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蓑煙雨任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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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風波

蘇軾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狽，余獨不覺。已而遂晴，故作此詞。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喜馬拉雅的朋友，你好！我是康震，今天我們一起來分享蘇軾蘇東坡一首非常著名的詞——《定風波》，我們先來一起感受一下這首詞。

定風波

蘇軾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這首詞想必你非常熟悉，咱們很多朋友都非常喜歡蘇軾的這首詞。在生活當中，當我們遇到不順利的事兒，遇到困難的時候，常常喜歡用這首詞來寬慰自己。

這首詞的寫作時間是在宋神宗元豐五年，也就是公元1082年。這一年蘇軾46歲，他正在黃州生活，擔任黃州團練副使。也就是說，這一時期呀，他在黃州已經(jīng)被流放貶謫了將近五年的時間。

在這首詞的前面，作者寫了一篇小序，寫這首詞的一個背景。我們知道，詞的創(chuàng)作從其源頭來講，是沒有小序的。在作品的前面加一個小序，來說明創(chuàng)作的緣由和背景，這本來是詩的特點。現(xiàn)在呢，在詞前加小序，這說明在詞的創(chuàng)作當中開始融入了一些詩的元素，在文學史上有個說法叫做“以詩為詞”，用寫詩的法子、用寫詩的模式來寫詞。這有個什么好處呢？增強了詞的敘事性，增強了詞的內(nèi)涵、擴大了它的內(nèi)涵，對于我們了解這首詞的前因后果很有幫助。

蘇軾曾經(jīng)在一篇文章里面，寫到他創(chuàng)作這首詞的一個背景。說在黃州城的東南30里處，有一個地方叫沙湖，也叫螺螄店。他曾經(jīng)和朋友到螺螄店那個地方去看田產(chǎn)，也就是準備在那買田。那么在這首詞的序里面，他說了，3月7號這一天啊，我們?nèi)サ缴澈飞吓龅搅讼麓笥辍＝Y(jié)果呢，又沒有帶雨具，這一行人等淋了個落湯雞，非常地狼狽。我估計很多人還怨聲載道呢，在序里面作者說“余獨不覺”，我就沒覺得有多狼狽，為什么呢？“已而遂晴，故作此詞。”過了一會兒，天兒又晴了，于是我就寫下這首詞，把我自己面對這場雨、雨之后又晴了，這個場景的想法表達出來。

這首詞的上片說：“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這意思就是說啊，不要總是盯著，不要總是去聽那雨水滴滴答答的打在樹葉子的身上的這個聲音。你也不要老為下雨這個事兒感到煩惱，一下雨走路不方便，一下雨身上頭發(fā)都淋濕了，不要管它，你只管吟著詩句、拄著竹杖慢慢地往前走。這里所說的“吟”，指的是吟誦詩篇。“嘯”其實最早指的是少數(shù)民族的一種發(fā)聲的形態(tài)，有點類似于咱們現(xiàn)在所說的和聲。就是少數(shù)民族的兄弟們在他們表達自己情感的時候使用的一種發(fā)聲的模式，魏晉時期傳入中原，到了唐宋，很多文人都會嘯這樣的一種發(fā)聲技巧，我們現(xiàn)在暫且可以把它理解為類似于像我們這個呼麥啊，或者是吹口哨啊，這樣一種表達自己情懷的一種發(fā)聲形態(tài)。這個聲音吶，嘯的這個聲音很曠遠、很清遠、很曠達，感覺很風雅。蘇軾一邊吟著詩句，一邊嘯，拄著竹杖慢慢地往前走。對他來講，這么大的雨，走一百米也是落湯雞，走十米也是落湯雞，都是被雨淋，但無論如何不要被雨水、下雨這件事影響了你走路的態(tài)度，對不對？

“一蓑煙雨任平生”，有什么好怕的呢？沒有什么好怕的。人生在世，無非是晴天和陰天兩種天氣，大不了再加上下雨天、下雪天。所以有風雨是常態(tài)，有晴天也是常態(tài)，不必大驚小怪，只管“竹杖芒鞋輕勝馬”，像騎在馬背上一樣，輕輕快快地、安安穩(wěn)穩(wěn)地往前走。

下片又接著說：“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這正是初春時節(jié)，料峭春風吹到身上還頗有些寒意，寒到什么程度呢？剛才啊，哥兒幾個喝了點兒酒，把這點酒意都給吹醒了。不但把酒意吹醒了，也把烏云吹去了，把雨水都吹走了，然后把太陽迎回來了。這時候的青山是多么的嫵媚啊，“山頭斜照卻相迎”啊！夕陽西下，金色的光芒照耀在山的這一邊，照耀在我們的身上。你看，一瞬之間，人生又回到了晴天。

“回首向來蕭瑟處” ，什么意思啊？再看剛才下雨的地兒，不也晴了嗎？所以，“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下雨沒有什么好可悲的，天晴也沒什么好可喜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呀！只有這樣，內(nèi)心才能坦然；只有這樣才能看到天下處處都是好風景，處處都有好風光啊。這就是這首詞的關鍵詞，不論面對怎樣的人生境遇，無論面對怎樣的自然環(huán)境，你都要從容地行走，且行且瀟灑，且行且從容。不過，咱們話是怎么說，蘇軾現(xiàn)在在詞里是這么表達的，這點兒表達、這點領悟要來可真不容易，就是說來之不易呀！人生在世能有一點領悟，那得前面有很多的積累，這個積累是坎坷的積累，也是風雨的積累。

蘇軾因為跟這個維新變法的人物、改革變法的人物主張不同，觸怒了宋神宗，所以被貶謫到了黃州。他剛到黃州的時候也沒這么從容，給朋友寫信小心翼翼，您把信看完了，就趕緊用火燒掉吧，要不然人家又以為我發(fā)牢騷了，要不然人家又抓著我話把啦。在給朋友的信里面說，我到黃州啊，閉門謝客，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只有到了黃昏時分才出來散散步。

可以想象得到，遭遇了政治上的這樣一次打擊，他是非常的不安，他不但不安，他還要反省自己。蘇軾自己反省自己，在給朋友的信里面說，他這輩子最大的毛病話太多，說的太多，太好議論。他甚至說自己當初，為了考科舉、進士寫文章，高談闊論，引經(jīng)據(jù)典，看似才華橫溢，其實夸夸其談，里頭言之無物。他比喻說，自己好像養(yǎng)成了一種習慣，就像鳥兒雖然喜歡鳴叫，但不過是自鳴得意而已，就好像樹干上樹瘤一樣，石頭上的斑紋一樣，看上去好像很奇特、很美麗，在吸引眾人欣賞的目光。其實這樹瘤啊，石頭上的斑紋那可不都是它們身上的毛病嗎？我也有這毛病。

他反省自己，覺得自己以前做的有些事兒不大對，但同時他也有屬于自己的堅持。他在給朋友的信里面說，我現(xiàn)在雖然被貶謫流放到黃州，老而且窮啊，這當然是一個比較夸張的說法。他在黃州的時候也就40多歲，還沒有真的到老的時候，但他的意思就是說我的境遇是老而且窮，但是我的心肝骨髓里面充滿了忠義道德，面對生死，談笑自如，境遇雖然欠佳，但為了社稷國家、為了君王，我還可以做到舍生忘死，在所不辭。至于禍福得失都全部交給天地造化了。可見此時的蘇軾有惴惴不安，有人生反省，也有自己固有的人生堅持。但是這些都還屬于坐而論道啊，你畢竟還要接觸具體的生活，你在具體的生活當中到底是怎么表現(xiàn)的？蘇軾做得也很好。我們只有了解了蘇軾在黃州時期的這些做派、這些言談、這些思想、這些活動，我們才能真正理解《定風波》這首詞里頭所表現(xiàn)出來的這種人生的領悟。

蘇軾剛到黃州，家里人口多呀，錢糧不夠花怎么辦呢？脫下文人的長袍，穿上農(nóng)夫的短打，開荒種田吧。黃州政府批給他一塊幾十畝的廢棄了的坡地，就在黃州城的東門外，蘇軾也沒客氣，就給這塊兒地起了個名字叫東坡。為什么呢？當年呀，唐代大詩人白居易被貶謫到四川的忠州做刺史，在東門外也有一塊地，白居易在這塊地上遍植花朵，給它起名叫東坡。蘇軾對白居易仰慕已久，就索性把自己這塊地也叫個東坡，而且以東坡居士來自稱。我們都知道蘇東坡這個名字可比蘇軾這名字名氣大多了，蘇軾在他的《東坡八首》詩里邊特別說到，這荒地布滿了荊棘瓦礫，天氣干旱，開墾起來真的讓人筋疲力盡。沒關系，放下鋤頭、喝完水，接著干，一想到來年有不錯的收成，這點疲勞都算不了啥。     我們說呀，在一般的文人眼中，開荒種地，不是什么體面的事兒，更何況你是一個被貶謫的官員，還自稱什么居士，對不對？可對蘇軾來講，他的想法跟一般人不一樣，誰說文人不能種地？誰說種地的人就不能自稱居士，誰有規(guī)定種地就沒面子？沒有飯吃，你就得種地，收獲莊稼才有飯吃，就這么簡單的道理。所以看，我們經(jīng)常說蘇軾這個人很瀟灑、很曠達。瀟灑曠達并不是昂著腦袋、甩著袖子在街上走，而是面對每一個挑戰(zhàn)、每一個困境，都表現(xiàn)出迎接挑戰(zhàn)、解決挑戰(zhàn)的這種勇氣和膽量來。所以東坡居士這個稱號啊，已經(jīng)遠遠地超越了佛教徒的這種內(nèi)涵，它是一個勞動者的內(nèi)涵，它也是一個在勞動當中尋找審美趣味的文人的內(nèi)涵。

除了勞動，蘇軾還健身，他有一整套的健身的辦法。比方說，盤腿坐在床上，上下嗑牙齒，嗑多少多少下；同時舌頭在口腔里邊緩緩地攪動，然后產(chǎn)生唾液之后將它緩緩地吞下，自己想象著這個唾液被送到中丹田，如此反復多次。還有用雙手摩擦這個面部、耳朵、脖子、眼睛，一直擦到發(fā)燙為止，再摁摁你的鼻梁，梳頭梳一百多次，一覺睡到大天亮等等等等。這些辦法蘇軾也采納。你想想他活了66歲，他流放貶謫的時間累計都長達12年之久啊，要是不是靠著積極的生活態(tài)度，不是靠著這種健身的方法，他怎么可能度過這些艱難的歲月，對不對？更何況在這期間他還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詩文作品，對不對？還進行學術的撰述的工作。

蘇軾啊，還有一個很大的特點，他對待生活非常的詼諧和幽默，換句話說，就是他面對生活的時候，他的態(tài)度是比較輕松的。我們舉個例子，他有個好朋友，經(jīng)常晚上倆人在一塊兒聊天兒，這朋友也有個外號叫龍丘居士（陳季常，人名。名慥字季常，號方山子，別號龍丘居士，四川眉山人，乃北宋隱士。其父陳希亮名公弼。成語“河東獅吼”的典故即出自陳季常和其妻子柳月娥的事跡。）。一個東坡居士，一個龍丘居士，倆人經(jīng)常在一塊兒談禪說法。蘇軾就送給他這個朋友一首詩，說：“龍丘居士亦可憐，談空說有夜不眠。忽聞河東獅子吼，柱杖落手心茫然。”意思說我這朋友太可憐了，晚上我到他們家談論佛法，一宿一宿不睡覺，突然聽見他們家老婆一聲暴喝，嚇得手里的手杖落到了地上，嚇成這個樣子。現(xiàn)在我們形容一些比較彪悍的女漢子，叫她們“河東獅子”，把他們講話叫做“河東獅子吼”。你能想到嗎？這個典故啊就來自于蘇軾的這首詩。其實我們知道這個“獅子吼”本身是佛家用語，意思是說啊，釋迦牟尼世尊在眾生面前講法，如獅子聲吼，佛法廣大。河東就是現(xiàn)在的山西，實際上是說這位朋友他的夫人是山西人，晚上勸他們早點休息，聲音都比較大，他就用了河東獅子吼。這個蘇軾開起玩笑來，那也是天下第一。

所以我們說，蘇軾在黃州，卻寫出了《定風波》，這是有很多原因的。蘇軾被貶謫，蘇軾不安心，蘇軾參加勞動，蘇軾開墾土地，蘇軾跟朋友開玩笑，蘇軾反省自己的人生，蘇軾堅持自己的一種人生的理想。所有這些元素湊合到一起才能產(chǎn)出的《定風波》呀，難道不是嗎？黃州時候的蘇軾，詩詞也不敢寫太多，書信更不敢寫太多，話也不敢說太多，為官又沒有實權。對他這樣的大文人來說，這簡直就是一個無期徒刑，但是蘇軾讓這痛苦的徒刑卻變得有聲有色，詩詞不敢多作，那咱就寫一篇兒《豬肉頌》（“凈洗鐺，少著水，柴頭罨煙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時他自美。黃州好豬肉，價賤如泥土。貴者不肯吃，貧者不解煮，早晨起來打兩碗，飽得自家君莫管。”譯文：“把鍋子洗得干干凈凈，少許放水，燃上柴木、雜草，抑制火勢，用不冒火苗的虛火來煨燉。等待它自己慢慢地熟，不要催它，火候足了，它自然會滋味極美。黃州有這樣好的豬肉，價錢賤得像泥土一樣；富貴人家不肯吃，貧困人家又不會煮。我早上起來打上兩碗，自己吃飽了您莫要理會。”），歌頌歌頌我的紅燒肉吧，這書信呀，不敢多寫，那咱就算算帳、開開荒。實權被剝奪了，雖然做了個黃州團練副使，但沒有簽署權，沒有實際的權利，一日三餐總能做吧，廚師總能做吧，我總能做個美食家吧。

我們知道東坡肉，還有東坡羹，這都是他在黃州時期發(fā)明的。我不僅自己做，我還總結(jié)成菜譜跟大家分享，而且這個菜譜也可以寫得文采斐然，這就是蘇軾的魅力，也是《定風波》給我們的啟示。咱們有的人遇到挫折、遇到困難，就會大發(fā)雷霆，或者怨天尤人，不吃不睡，詛咒生活。蘇軾人家不做這虧本的買賣，他不會折磨自己，他還要犒賞自己，不僅要犒賞自己，而且把犒賞的感受寫成詩文，與大家分享這詩文的美。我們喜歡蘇軾，絕不僅僅是因為他比較擅長考試，比較擅長做官兒，比較善于作文、善于吟詩、善于作畫、善于書法，更重要的是，他在艱苦的條件中依然能夠作曠達灑脫的自己，讓幾百年之后的我們依然為之傾倒。

蘇軾曾經(jīng)感慨呀，“黃州真如在井底”呀！在黃州就像待在井底一樣。可能黃州在某時某刻對蘇軾來說就像是一口廢棄的枯井，但是蘇軾卻沒有成為那井底之蛙。他在這口枯井里頭耕種、釀酒、做飯、讀書、念佛、交友、著書、寫詩，忙了個不亦樂乎。他不斷收獲自己的快樂，在這口枯井當中慢慢地流淌出了滋潤他人、后人，以及整個中國古代文化的涓涓的甘露啊！這就是我們今天讀《定風波》能獲得的全部的感受，也是我們應該深深地感謝蘇軾蘇東坡的地方。

最后，我們再重溫一遍這首詞。

定風波

蘇軾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好，這一期就是這樣，咱們下一期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