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shù)經(jīng)驗的轉(zhuǎn)化——余光中先生談想象力之于藝術(shù)創(chuàng)作
現(xiàn)呈上當(dāng)年演講內(nèi)容,讓我們共同在閱讀中體會于先生的智慧。猶在耳畔!
今天我非常高興也非常感動,能應(yīng)邀來湖南訪問十天,而且今天特別能來到千年學(xué)府岳麓書院跟大家見面。不過,今天的這個場面,一方面有電視轉(zhuǎn)播,一方面現(xiàn)場放眼一看,好多朋友坐在風(fēng)中、雨中,“風(fēng)也聽見,雨也聽見”。
我非常感動有這么多朋友冒著風(fēng)雨來岳麓書院參加這個場合,所以我要求我的朋友待會兒要為聽眾拍張照,我可以留作紀(jì)念,因為從我這里看下來,好像我面對的是一個花園,花園里都是青色藍色的花朵。
我一生演講從來沒有這樣一個場面,可以說,一定是將來最值得記憶,也是我回到臺灣最值得向我的朋友我的學(xué)生來形容的經(jīng)驗。
今天上午好像要放晴的樣子,結(jié)果又下雨了。
后來,朱院長告訴我說,上一次余秋雨先生來演講的時候,也是下雨。那么,兩位余先生的演講,都是要在風(fēng)雨之中。
不過,我覺得有一點冤枉。因為余秋雨先生他自己就叫做秋雨,他碰到雨是應(yīng)該的,我的名字叫光中,我沒有看見陽光,只看見鎂光。
我今天要講的題目是“藝術(shù)經(jīng)驗的轉(zhuǎn)化”。有人會說,你這個題目我不太懂。
所謂藝術(shù)經(jīng)驗,它包括寫出來的作品,包括文學(xué),也包括繪畫或者音樂。
這些經(jīng)驗可以互相轉(zhuǎn)化。也就是說,文學(xué)、藝術(shù)、音樂,甚至雕塑,甚至建筑,這些美的藝術(shù),都可以互通。比如,詩人寫了一首詩,那么畫家把它畫成一幅畫,或者小說家有一本作品,被拍攝成電影等。這些藝術(shù)的轉(zhuǎn)化是一個很廣闊的天地。
我想起在文學(xué)的主張這方面,19世紀(jì)以來,有所謂的寫實主義。寫實主義當(dāng)然是一條康莊大道。我們憑對生活實際的體驗來寫作品,這是一種寫實。不過呢,我們這個世界愈來愈廣闊,而且,因為媒體的關(guān)系,要變成地球村了,所以,我們不可以凡事都要親身去體驗才能來寫作。很多種題材,可以通過比如報紙、電視、廣播、新聞,各種各樣的媒體提供給我們新的寫作題材。我所要講的就是這一件事情。
那么一切藝術(shù)創(chuàng)作,包括文學(xué)作品在里面,在我們的心靈活動之中,大概需要三個條件:
第一個就是知識,你當(dāng)然要懂得一些東西;
第二是經(jīng)驗,你必須體會人生,經(jīng)歷過這件事情;
可是,有件很重要的要素,就是第三點,是想象力。
知識、經(jīng)驗再加上想象的組合,才產(chǎn)生一件文學(xué)的作品。
我們現(xiàn)在在岳麓山下。比如說有一篇散文要描寫登山。山有多高?地質(zhì)怎么樣?生態(tài)、植被有什么特色?山名從何而來?有什么歷史?有什么傳說?
這些東西都屬于知識的范圍,知性的范圍,我們最好盡量能夠把握。
當(dāng)然,這些知識并不是樣樣都用得著。
知道最好,不知道,往往會出錯。可是,最重要的還是登山。登得山去,去體會峰回路轉(zhuǎn),去觀賞古木寒泉的風(fēng)景,這當(dāng)然是最重要的經(jīng)驗。
沒有這個經(jīng)驗,什么都是空的。可是,如果僅僅有經(jīng)驗,當(dāng)時沒有好好地觀察,深切地體會,事后也沒有回味,沒有咀嚼,恐怕還是不夠。
其結(jié)果,寫出來的一篇文章,很可能是一篇報道,或者是地方志,或者是新聞稿,或者是調(diào)查報告,或者變成報告文學(xué)的一例。你真要寫得生動、有感情,那可能還需要第三樣?xùn)|西,就是想象。
想象當(dāng)然并不是胡思亂想,是要憑著物理、世態(tài)、人情來對現(xiàn)實有所取舍、有所強調(diào),能夠超越時空,超越常識的范圍,來把自然加以重組,作更自由而巧妙的安排。
所以,有一位法國作家叫夏賽奧,他說過:“藝術(shù)是什么?藝術(shù)是造化加速、神明放緩。“
他的原句是這樣的:“Art
is nature speed up and God Slow down”。
你把大自然它加速了變成藝術(shù),你把神明的作為放慢了,好像變成慢動作的電影,從而成為藝術(shù)。藝術(shù)是介于自然與神之間的一個東西,所以想象是藝術(shù)的特權(quán),真理的捷徑。
所以,寫詩,寫散文,我們用一些比喻,有的是明喻,有的是隱喻,有的是幻喻,還有夸張、擬人、象征,這一切東西都可以說是一種創(chuàng)造的想象。
那么,這些比喻都是一種同情的模仿。是一種模仿,不過是同情的。像柳宗元寫《永州八記》,其中《鈷鉧潭西小丘記》有一句:“其石之突怒偃蹇,負(fù)土而出、爭為奇狀者,殆不可數(shù)。”這還是散文的范圍,然后第二句就有比喻了,“其嵌然累而下者,若牛馬之飲于溪;其沖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羆之登于山。”
他說,怪石頭互相重疊,好像牛馬一路下山,來溪邊喝水一樣;有的是很尖銳的,沖然角列而堆疊上山去的,又好象熊羆、野獸去登山一樣。
第二句的比喻除了登山的經(jīng)驗,登山的寫實之外,又有想象。把山石想象為牛馬、想象為熊羆,這就是藝術(shù)的手腕。
我寫過一首詩,叫做《山中傳奇》,是在香港教書時寫的。
當(dāng)時我的宿舍在山上,山下是海。在山與海之間,有一行松樹——很美的松樹。每天,落日從西邊下山,落到松樹林背后去。我就寫道:“落日說:黑蟠蟠的松樹林背后/那一截斷霞是它的簽名/從艷紅到燼紫。有效期間是黃昏。”
怎么說呢?落日下山了,它走了,可是它留下一樣?xùn)|西,就是晚霞。晚霞是長長的,好像落日簽的名,這是大自然的景色。可是,人間的一件事情,就是我們在支票上簽名,然而支票的有效期間是有限的。那落日簽的名,簽得很美,簽的晚霞,一截斷霞,可是,也有有效期,有效期間是黃昏。黑夜來到,“簽名”就不見了。所以,用人事來解釋大自然,這是一種同情的模仿,是一種創(chuàng)造的想象。
浪漫主義詩人雪萊在他的一篇論文《詩辯》中曾說過:“想象所行者,乃中和之道。”
想象的運行要靠中和。理性重萬物之異,想象重萬物之同。我們的理性把萬事萬物分門別類,重萬物之異。而想象呢,則強調(diào)萬物之同。
只要有兩個東西,這兩個東西只要有其中一點能夠相同,就能夠打比喻,我們的想象就能夠飛躍。
李白的詩句說:“月下開天鏡,云生結(jié)海樓”。月亮好像天上開的一面鏡子,云從海上水平線升起來,好像海上蓋了一層樓。這就是把月跟鏡子,云跟樓的相同一點疊合起來,成為一個比喻。
所以,想象強調(diào)萬物之同。這個“同”,不一定是月亮跟鏡子,世界任何東西只要找到一點相通都可以作比喻。
林語堂有一次演講,他說演講是越短越好——放心,我今天的演講也不會太長——就像女人的迷你裙一樣。
你想,演講跟迷你裙有什么關(guān)系?天南地北,完全沒有關(guān)系。可是,在一剎那的想象之間,是有一個“短”的觀念。演講要求其短,迷你裙也要求其短。于是,演講像迷你裙。
這就是想象的一種創(chuàng)造。所以,我剛才講登山的一篇文章,除了要對這座山的歷史、地理的背景有所了解之外,當(dāng)然要登山。可是這兩者還不夠,知識加上經(jīng)驗還是不夠,要加上想象,所以我們的古典文學(xué)才有李白的“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他把敬亭山人格化了,敬亭山看他李白也愈看愈順眼。所以辛棄疾也會說:“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yīng)如是。”
這都是一種同情的想象。
那么,我剛才講,從19世紀(jì)以來,文學(xué)的大道是寫實主義。寫實主義,當(dāng)然不言而喻,是非常重要的一種創(chuàng)造的觀念。可是,世間很多事情是不能寫實的,不能夠親身體驗的。
像我們古典詩里面的閨怨詩。西方的情詩跟中國不一樣,中國的情詩呢,往往描寫一個女子的閨怨,在古典詩里。可是寫的人卻是男子,是李白這些人。男子憑什么來寫閨怨呢?那是他有同情的想象。
比如說張愛玲寫小說,她會寫男性;白先勇寫小說,會寫到女性。他們又不能變成異性,可是憑著對于異性之觀察加以了解與同情,那么就可以越過寫實的門檻,而進入想象的世界。
像蘇東坡的詩《七絕》,他說:“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就有人挑他的毛病說:蘇東坡對于鵝有偏見,為什么春江水暖鴨先知而鵝就不能先知呢?他沒有想到,蘇東坡的這首詩是看了一幅畫,是惠崇所畫的《春江晚景》。那幅畫里面應(yīng)該就是鴨。蘇東坡他可能心中也有這么一首詩,不過要看到惠崇的畫,才激發(fā)出他的靈感,寫出這首詩來。
這就是我所說的藝術(shù)經(jīng)驗之相通。畫家的經(jīng)驗可以通于詩人的想象。所以,我們看很多名畫上面有人題詩,題詩的不一定是畫家本身,可能是一位詩人朋友,看了這幅畫,他來題一首詩,這兩種藝術(shù)經(jīng)驗就可以相得益彰,可以互相映證。
我再用西洋的藝術(shù)來作一個例子。西洋的繪畫比起我們中國的來,大致上說來是比較寫實的,尤其是在19世紀(jì)的印象主義出現(xiàn)之前。印象主義就是比較超過寫實,來捕捉光對于世界的作用,尤其是莫奈(Claude Monet)的畫,凡·高(V.Van Gogh)更不一樣。可是在19世紀(jì)之前,西洋的畫大部分是寫實的。貴族,他沒有照相,可是他的家人要流傳他的面容、體態(tài),所以要找宮廷畫師來畫,這是寫實的。至于民間的畫家要畫鄉(xiāng)野節(jié)慶、市井小民的生活,這也是比較寫實的。
可是西洋的繪畫里面,有很多是不可能寫實的,包括歷史的場面,包括宗教、傳說,這些都是沒有辦法實際去體驗,然后來作畫。我就拿文藝復(fù)興的三大師之一達·芬奇,Leonard Da Vinci來說。他的畫我想大家都看過,至少看過復(fù)制品。他最有名的一幅畫,也就是繪畫之中最有名的一個女人——蒙娜麗莎。《蒙娜麗莎》所畫的是一個人間的女子,是一個富商的妻子,叫做拉覺科因塔,世界上真有這么一位女子坐在他的面前,給他畫,那是相當(dāng)寫實的。是不是完全寫實的我們不知道,為什么那樣微笑我也不知道。
可是,他有一幅畫比《蒙娜麗莎》那大得多啦——叫做《最后的晚餐》。我想大家都看過復(fù)制品的。《最后的晚餐》是耶穌跟他12個門徒,在耶穌要被捕之前的一個晚餐。沒有畫家可以親臨其境,所以,不可能寫實。那么,唯一的根據(jù)是什么?根據(jù)《圣經(jīng)·星夜·馬可福音》的14章13節(jié)以后的幾節(jié)。
那是在逾越節(jié)的餐桌上,耶穌對他的門徒說:你們之中有一個人將要把我出賣。
于是,12個門徒你看我我看你,不可能吧?非常驚訝。門徒就問耶穌說:你是講我嗎?耶穌也不說明。耶穌說,是你們12個人中間跟我同沾一碟佐料的那一個人。
在西洋畫里面,這是一個很重要的畫題,很多畫家都畫過。你要找12個使徒里面哪一個出賣耶穌,只要找到一個人,他的腰間有一個錢袋,這個錢袋是鼓鼓的,他剛剛拿了30塊錢,每次都可以找到這個門徒。
達·芬奇的畫上——很大的一幅橫的畫,畫在教堂的餐廳里面——耶穌坐在中間,有一點哀傷。他的12個門徒,6個坐在左邊,6個在右邊。左右兩邊的6個各分成兩個小組,3個人在一起,面面相覷,方為驚嘆。可是,這幅畫,師徒13人是坐在一張長桌子的前面,這很奇怪。為什么師徒吃飯要朝一個方向呢?圓桌子當(dāng)然就是360°,可是耶穌跟12個門徒都是面對著觀眾——在畫面上,同時他們是坐在椅子上,椅子還蠻高的。根據(jù)當(dāng)時的情形,在羅馬人的統(tǒng)治之下,應(yīng)該像羅馬人一樣席地而坐,同時師徒應(yīng)該是面面相對,所以這不可能是寫實,因此,很多畫家都不同意達·芬奇這樣的安排。
你找《最后的晚餐》這種畫,可以找到幾十幅。我就看到好幾幅,其中有一幅的作者是荷蘭的一個畫家叫做雷克鮑茨。他比達·芬奇要早40年畫這個題材,那就不一樣了。他是畫一張方桌子,不是長桌子。耶穌坐在這兒,他左右各有兩個門徒,打橫的兩邊,各有3個門徒,這樣一共10個,然后背對著觀眾、面對著耶穌的有兩個門徒,所以,13人是坐在一張方桌子的四面。
因此,當(dāng)日最后的晚餐到底是怎么坐的,這是一個問題。
因為他是宗教的場面,一半是要靠想象,就算《圣經(jīng)》提供若干線索,也不可能寫實。
那么,宗教如此,傳說、歷史也是如此。
“鴻門宴”到底是怎么坐的,司馬遷也并沒有講得很清楚。
所以,用同一個題材來寫作,來繪畫,有不同的后果。這就說明藝術(shù)家的想象力是很重要的,因人而異。
我們看西方的繪畫,最喜歡畫圣母瑪麗亞抱著圣嬰——圣母與圣嬰,Madonna and Child。
圣母可胖可瘦,也不可能寫實。大致說來,也很滑稽的。
畫家的模特兒長得胖呢,他畫出來的圣母就比較胖;他的模特兒是瘦瘦的,畫出來的就是瘦瘦的。像拉斐爾畫的圣母都是胖的,像艾爾格瑞科——西班牙的大畫家,他畫出來的,圣母也好,圣徒也好,都是比較瘦的,那是不可能來寫實。
西洋畫里面還有一個很多畫家要畫的題材,叫做圣·喬治屠龍。基督教有很多天使。天使里有幾個很有武功,其中有兩大天使武功很好:一個是圣·麥可,一個是圣·喬治。這位圣·喬治,據(jù)說有一次看見一位少女被一條惡龍所困,受到一條龍的性騷擾,圣·喬治就策馬提他的長矛去斗這條惡龍。
這個場面,很多畫家都畫過。
拉斐爾就畫過這樣一個場面,在畫的背景,是一個很純潔的少女在那里禱告,希望圣·喬治能夠為她把龍殺掉。圣·喬治在畫面上穿著白袍、青甲,面貌姣好。他騎的馬也是白馬。白,當(dāng)然象征純沽。圣·喬治以這樣的姿態(tài),挺起長矛來刺地上的一條惡龍。不過,那條惡龍并不怎么嚇人,也不很長,也不很邪惡,那匹馬好像也置身局外,也不看龍,倒回過頭來看主人。而背景呢,風(fēng)光明媚,好像是一個郊游野餐的好日子,不像是武士在屠龍的沙場滾滾的場面。總之,這個畫面好像并不是一場惡戰(zhàn)。
這是16世紀(jì)的畫。到了19世紀(jì)的浪漫派的畫里面,法國一個畫家——你去法國旅行,一百法朗的鈔票上就是這位畫家的像——德拉克洛瓦(E·Delacriox),他的一幅畫叫做《Liberty Leading the People》——《自由女神率巴黎市民起來革命》,自由女神率民而戰(zhàn)。這位畫家他也畫了圣·喬治屠龍。是在兩座山壁的峽谷之中,那匹馬是紅鬃烈馬,那個武士頭戴紅巾——紅巾飄然,那條龍非常龐大,很邪惡,那個少女是非常緊張,舉手好像很絕望的樣子,整個畫面非常激動。浪漫的激動跟古典的寧靜成為一個對照,同樣一個畫題。所以,很多題材不可能用寫實手法來處理的。
我們平常創(chuàng)作,如果實際的生活經(jīng)驗把它寫到作品里面來,那當(dāng)然是最有把握,可是我們?yōu)榱艘獢U大我們想象的天地,往往到別的藝術(shù)家、別的藝術(shù)形式里面去尋求靈感,尋找啟示,轉(zhuǎn)化為我們自己的作品。這是一個很廣闊的天地。
因此,我要回顧一下我自己寫作那么多年的這方面的一些經(jīng)驗。
首先我要講到歷史。歷史是不可能經(jīng)驗的,可是呢,當(dāng)然可以靠資料、靠知識來加以認(rèn)識,然后靠想象來加以重現(xiàn),甚至加以新的詮釋。這在中國古典詩人講來就有一個很大的題材——詠史,來描寫歷史。
我寫過一些詩,有一首叫做《刺秦王》。就是荊軻刺秦王的一個場面,主要是根據(jù)《史記》寫的。不過我所寫的是荊軻刺秦王不成,已經(jīng)受傷流血,靠在秦廷的柱子上,快要死時他心中的感慨。當(dāng)時,他當(dāng)然想不到,日后有張良,有楚漢來反秦。
我也寫過飛將軍,寫李廣,那也是從《史記》得來的一些靈感。
我有一首詩叫《梅花嶺》,是用全祖望的《梅花嶺記》來取材。其他如《昭君》《秦俑》《黃河》等等都是從中國的歷史或者地理里面來寫。我在寫《黃河》那首詩的時候,沒有去過黃河,我到現(xiàn)在也沒有見過黃河。
古典文學(xué)也是一大來源,如果能夠活用,可以說取之不盡,用之不竭。要活用,就是要能化古為今,否則古典的遺產(chǎn),只變成一把冥鈔,沒有用,你要化古為今,古典遺產(chǎn)才能夠變成現(xiàn)款。
我寫過很多詩,寫李白,戲李白,尋李白,念李白。也寫過一首蠻長的詩,來體會老杜晚年在湖南的心境。為了這樣,我讀過他晚年的很多作品,在里面尋求一些啟示。
屈原,我也寫過四五首詩。我很高興,后天我可能去汨羅江,去向屈原憑吊。
我的以古典為背景的詩中,有一首是《與李白同游高速公路》,這就是要古今合在一起來寫。這首詩我不朗誦,稍為講講其中的大意。
一開頭,我是在臺北,跟李白喝了酒,坐車南下,要到高雄去——在南部的都市。這個時候,李白在開車,我坐在他的邊座。我就勸李白,我說你剛才酒喝得太多了,因為剛才喝的威士忌很強的,不像你們山東魯酒比較淡。是汪倫那么熱情,胡姬一遍又一遍向你杯中斟酒。你不應(yīng)該喝那么多,你要知道,肝硬化已經(jīng)升高為第幾名殺手了,最近就有一位武俠小說的高手,因肝硬化而去世——那時候古龍剛剛?cè)ナ馈?span lang="EN-US">
我說你不要開得這么快。你如果要寫游仙詩,你也犯不著把車開得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我建議你去看一張史匹堡的科幻片,就等于游仙詩的經(jīng)驗一樣了。
正說著,后面警笛聲音響了。我說糟了,你超速,是90公里的,你怎么開到140公里了。你駕照有沒有?你又欠了酒債?你的駕照已經(jīng)被酒店扣留,而且你的靠山賀知章又出國了,沒有人來保你,至于那些議員都被你得罪光了,高力士就找機會要報復(fù),你現(xiàn)在醉酒駕車,我看你怎么辦?趕快跟我換一個坐位,否則你要罰6000塊錢臺幣。你的詩集都被人盜印了,看你怎么辦?至于你現(xiàn)在還錢,也不必了,你現(xiàn)在也沒有錢還我,等到你的《蜀道難》這些詩集打官司,把錢追回來之后,再還我好了。
我說你應(yīng)該開車要小心,因為高速公路的交通意外比安史之亂的傷亡還要多了。
最后我嘆一口氣說,唉!我應(yīng)該坐王維的車呀回高雄的。因為王維的詩很慢,他開車也可能是慢慢的。可惜王維一大早就去開會去了。開什么會呢?開“輞川污染座談會”。
這就是說,古詩要新寫,把現(xiàn)代人的經(jīng)驗來加以詮釋。傳說也可以提供題材,例如夸父、后羿射九日、公無渡河這些傳說也提供給我很多題材。
繪畫,也是一大來源。我有些朋友是畫家,他們的畫也給我很多啟示。有一位女畫家,也是詩人——席慕容——我想在座也有她的讀者,她其實也是很好的畫家。她畫荷花,非常好,也啟發(fā)了我。
新聞報道,我們看報紙的頭條,報紙的消息——這一類的消息也激發(fā)我寫很多詩。有一年紐約大停電,就發(fā)生搶劫,有心人在時報廣場分發(fā)白色的蠟燭給大家用。我把紐約大停電之夜想象成羅馬之衰亡、日爾曼蠻族的侵略。
奧黛麗·赫本,Audery
Hepburn,60年代有名的明星,也就是《羅馬假日》女主角,她去世的消息也激發(fā)我寫了詩。因為她前半生是一個非常可愛的玉女,好萊塢之寵兒,后半生,中年以后,她獻身于人道主義,經(jīng)常到非洲去援救那些難童、病童。
更不用說,電視在我們?nèi)粘I钫紦?jù)很重要的地位,對我們的視覺經(jīng)驗是一大沖擊。常常到了奧運會,尤其是冬令奧運會,冰上的舞蹈比賽,所謂figure skating,最能夠啟發(fā)我。我為了看冬令奧運會,寫了好幾首詩。
當(dāng)然還有攝影。我有攝影的朋友。同時有兩年我的妻子也熱衷于攝影,于是有一個婦女雜志就要登她的攝影作品,不過有一個條件,就說要我寫一首詩——有詩為證——我為了妻子的攝影,寫了門首詩,登了12個月。
這些都是我們生活里面,尤其是現(xiàn)代生活里面,可以提供我們寫作題材,啟發(fā)我們寫作靈感的各種方式。
我最后的一個結(jié)論,就是寫實主義是非常有用,也是非常重要的一條路。不過,凡事要靠經(jīng)驗——實際的經(jīng)驗才能寫作,那么我們的想象力,尤其是同情的想象力就相對地會變得微弱。如何發(fā)揮我們同情的想象,來補現(xiàn)實經(jīng)驗之不足,尤其是現(xiàn)代作家的一個重要的、新的途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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