,使筆勢不斷。所謂縮筆取勢貫氣 , 更多體現在行草書中。在長捺的書寫上不盡展筆勢, 而使其縮筆因勢, 與下一筆呼應。而欹側取勢貫氣,則利用字或左或右側傾的體勢, 產生一氣貫下的效果。蘇東坡書法往往右捺斂縮, 以“左伸右縮” 的體勢使上下連貫。
蘇軾的字左伸右縮
米芾則突出了欹側的字勢,上下暢達,跌宕生姿。有形跡的虛連 , 主要指引帶、應接、折搭等取勢貫氣形式。這種虛連通過上一筆有方向性的出鋒收筆與下一畫的順應起筆, 使雖無直接相連的兩筆、兩字有了氣脈的聯系貫通。
姜白石《續書譜》論“折搭”說: “下筆之初,有搭鋒者,有折鋒者,其一字之體,定于初下筆。凡作字, 第一字多是折鋒,第二、三字承上筆勢 , 多是搭鋒。若一字之間,右邊多是折鋒,應其左故也。“承上筆勢”“應其左” 等,使折搭之筆產生貫氣效應。歐陽詢在《三十六法》中有“意連”“應接”二則,探討了筆斷意連的形式: “字有形斷而意連者,如‘之 ' ‘以'‘心'‘必'‘小'‘川'‘州 '‘水'‘求'之類是也。”“字之點畫 , 欲其互相應接。兩點者如‘小'‘八'、……自相應接……”
行書筆畫、結構之間更強調這種有形跡的筆斷意連。有形跡的實連, 即所謂連筆、連綿、映帶, 通過筆畫與筆畫、字與字的直接相連使氣勢貫通。
此種形式運用得當, 更能產生一氣呵成、勢來不可止、勢去不可遏的審美效果。以米芾的米芾《苕溪詩·半歲依修竹》為例,映帶筆就更多了,上邊的趙字還屬行楷書,而米字則是行書了。第一行“半歲依修竹,三時看好花”兩句,每個字里都有映帶筆法。

米芾(宋)《苕溪詩·半歲依修竹》
半歲依修竹,三時看好花。懶傾惠泉酒,點盡壑源茶。主席多同好,群(峰伴不嘩。)
“半”字上面呼應兩點的映帶;“歲”字下面兩橫之間的映點與橫的映帶;
“修”字左小豎與右旁第一筆撇的映帶;“竹”字左旁與右旁的映帶;“三”
字第一點與第二點的映帶;“時”字左旁與右橫的映帶;“看”字第三橫與長撇的映帶;“好”字左右旁之間的映帶;“花”字兩點之間的縈帶呼應及點與橫的映帶。這種筆畫、結構之連綿在草書、尤其是大草中得以充分體現。輕重緩急,忽隱忽現,揮灑如意,頗多逸趣。“大令草書常一筆環轉,如火箸畫灰,不見起止”( 包世臣《藝舟雙楫》 ) 。張旭、懷素、黃庭堅、徐渭、傅山、王鐸等人的大草書中數筆、數字相連,氣勢流貫。
祝允明的草書卷《歌風臺》中“掉臂長安市,遙從日邊來。”兩句十個字草書,幾乎筆筆有縈帶,天真縱逸,氣勢奔放,揮灑勁力。草書的美在于飛動、氣勢、神采,用筆抑揚頓挫,時斷時續。

祝允明(明)《歌風臺·掉臂長安市》
掉臂長安市,遙從日邊來。因過芒碭下,步上歌風臺。沛公善任(使)
形斷者要求“意連”,而形連者恰恰要求“意斷”。“圣于楷者形斷意連 , 神于草者形連意斷”(姚孟起《字學憶參》) 。在環轉連綿的行草筆畫中須有起伏頓折的斷意, 使筆畫分明 , 避免點線混沌不清。“草書尤重筋節,若筆無轉換,一直溜下,則筋節亡矣。雖氣脈雅尚綿亙,然總須使前筆有結,后筆有起,明續暗斷,斯非浪作”( 劉熙載《藝概·書概》 ) 。“作楷不以行草之筆出之,則全無血脈;行草不以作楷之筆出之,則全無起訖”。“楷須融洽,行草須分明”( 朱和羹《臨池心解》 ) 。王獻之草書“一筆環轉”“不見起止”。但是妙處恰在“其環轉處悉具起伏頓挫 , 皆成點畫之勢”( 包世臣《藝舟雙楫》 ) 。人們贊賞有“斷筆”“斷意”之作,而反對纏繞不絕。趙宧光《寒山帚談》說:“晉人行草不多引鋒, 前引則后必斷,前斷則后可引,一字數斷者有之。后世狂草,渾身纏以絲索,或連篇數字不絕者,謂之精練可耳,不能雅道也。”草長于縱放,但要求于縱放之中有謹嚴莊重之意,

懷素(唐)小草《千字文·(樂殊)貴賤》
釋文:(樂殊)貴賤,禮別尊卑。上和下睦,夫唱婦隨。外受傅訓,入奉母儀。諸姑伯叔,猶子(比兒)。
才不至于狂放無度。而這種謹嚴莊重之意很大程度得自頓折分明、有斷意的用筆。“懷素草書以小字《千文》為最, 以其用力謹嚴, 猶不失晉人尺度。所截取的這一部分《千字文》中只有“禮別”“和下”“傅訓”“猶子”兩兩為有形之連,其余均為無形意連。顯得含蓄、沉穩、不急不躁。結字相對來說比校規范化也很嚴格,但也給人以驚險之感,大方流暢、筆筆相屬、字字顧盼、字中有情、弦外有音、天真自然、生氣盎然。結構緊密者不顯局促,疏朗者不見凋弊,既曲盡物象又合乎自然法則,既突破常規又合乎情理,讓人能體會出結構美。使人愈看愈美,給人以無窮的回味和想象。
另外《藏真》《律公》二帖,飛動瘦勁,天真爛然,雖少縱于《千字文》,然謹嚴之意故在,態正不乏。 《律公首帖》全是大草法。格局近于《自敘帖》,例如首

懷素(唐)《律公帖》
釋文:律公好事者,前后數度,遂發懷素小興也,(可深藏之篋笥也,懷素)。
貧道頻患腳氣,異常憂悶也,常服三黃湯,諸風疾兼心中,常如刀刾,乃可處方數服,不然客舍非常之憂耳。律公能抬(步求貧道起草,斯乃好事也。卒復不盡垂悉,沙門懷素白)
行末尾軸線偏右,一如《自敘帖》中“醉里得真如”一行之體勢。然而一派神采飛揚之氣尤過“自敘”。全帖三行寥寥廿三字,圓筆為主瘦挺圓潤,字內空間與字距、行距空間融合,疏朗又緊密。猶如中國畫布局“平遠”之法,意境深遠。《律公第二帖》行距大于字距,氣勢略遜于《律公首帖》,筆畫斷多連少,節奏平緩。雖是今草,幾乎字字獨立,第四行尤其明顯。“耳”字長豎調整了整體空間布局,構成了此帖章法的亮點。細讀帖中內容,知是懷素“頻患病憂悶,而律公好事求顛草”。噫!藏真憂悶也,“書為心畫”,信然!
至于《自敘帖》則為世所公認的狂草書法的代表作。筆勢迅疾奔放,上下字一氣貫穿,放縱、詭異,行筆疾飛。游絲連綿,亦少頓折,遂出《藏真》、《律公》之下,連中有斷 , 行中有留 , 使筆畫的運行能不斷蓄勢增力, 生生不息。全幅作品一百二十六行有一百一十九行是一筆寫出數字,甚至一筆一行字,如“錢起”
懷素狂草(唐)《自敘帖·錢起詩云》
釋文:勛員外郎吳興錢起詩云,遠錫無前侶,孤云寄太虛。狂來輕世界,醉里得真如。皆辭旨激切,理識玄奧。
“詩云”“云寄”“激切”“理識”“玄奧”“勛員外郎吳興”“遠錫無前侶”“狂來輕世”“界醉里得真如。”而滿行都是單個草字的僅得七行而已。
傅山《草書孟浩然詩》書法縱逸奇宕,字與字間不相連屬,結字欹正相間,古拙雄健,但筆意相連不斷,充分體現了傅山書法藝術之特色,亦是對其書法美學思

傅山(清)《草書孟浩詩》
釋文: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江山留勝跡,我輩復登臨。水落魚梁淺,天寒夢澤深。羊公碑尚在,潑墨淚沾襟。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欲濟無舟楫,端居恥圣明。坐觀垂釣者,空有羨魚情。二月湖水清,家家春鳥鳴。林花掃更落,徑草踏還生。酒伴來相命,更尊共解酲。當杯已入手,歌妓莫停聲。
想作了最好的詮釋。此卷向被視為傅山草書中的上乘佳作,代表了傅山中晚期行草書的最高藝術水平 。
董其昌的草書詩卷《王維 七律二首》用筆使轉一任自然。線條雖纖細,但清潤遒麗,毫無萎靡之感,點畫縈繞牽連,一氣呵成,似行云流水。此貼處理“斷”
董其昌(明)草書詩卷《王維 七律二首》
釋文:(明到衡山與洞庭),若為秋月聽猿聲。愁看北渚三湘遠,惡說南風五兩輕。青草瘴時過夏口,白頭浪里出湓城。長沙不久留才子,賈誼何須吊屈平。 酌酒與君君自寬,人情翻覆似波瀾。白首相知猶按劍,朱門未達笑彈冠。草色全經細雨濕,花枝欲動春風寒。世事浮云何足論,不如高臥且加餐。
與“連”關系境界極高,令人回味無窮。上下鄰里之間相互借勢,筆雖斷,但意如蜿蜒的小河。在此貼中,他采取自己慣用的淡墨,纖細空靈,透露禪機。
毛澤東《贈丁玲》筆畫圓潤,飄逸飛動,節奏明快,氣韻生動。開篇
“壁”字穩實有力,氣勢開張,上放下斂,疏密有致,一揮而就,堅如磐石。“上紅”二字呈向右欹側之勢,“旗”字右旁稍向右拉,“飄”字寫得飄逸靈動,“落照”二字呈向右欹側之勢,取得平衡。第二行“西風”二字,字字獨立,寫得頓挫有力,“漫卷”“孤城”都是二字相連,寫得龍飛鳳舞。接著“保”字又寫得稍稍規整,另行寫“人物”“一時”又是二字相連。如此時而緩慢時而急速,有節律地躍動。全篇六十字,有十處二字相連,使整幅字呈現出流動遒勁的風貌。

毛澤東(當代)《贈丁玲》
釋文:壁上紅旗飄落照,西風漫卷孤城。保安人物一時新。洞中開宴會,招待出牢人。纖筆一支誰與似,三千毛瑟精兵。陣圖開向隴山東。昨天文小姐,今日武將軍。
到了下闋,速度加快,筆力加大。字間和行間的距離縮小,滿紙煙云,龍蛇競走。從“東”字開始收斂蓄勢,“昨天文小姐”,提筆輕寫,柔美優雅,“今日武”三字寫得小而緊湊,“將軍”二字突然放開,占滿兩行,“軍”的一豎穿過了“冖”字頭垂直而下,力重千鈞,神采飛揚。
舒同的立軸《江山如此多嬌》是這種有形虛連的典范之作。“江山如此”四個

字之間主要通過引帶、應接、折搭等形式取勢貫氣。這種通過上一筆有方向性的出鋒收筆與下一畫的順應起筆的虛連,使雖無直接相連的兩筆、兩字有了氣脈的聯系貫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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