憫農 李紳 春種一粒粟,秋成萬顆子。 四海無閑田,農夫猶餓死。 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 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 “何當共讀香蕓帙,最是詩情畫意時。”喜馬拉雅的聽眾朋友們,大家好!歡迎您和我一起共同品讀一生不可錯過的唯美詩詞。 中唐時期啊,有一位人稱“短李”的著名詩人,他的《憫農二首》,尤其是《憫農》其二,雖然并未收入《唐詩三百首》,卻是家喻戶曉、千古傳唱不絕,差不多連幼兒園的小朋友都會吟唱,都會吟誦,文學史上對他評價也是非常高。這位詩人,我想大家都知道,就是李紳。然而就是同一個李紳,在人生不同階段的表現卻差異巨大,甚至可以說是前后判若兩人。這又究竟是為什么呢?我們還是先來看一看這首《憫農》其二。詩云:“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 關心民生、關心百姓生活,其實是中國詩歌一個久遠的傳統。像三國時曹操就寫有“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出自曹操的《蒿里行》),唐以來最有名則如杜甫——“詩圣”,寫有《兵車行》、《三吏》、《三別》等等,都反映了詩人所處的那個時代真實的生活面貌。尤其到了中唐,當時唐王朝剛剛經歷過“安史之亂”,中央政權、地方割據都變本加厲的壓榨、掠奪農民,農民到了愈加困苦的境地。這時一些文人士大夫就寫出了不少反映農民生活的文學作品。比如與李紳同時代的劉禹錫,便寫道“美人首飾侯王印,盡是沙中浪底來”(出自劉禹錫《雜曲歌辭·浪淘沙》);而白居易則寫有“宣城太守知不知,一丈毯,千兩絲。地不知寒人要暖,少奪人衣作地衣”(出自白居易《紅線毯》),甚至《賣炭翁》里更有“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愿天寒”;再如聶夷中的“二月賣新絲,五月糶新谷。醫得眼前瘡,剜卻心頭肉”(出自聶夷中《詠田家·傷田家》);還有羅隱的“盡道豐年瑞,豐年事若何。長安有貧者,為瑞不宜多。”(出自羅隱《雪》)。這樣的傳統到了宋代,更有范仲淹的“江上往來人,但愛鱸魚美。君看一葉舟,出沒風波里。”(《江上漁者》);梅堯臣的“陶盡門前土,屋上無片瓦。十指不沾泥,鱗鱗居大廈。”(《陶者》);張俞的“昨夜入城市,歸來淚滿襟。遍身羅綺者,不是養蠶人”(《蠶婦》),等等,都堪稱是這一類詩歌中的優秀之作。表達了文人士大夫對弱勢群體的尊重和理解,也體現了文明的發展程度。而李紳的《憫農》呢,無疑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了。 《憫農》有兩首,是李紳舉進士之前所作。宋代計有功所編的《唐詩紀事·卷三十九》記載說,李紳曾以《憫農》二首求之于時任御史的呂溫(呂溫(771~811) 字和叔,又字化光,唐河中(今永濟市)人。歷司封員外郎、刑部郎中。元和三年 (808)秋,因與宰相李吉甫有隙,貶道州刺史,后徙衡州,甚有政聲,世稱“呂衡州”。),深受呂溫的賞識。呂溫在見齊煦時共同欣賞這兩首詩,并稱贊說,“斯人必為卿相”,就是說他認為能寫得出《憫農》的李紳,將來一定要做宰相,后來李紳果然做了宰相。 李紳六歲時父親去世,母親盧氏教他識字和一些儒家的文章,后因家庭貧苦,便到惠山(潤州無錫(今屬江蘇)惠山寺)佛寺中去讀書,這樣就可以獲得免費的食宿。后來李紳又到今天浙江嵊州市的天宮寺讀書,寺中有一老僧,覺得這個年輕人非同尋常,對他特別照顧。等到李紳學成之后,準備長安應舉之時,又資助他不少盤纏。李紳早年的貧困和四方游學經歷,使他很早就接觸到了社會的底層,對社會民生體會較深,創作了《憫農》詩和二十首《新題樂府》詩,這些詩中包含著他的政治理想和入仕情懷,也使他在詩壇上獲得了聲譽。后來在長安,應進士舉的李紳結識了呂溫。 你看這首《憫農》其二,“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開頭兩句好像一副白描作品,勾畫出了一幅夏日農夫耕耘圖:時值正午,烈日當空,大地炙熱,勤苦的農夫卻仍在揮汗耕作。詩人選擇正午鋤禾,并不僅僅是為了客觀描述農夫耕作的景象,而是要喚起讀者最深切的思想與情感的共鳴。后面兩句“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則直抒胸臆,道出了心中的不滿與憤慨之情。 剛剛我們在前面提到了許多同類詩,那為什么李紳的這首《憫農》流傳的格外廣泛呢?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語言通俗、樸實無華。詩里頭沒有什么難認、難解的字,卻能夠在極其簡約的文字里,通過“正午農耕”這個關鍵景象的抓取,通過十分直白淺顯、易于理解、易于感知的語言表達出來,這就有了特別動人的力量。當然要特別說一句,詩里的“禾”,“鋤禾日當午”的“禾”,不同的人還是有不同理解的。有的解釋為禾苗、水稻苗,有的還解釋為玉米苗。其實這里的“禾”,指代的應該是“粟”。正如有的研究者提出,《憫農》是組詩,《憫農》其一就寫到 “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清楚地點明了農夫種的是“粟”。當然也可以取引申義,以“禾”泛指莊稼嘛!比如聶夷中的《田家》 “六月禾未秀,官家已修倉”,這里的“禾”就是泛指莊稼。《憫農》其二雖然只是一首二十個字的小詩,因為用了屬于上聲“七虞韻”的韻腳字,“午”、“土”、“苦”,讀起來如泣如訴,既似歌謠又似俚語,敘事、議論真切感人,極大地增強了詩歌的感染力。 而另外一首,“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則因為格外善于在短短二十字中表現出從春到秋,從農田到農夫的時空轉變,時空悠長博大,含義深厚雋永。第一、第二句,極其巧妙的對比啊,用“一粒粟”對“萬顆子”,形象地寫出了季節的轉換,寫出了豐收的景象。而第三、第四句呢,“四海無閑田,農夫猶餓死”,先展現了碩果累累的豐收景象,卻又把筆鋒忽然逆轉,一句“農夫猶餓死”,以喜寫悲,深深地擊中了讀者的心靈,迫使讀詩者不得不去思索,究竟是什么原因導致了這人間的悲劇呢?實際上許多詠嘆農民及其生活的詩,我們都知道,一般來說都通俗易懂,但讀起來、看起來還是不如《憫農二首》好記,不如《憫農二首》朗朗上口。正因為如此,千百年來可以說是婦孺皆知、久吟不衰啊! 說到這兒,那么問題就來了,寫好《憫農》二首之后,李紳后來為什么沒有其他類似的佳作了呢?李紳在古代算是高壽,75歲才去世。從數量上看,李紳今存詩四卷,共一百四十首。其中《追昔游集》三卷,一百零六首,《雜詩》一卷,三十四首。這些數字雖然比不上大家,但也不能算少啊! 元和四年,李紳入朝為秘書省校書郎。五年前,他曾在長安應舉時就與元稹、白居易以詩論交,白居易戲呼他為“短李”,因為他個子比較矮。此次入京任職,有了更多的機會與“元白”二位切磋詩文,其《新題樂府》更是受到了元白的推許與效仿,因而也可以說,李紳實際上也是“新樂府運動”的前驅之一了。但《追昔游集》中的創作,多是記游詩、頌德詩,幾乎占了這個《追昔游集》的全部。尤其有一首是李紳任滁州刺史時所寫的《聞里謠效古歌》,同未舉進士前的《憫農二首》是完全同類的題材,但卻處處粉飾太平,內容已大異其趣呀,境界高下立判,充分說明了李紳出仕前后的思想嬗變。所謂“文如其人,言為心聲”,詩從來都屬于心靈的,其實更加準確地說,不是文如那個人,而應該說是文如當時的那個人。 李紳之所以后來在詩文上不再有巨大影響,究其原因是由于他已經落入了“惡”的沼澤,再怎么用筆,也寫不出善而傳神的東西來了。這就像曹丕、就像宋之問,看看后來變得狠心毒辣的曹丕,我們會奇怪,他怎么能替思婦寫下“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漢西流夜未央。牽牛織女遙相望,爾獨何辜限河梁”(曹丕《燕歌行二首·其一》)的深情婉轉來呢?我們讀詩、讀史,會覺得這背后很矛盾、很分裂,其實這背后又有合理的地方,道理就在于一個深情的男人、一個真情的男人,千萬不要離政治那么近,不要離名利、野心、權勢那么近。再看看宋之問,為了榮華富貴,在人生體現出來的后來只有卑微,而在政治與名利場的角逐中,卑微的靈魂則被迅速放大成了卑鄙與卑劣。 李紳同樣也是如此。唐憲宗元和元年,李紳考中進士步入仕途,晚年官至宰相,封趙國公。李紳早年也曾施展才干,做出一些政績。比如任壽州刺史時,治理霍山虎患,為當地茶農解除后顧之憂;在浙東觀察使任上積極賑災,還重修了曾經寄讀過的天宮寺;任河南尹及宣武節度使時,更是以執法嚴峻聞名,曾嚴懲當地的豪強惡少。不過李紳也因官位的升遷滋長了自傲的心理,據野史記載,李紳為官之后,更是漸次豪奢,一餐的耗費多達幾百貫,當然說他尤其喜歡吃雞舌,每餐一盤要耗費活雞三百多只,后院宰殺的雞堆積如山。這個經過現代學者考證,確為無稽之談,但他后來生活的豪奢極欲卻是真實的。詩人劉禹錫回京之后,李紳曾經宴請其赴宴。宴會上不僅羅列山珍海味,還有嬌娥靚女、歌舞伴酒。劉禹錫當席便吟了一首《贈李司空妓》,詩云:“高髻云鬢新樣妝,春風一曲杜韋娘。司空見慣渾閑事,斷盡蘇州刺史腸。”就描寫了李紳生活的窮奢極致。 李紳不僅是生活奢侈,還漸漸變得愛耍權威,薄情寡義。據范攄的《云溪友議》中記載,李紳年輕時常到一個叫李元將的人家中做客,每次見到李元將都稱叔叔。后來李紳鎮守淮南,李元將屈尊降輩,主動稱自己為“弟”、為“侄”,李紳都不高興。直到李元將稱自己為孫子,李紳才勉強接受。還有一個姓崔的巡官,與李紳有同科進士之誼。一次特地來拜訪他,剛在旅館住下,其家仆與市民發生爭斗,李紳聽說之后,竟將那仆人和市民都處以極刑。并把崔巡官抓來,責問,“你我以前是熟人,到此為何不主動來見”?崔巡官連忙磕頭賠罪,說當時天色已晚,不敢貿然來驚動,希望能放過我和家仆。可李紳還是讓人把他捆起來,打了二十棍之后押送江南。當時人們都議論說“李公宗叔翻為孫子,故人忽作流囚”,就是說,原來的叔叔反過來做他的孫子,朋友成了被流放的犯人。當然,后來也有人認為范攄“抵李紳之狂悖,毀譽不免失當”(《四庫全書總目·云溪友議提要》),可是也有不少學者認為,聯系其他文獻的記載,以及李紳的后來的性格作風,范攄所述也未必盡誣。 而讓人更感齒冷心寒的是,李紳不僅無情無義、為官殘酷,更卷入了“牛李黨爭”的政治漩渦,在“牛李黨爭”中導演過一幕又一幕的鬧劇、慘劇。對于唐代中晚期這場著名的黨爭,史學界大多認為,“牛黨”是新興的庶族、地主,而“李黨”呢,則是沒落的門閥士族。像國學大師陳寅恪先生就認為:牛黨代表進士出身的官僚,而李黨則代表北朝以來山東士族出身的官僚。士族官員以李德裕為首,故稱“李黨”,庶族官員以牛僧孺為首,故稱“牛黨”。李紳緊跟李德裕,是李黨中的骨干分子。不得不說,在這場曠日持久的權力斗爭中,李紳暴露了自己的一些弱點,尤其是就個人品德而言,其最明顯的短處就是忘恩薄情。 他與韓愈的臺參之爭,無論于公于私,李紳其實都是理虧的。此事發生在穆宗長慶三年,《新唐書·韓愈傳》記載,“時宰相李逢吉惡李紳,欲逐之,遂以愈為京兆尹兼御史大夫,特詔不臺參,而除紳中丞。紳果劾奏愈,愈以詔自解。” 唐代御史臺本以大夫為首,中丞為副,但大夫多不設正員,實際以中丞為首長。按唐制,京兆尹品級雖高于御史中丞,但遇見中丞必須參拜,以示對風憲官(指監察執行法紀的官吏。)的尊崇。但韓愈任京尹時有特詔,允許不參拜,更何況韓愈還有御史大夫的兼銜,名義上算是李紳的上級。雖然此事是當時的宰相——“牛黨”領袖之一的李逢吉,為了對付李德裕及其手下李紳,設了一個局,但過錯依然主要在李紳。于理而言,李紳是抗旨不遵;于情而言,李紳是忘恩負義,絲毫不念韓愈當年的推薦之恩。 而李紳一生中最大的污點,則是他晚年經手的“吳湘案”。唐武宗會昌五年,74歲高齡的李紳出任淮南節度使,當時揚州的江都縣尉吳湘,被人舉報貪污公款、強娶民女。李紳將吳湘逮捕下獄,判以死刑。此案上報到朝廷后,有人懷疑其中有冤情,朝廷便派遣御史崔元藻前往揚州復查。崔元藻調查后發現,吳湘貪贓屬實,但款項不多,強娶民女之事則純屬栽贓,此事不實,罪不至死。但李紳卻一意孤行,強行將吳湘送上了斷頭臺。 對于李紳緣何如此?歷來說法不一。《北夢瑣言》(《北夢瑣言》,中國古代筆記小說集,雅雨堂叢書本。宋代孫光憲撰 ,原帙三十卷,今本僅存二十卷。《北夢瑣言》記載唐武宗迄五代十國的史事,包含諸多文人、士大夫言行與政治史實,為研究晚唐五代史提供了可貴材料。前16卷記唐,后4卷記五代,可補正史之不足。)中的說法是,李紳欲納美女阿顏為妾,沒想到卻被吳湘捷足先登,李紳勃然大怒,欲置吳湘于死地。由于吳湘迎娶阿顏的聘禮豐厚,李紳便下令調查他的收入來源,說他虛報差旅補助費,犯了貪污罪。而《冊府元龜》(《冊府元龜》,北宋四大部書之一,政事歷史百科全書性質的史學類書。景德二年(1005),宋真宗趙恒命王欽若、楊億、孫奭等十八人一同編修歷代君臣事跡。全書共1000卷,分帝王、閏位等31部,部下再分門,共有1100多門。)中的說法則是,李紳欲奪阿顏獻給李德裕,所以一想干掉吳湘這個絆腳石。不過這些說法也有人質疑其真實性,持論者以為當時的李紳和李德裕,都已年逾古稀,不大可能為了爭奪一美貌女子而謀人性命。 但不論具體原因如何,總的看來,李紳執意處死吳湘,是為了討好李德裕,倒確實屬實。吳湘的叔父吳武陵當年曾得罪過李德裕的老爸李吉甫,兩家是世仇。李德裕任宰相后,也借故整過吳武陵,并將他貶為潘州司戶參軍,吳武陵后來郁郁而終。李紳自然很清楚吳李兩家的歷史恩怨,為了取悅李德裕,將吳武陵的侄子吳湘也列為報復對象,羅織罪名,將其處死。事實上,李德裕同此案也脫不了干系,御史崔元藻回京說吳湘罪不至死,李德裕立即將他貶為崖州司戶參軍,其心思可見一斑啦。 到了大中元年,唐宣宗即位,罷免了李德裕的宰相職務,李黨一干人全部被貶去崖州。這時吳湘的哥哥為弟鳴冤,請求朝廷復查吳湘案。三司復查之后,吳湘得到平反。李紳這時雖已去世,但按大唐的律例,酷吏即使死掉也要剝奪爵位,子孫不得為官。因此,死去的李紳受到了“削紳三官,子孫不得仕”的處罰。 元和、長慶年間,唐詩出現了一個群星燦爛的中興時期。在整個一代詩人中,元稹、白居易、柳宗元、劉禹錫、韓愈、孟郊、賈島、張籍、王建、李賀,這些人的文學業績都不同程度地超過了李紳。而李紳雖有詩才,《兩唐書本傳》都稱他“能為歌詩。鄉賦之年(鄉賦也叫猶鄉貢、 鄉舉。”指唐代不經學館考試而由州縣推薦應科舉的士子。),諷誦多在人口”,于詩最為尤異( 尤異 : <書>優異;優秀。),但后來由于一心功名利祿,不僅消退了早期的銳氣,更走上了一條不歸之路。他的《新題樂府》二十首之所以全部失傳,有研究者就認為,或許是他自動刪棄,或者有意湮沒的。正像后來的、晚年的韋莊,嚴禁家里人張掛《秦婦吟》一樣。 李紳在詩壇好像一顆彗星一般,閃現了瞬間的光輝就徹底消失了。當然,他的《憫農二首》,卻因其內在的魅力,傳承千古,令人們留下了偉大的詩與并不偉大的詩人的無限感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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