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里,光陰爛漫,次第花開,任誰都會被這無邊春色所撩動。踏青賞花,正是明媚春光里一件不容錯過的賞心樂事! 然而,百花叢里,游人如織,賞花者眾,識花、知花者卻不多。常見美女二三,面對一樹樹嫣然花開的垂絲海棠,驚呼:“好美!這什么花?櫻花嗎?”另有同伴反駁:“不是,這明明是桃花!”海棠花仙聽聞此語,心情大概會有些不妙。李花開在櫻花之前,其盛開時一樹潔白,堆云砌雪,煞是美麗,也經常被誤認為是櫻花。 如果說認花、識花尚屬技術層面,多看看,多比較,就會略知一二,然而,要真正懂得欣賞,知其美更知其美在何處,就需要腹內有些詩書了。對于古人來說,賞花是一件很有儀式感的盛事。不僅要觀其色,聞其香,賞其姿,品其韻,最重要的,文人墨客在賞花之后還會寫下膾炙人口的詩篇。 當百花的嬌艷與詩詞的雅韻相遇,會發生怎樣神奇而美妙的化學反應呢? 桃 古人賞桃,可追溯到先秦時期。《詩經》中有一首《國風·周南·桃夭》,其歌曰: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fén)其實。之子于歸,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于歸,宜其家人。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寥寥數字,將桃花綻放時那噴涌而出的生機與艷麗勾畫于眼前。春天里最鮮艷的色彩莫過于“桃紅柳綠”,那一抹最張揚、最惹眼的艷便是桃了。 唐代詩人崔護有一首家喻戶曉的《題都城南莊》: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 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去年此時,少女的嬌態與桃花的美艷交相輝映,而今人去樓空,只留桃花獨芳和詩人悵惘。所謂“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跟這首詩大概表達了相同的慨嘆:珍惜人生中的遇見,莫教擦肩,莫負華年! 也許桃花的美過于張揚、熱烈,在有些詩人眼中則顯得有些浮艷粗俗。唐代大詩人杜甫在一首《絕句·漫興》中寫道: 腸斷春江欲盡頭,杖藜徐步立芳洲。 顛狂柳絮隨風舞,輕薄桃花逐水流。 盡管詩人明顯借物遣懷,但“輕薄”一詞用在桃花身上似也并不過分。宋代大文豪蘇軾對海棠花情有獨衷,在他眼中,海棠花風姿高秀,在此花面前,“桃李漫山總粗俗”。可見,桃花之艷麗,既為人所愛,也為人所鄙,見仁見智而已。 梅 若論哪一種花最為文人雅士所稱頌,梅若排第二,大概沒有花敢稱第一。古人愛梅,不僅因其花姿清雅,花香清冽,枝干虬勁,更因其凌寒而開,傲骨冰心,有“雪中高士”之美名。從古至今,文人墨客賞梅、贊梅、畫梅,以花喻人,寄托高潔,不勝枚舉,成為中華文化大觀里的一道獨特風景。 在眾多愛梅的詩人中,宋代的林逋不得不提。他一生親山樂水,不慕名利,不娶不仕,癡迷于植梅養鶴,“以梅為妻,以鶴為子”。他最著名的一首詠梅詩《山園小梅》: 眾芳搖落獨暄妍,占盡風情向小園。 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 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斷魂。 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須檀板共金樽。 其中“疏影橫斜”一句歷來最為世人所稱道。疏落的梅枝倒映在清淺的池水中,更顯清雅別致之姿,此時新月初上,梅花的陣陣幽香在溶溶月色中慢慢飄散開來。品讀此詩,仿佛那橫斜的梅影現于紙上,那清幽的暗香浮動而來。如此妙語佳句,讓我們體會到詩人內心對梅的癡戀。而我們在賞梅時,腦海里若能浮現此詩,不也是一番與梅、與詩人之間精神上的美好際會么? 梅花適合植在水邊,也適合植在庭園一角。宋代詩人王安石有一首《梅花》: 墻角數枝梅,凌寒獨自開。 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 梅花品性孤寒,不喜熱鬧。墻角數枝,凌寒而開,簡單幾字,將梅之高潔品性刻畫而出。雪中賞梅,則趣味更濃。宋盧梅坡在《雪梅》中寫道: 梅雪爭春未肯降,騷人閣筆費評章。 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 論晶瑩潔白,梅花遜雪三分,論香氣清幽,梅花又高出一籌。梅花因為白雪而更顯其高潔,雪景因有梅花而更添其神韻。寫雪中梅花的詩作,元代王冕有一首《白梅》: 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塵。 忽然一夜清香發,散作乾坤萬里春。 梅花冰清玉潔,不愿與桃李為伍。無意爭春,卻不懼嚴寒,在冰雪林中花發滿枝,給蕭索大地帶來盎然春意。這樣的心性情懷,與古代文人所追求的高尚品格是多么契合。 這就是古人筆下的梅,別有一種風骨,別有一番氣韻。這種風骨和氣韻,是那些只知爭春炫美的花朵所無法企及的。 海棠 如果說賞桃重在觀其美貌,賞梅重在品其精神,那么春日里內外兼修,既有傾國美貌,又有不俗品性的花,便是海棠了。此花花色秾艷,花姿瀟灑,豐神秀韻,艷而不俗,有“花中神仙”之美名,歷來是文人雅士的心頭所愛。 金代詩人元好問在《同兒輩賦未開海棠》中寫道: 枝間新綠一重重,小蕾深藏數點紅。 愛惜芳心莫輕吐,且教桃李鬧春風。 海棠花未開之時,一個個小花蕾藏在新發的綠葉間,顏色嬌紅,煞是可愛。其含苞待放的時間長達數周,好像輕易不愿吐露芳心似的,且讓桃李喧鬧爭春。未開之時既已可觀,半開之時則更是妖嬈。唐代詩人鄭谷有一首《海棠》: 春風用意勻顏色,銷得攜觴與賦詩。 秾麗最宜新著雨,嬌饒全在欲開時。 莫愁粉黛臨窗懶,梁廣丹青點筆遲。 朝醉暮吟看不足,羨他蝴蝶宿深枝。 頷聯一句寫盡將開而未開的海棠花美態。被點點春雨打濕的海棠花,顏色格外鮮麗,此時花瓣微微開啟,好似青春少女一般,楚楚動人。莫愁女為了賞花而懶于梳妝,畫家梁廣也被深深吸引而遲遲沒有落筆。詩人從朝賞到暮,竟還沒有看夠,不禁羨慕起棲宿在海棠花枝上的蝴蝶了。字里行間,詩人戀慕海棠之心,溢于言表。 另一位癡戀海棠的詩人則是北宋大文豪蘇東坡。他的一首《海棠》膾炙人口: 東風裊裊泛崇光,香霧空蒙月轉廊。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 相比鄭谷,蘇東坡對海棠的癡情有過之而無不及。上句寫景,著意用氛圍環境來襯托花之美態。裊裊春風里,月亮穿透云彩,灑下一片清輝。海棠花沐浴在這溶溶月色中,好似香霧縈繞,夢幻迷離。下句寫情,詩人唯恐海棠花在沉沉夜色里睡去,故而燒起蠟燭,靜靜地獨賞這一樹美麗。詩人的一片癡情都賦予了這唯美的海棠。 由以上二首觀之,無論是鄭谷,還是蘇軾,都深深迷戀于美學意義上的海棠花,而海棠花在美學上的價值不僅僅體現在其花色、花姿、花態,更植根于其品性上的不同凡俗,孤標高潔。 除了那首廣為人知的《海棠》,蘇軾在謫居黃州時還曾寫過一首《寓居定惠院之東,雜花滿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貴也》: 江城地瘴蕃草木,只有名花苦幽獨。 嫣然一笑竹籬間,桃李漫山總粗俗。 也知造物有深意,故遣佳人在空谷。 自然富貴出天姿,不待金盤薦華屋。 朱唇得酒暈生臉,翠袖卷紗紅映肉。 林深霧暗曉光遲,日暖風輕春睡足。 雨中有淚亦凄愴,月下無人更清淑。 先生食飽無一事,散步逍遙自捫腹。 不問人家與僧舍,拄杖敲門看修竹。 忽逢絕艷照衰朽,嘆息無言揩病目。 陋邦何處得此花,無乃好事移西蜀。 寸根千里不易致,銜子飛來定鴻鵠。 天涯流落俱可念,為飲一樽歌此曲。 明朝酒醒還獨來,雪落紛紛那忍觸。 這首長詩,記敘了詩人與海棠花精神際會的遭遇。雜花滿山,而海棠花卻開在空谷,絕色美艷,卻清淑幽獨,與世無爭。這不正與蘇軾懷才不遇、屢遭貶謫,卻曠達不羈的經歷相契合么?詩人激賞海棠,也正是借花自喻,表達與海棠惺惺相惜,雖身處困厄卻不改初心的情懷。 海棠花是少有的讓文人雅士托付真心的花,這片真心,既有對其美麗的膜拜,又有對其品性的激賞。這份膜拜與激賞,一直綿延至今。現代作家冰心曾在散文作品《一日的春光》中如此寫道: 海棠是淺淺的紅,紅得'樂而不淫',淡淡的白,白得'哀而不傷',又有滿樹的綠葉掩映著,秾纖適中,像一個天真、健美、歡悅的少女,同是造物者最得意的作品。 可見美好的事物能穿越時光,歷練歲月,珍藏在所有愛美、知美的人心間! ——怡我園 2018年4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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