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閱讀,和其年齡、閱歷大有關系。所謂“行萬里路,讀萬卷書”,我個人的理解是閱世和讀書是相輔相成的。 上大學時,我也讀過李伯元的《官場現形記》,但是不仔細,沒什么太多印象,覺得寫作者太啰嗦,里面的人物、地點太多太亂。僅僅是因為文學史上講到它是晚清譴責小說的代表作品,作為課業不得不有所了解。 最近又重讀這本小說,才真覺得這是一部值得咀嚼再三的好書,將晚清的官場真是寫絕了。——恐怕不僅僅是晚清的官場,那里面師爺的跋扈、姨太太賣官、買官者對成本和收益的算計,等等情節,直可和當下一些反腐新聞對照看。 如果對晚清的歷史稍微有些了解,里面的人物、故事,可以在歷史中找到原型。譬如那位湖南籍兩江總督,一味修道,任由屬下胡來,被參劾“昏聵糊涂”,我疑心原型是我的邵陽前輩魏光燾;而做湖廣總督的旗人湍多歡,可能影射瑞澂。他的九姨太一位丫鬟嫁給制臺大人巡捕隊里一位英俊伶俐的武弁,被人稱為“丫姑爺”,從此青云直上。這便是另一位湖廣總督張之洞的“丫姑爺”張彪的故事。文學史家公認里面的華中堂指榮祿,宮內的黑大叔則是李蓮英。 小說第四十七回寫到江蘇藩臺(布政使,相當于管財政、民事的常務副省長)“喜掉文頻頻說白字”,鬧出許多笑話。 這位藩臺叫施布彤(諧音“實不通”),是漢軍旗人氏,由軍功保舉步步高升到此重要的職位。他對巡撫徐大人說:
徐撫臺多問了一句,才知道施公是指“量入為出”,便笑道:
施藩臺對前來視察的欽差匯報無錫縣九龍山的強盜很多,必須派幾條兵船去“游戈游戈”,那里離太湖很近,如果這股子強盜和太湖里的“鳥匪”合起來,可就不得了。原來他把“游弋”和“梟匪”念錯了。欽差大人諷刺道:
施藩臺知道欽差在挖苦他,接下來強調兩股匪若串通一氣,總不免“茶毒生靈”。然后舉薦緝捕營里的周副將,說他很有本事,賽如戲臺上的黃天霸一樣。而且這人不怕死,立志“馬革裏(里的繁體)尸”報效皇帝。 和施藩臺一起去拜見欽差的蕭臬臺(主管一省治安)幫他打圓場,對欽差說:
這位頻念白字的施藩臺之原型,便是清末的守舊派代表人物剛毅,此公是滿洲鑲黃旗人,歷任江西按察使、廣東布政使、山西巡撫、江蘇巡撫等,后進入中樞任工部尚書、刑部尚書和軍機大臣,就可稱之為“宰相”了。此公讀書不多,念白字的笑話在官場廣為流傳。 ▲剛毅肖像 剛毅任刑部尚書時,在本部官吏聚會時講出“舜帝爺駕前刑部尚書皋大人皋陶(tao)”,皋陶是虞舜時的首席大法官,人所共知這個“陶”應該念“yao”。他還將民不聊生念成民不“耶”生。
大官念錯字,只有比他更大的官才敢糾正。剛毅自以為是,常念白字,手下沒誰敢提醒。他每次將下屬提交的呈文中的“瘐斃”(獄中囚犯因受刑、饑寒、疾病非正常死亡統稱為“瘐斃”),提筆改為“瘦斃”。改完后他還要借此嚴厲訓斥下屬讀書不認真,寫錯字。手下的人挨了長官的訓斥,自然也不敢反駁,就讓長官一直錯到底吧。
曾有一次,慈禧太后向剛毅詢問有何優秀的將領可以推薦,剛毅說:“江南武員,惟有楊金龍,可稱古之名將。”楊金龍,湖南邵陽人,時任江南陸路提督,確實是一名忠心耿耿的猛將。西太后接著問這個人能比何人,剛毅答曰:“可比古人黃天霸。”黃天霸是戲曲中人物,拿之做比,可見其學識淺陋。 插敘一個段子。筆者多年前在某部當差,部長是上世紀60年代法律科班出身,官聲很好,令人尊重。有一次在大會堂表揚一位全國先進典型——某省某縣黑松驛鄉司法助理員老侯,部長硬是在幾千人的場合、央視的攝像機下把“黑松驛”念成“黑松澤”。此公后來官至類似皋陶的位置。可見念白字真是難免,但頻頻念錯就有些說不過去了。
不過現在難以想象,李伯元的這部書自1903年開始在《世界繁華報》連載,立刻在滬上風行,1906年出版單行本,暢銷全國。那時候清帝還在位,盡管一些高官特別是旗人為此恨死了作者,有人甚至寄信威脅他,但也拿李伯元無可奈何。
假若李伯元再世,還能寫“阮撫臺重提鎮越路 林祭酒勖勉鴻浩志”嗎?估計就是寫了,發出來也不免404,想出版恐怕更沒門。 【本文首發十年砍柴頭條號專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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