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并沒有把他超常豐富的藝術想象力運用到誕妄情節的設計上。另外,金庸小說也不依靠誤會之類取巧的辦法來支撐自己的情節。像雙胞胎,兩人容貌相似,因此造成誤會,金庸偶爾也用,《射鵬英雄傳》里有真假裘千例,《俠客行》里有石中玉、石破天,但絕不靠這種方法來支撐作品情節的主要骨架。 金庸自己在《俠客行》的《后記》中說:“ 由于兩個人相貌相似,因而引起種種誤會,這種古老的傳奇故事,決不能成為小說的堅實結構。雖然莎士比亞也曾一再使用孿生兄弟、孿生姊妹的題材,但那些作品都不是他最好的戲劇。在《俠客行》這部小說中,我所想寫的,主要是石清夫婦愛憐兒子的感情,所以石破天和石中玉相貌相似,并不是重心之所在。 ”可見,金庸在情節構思上不想走捷徑。 那么,金庸小說能夠吸引人,抓住人,靠的是什么呢?我認為,靠的是 藝術想象的大膽、豐富而又合理,情節組織的緊湊、曲折而又嚴密 。也就是說,靠的是藝術本身。 金庸確實是設計情節的好手。他的小說情節有以下長處和特點: 第一:跳出模式,不拘一格 金庸是 注意研究小說的情節模式 的。但他研究模式是為了跳出模式,推陳出新。模式畢竟只是外在的現成形式,金庸更看重的是內在的生活情理。他在《韋小寶這小家伙》一文中說過:“ 西洋戲劇的研究者分析,戲劇與小說的情節,基本上只有三十六種。也可以說,人生的戲劇很難越得出這三十六種變型。然而過去已有千千萬萬種戲劇與小說寫了出來,今后仍會有千千萬萬種新的戲劇上演,有千千萬萬種小說發表。人們并不會因情節的重復而感到厭倦。因為戲劇與小說中人物的個性并不相同。當然,作者表現的方式和手法也各有不同。 ” 武俠小說作為通俗小說的一種,有它自己的敘事模式。最常見的是 “復仇模式”和“搶寶模式” 。所謂“復仇模式”,就是正派人物突然遇上一場滅門慘禍,然后遺孤刻苦學藝,掌握高強武功之后尋訪仇人,實現報仇雪恨的愿望。曲折一點的,又加上報仇過程中主人公愛上了仇人的兒女或徒弟。所謂“搶寶模式”,這“寶”可能是財富,也可能是極厲害的兵器或武學典籍,還可能是靈丹妙藥之類。另外再有 “伏魔”或“爭雄”模式 :武林中一股邪惡勢力崛起,屢屢殘害正派人物,大有稱霸江湖之勢,英雄主人公充當盟主,率領群雄與邪派決戰取勝。還有一種是 “抗暴模式” ,即主持正義,抵抗暴政,反對侵凌弱小。 金庸小說里,大體上這幾種模式都有。像《碧血劍》,就是寫袁承志為他父親袁崇煥復仇,還隱伏著金蛇郎君復仇的副線。像《連城訣》和《倚天屠龍記》,就以“搶寶模式”為主。像《笑做江湖》,近于“伏魔模式”。像最早的《書劍恩仇錄》以反異族統治為背景,接近“抗暴模式”。金庸的高明之處在于借用某種模式,又不簡單落入某種模式。他總是不斷變換,盡可能不讓模式捆住自己手腳,經常把武俠小說的不同模式綜合起來運用,甚至還吸取 偵探小說、推理小說或言情小說的某些模式 (例如“情變模式”)用到自己的武俠小說中。 即使早年寫的《射雕英雄傳》,也是綜合了多種模式,兼取不同的長處。像郭嘯天、楊鐵心兩家家破人亡,他們的孩子郭靖、楊康長大了要報仇,應該算“復仇模式”吧。但中間插入郭靖、楊康分別由江南七怪和長春子丘處機教習武功,約定十八年后比武決勝,作為故事的主要線索,又展現了各幫各派武林人物的神奇功夫以及他們之間為爭奪《武穆遺書》和《九明真經》展開的斗爭。這就突破了“復仇模式”,又像是“爭雄”、“抗暴”和“搶寶”了。至于“江南七怪”六人遭害之謎的揭破,更有點偵探推理小說的味道。《神雕俠侶》集中寫楊過的曲折成長道路,以及他與小龍女之間誓死不渝的愛情故事,卻也貫穿了爭奪所謂《玉女心經》、《九陽真經》之類武功秘籍的情節,而且放在抗元抗暴的背景上,也是多種模式都有。 作者真正注意的不是模式,而是人物性格。 故事線索和情節焦點,都是從人物性格著眼來設置的。金庸曾說:“ 我個人寫武俠小說的理想是塑造人物。我構思的時候,亦是以主角為中心,先想幾個主要人物的個性是如何,情節也是配合主角的個性,這個人有怎樣的性格,才會發生怎樣的事情。 ”因而,這些情節在自己的范圍內比較堅實,經得住推敲。而且越到后來,小說情節的設計也越加嚴整和圓熟。 第二:復式懸念,環環相套 小說,尤其以故事擅長的武俠偵探類小說,都要設置和利用懸念。然而其間成就的高低上下,卻不可以道里計。中國古典小說常用懸念,但較多用在兩回之間或故事中間,這與說書人吊聽眾胃口有關。 金庸的懸念是近代小說家的用法:不僅用在故事中間,更用在小說開頭。 《俠客行》、《天龍八部》都是一開頭就進入矛盾,令人關切。《笑傲江湖》更是一上來就有異常緊張的場面:福威嫖局的少爺林平之與人斗毆,在被迫無奈殺死一個姓余的四川人之后,當夜,漂局里就不斷死人,一個個嫖師被人殺死,而且全身沒有一點傷痕。全嫖局竟接連死了二十多人。敵人在地上寫血字:“出門十步者死!”一片恐怖氣氛。總嫖頭林震南解剖死者尸體,才發現對手原來是青城派高手,使用了很厲害的“摧心掌”:能在不傷皮膚外表的情況下,把心臟震成許多碎片。林震南夫婦在這種情況下只得棄家外逃,很快就被青城派抓了起來,只剩下少爺林平之被人救出后逃走。小說第一章就擺出了一大堆懸念:林家嫖局這種悲慘局面的出現,到底是怎么回事?背后的原因是什么?林平之逃走以后結果又怎樣?他能夠在將來練就武功,報仇雪很嗎?——這一些懸念促使讀者迫不及待地要讀下去,想了解事情的究竟。 而在故事展開的過程中,原有的懸念尚未完全解開,小說作者又制造和安排了一連串新的懸念:大名鼎鼎的衡山派高手劉正風金盆洗手,想擺脫江湖上的是非,卻受到嵩山派等五岳劍派的堅決阻攔,甚至劉正風全家都會被殺,這到底因為什么?華山派大弟子令狐沖救了遇難的小尼姑,自己身受重傷,幾乎性命不保,為什么還有人要中傷他?等等。這樣一環緊扣一環,使讀者不得不緊張地讀下去。所以,善于設置懸念,是金庸小說在情節上的一大特點。有的作品直到結束,懸念還保留著。有讀者問金庸:“《雪山飛狐》中胡斐那一刀究竟砍下去沒有?”金庸笑笑說:“連我自己也不知道。” 金庸似乎還特別 善于通過突然轉折來提出懸念 。《倚天屠龍記》中,張無忌、謝遜等歷盡艱險,好不容易從海外乘船將歸,一夜之間情況忽然變化:屠龍刀、倚天劍突然不見,趙敏與波斯船亦已亡散,張無忌、謝遜都變得虛弱無力。這是情節上突如其來的一次重大轉折。究竟是誰盜去了屠龍刀、倚天劍?這件事跟趙敏或者波斯船究竟有些什么關系?張無忌、謝遜又怎么會變得虛弱無力的?從此,小說進入了撲朔迷離的偵探破案的境界,令人欲罷而不能。 金庸作品中的懸念,有時是以“謎”的方式存在的。謎,其實也屬懸念,只是有時已經明朗有時未被挑明或未被讀者意識到罷了。金庸小說中的謎往往是多重的:有暗有明,有大有小,相互結合,環環相套。以《俠客行》為例,就是大謎中套著小謎。俠客島石壁上那首《俠客行》詩和《太玄經》圖譜中包含著一套絕頂武功,無人能夠破譯,這是大謎。這個謎又產生一個副謎:由于俠客島主每年都要派人懲惡勸善,幾年一次請各幫派的幫主到島上喝臘人粥,去的人都是有去無回,因而在武林各幫派中引起恐慌,誰都害怕當幫主丟了性命,長樂幫就在這種情況下英名其妙的搶了個小乞丐出身的人物來當幫主。再下面還套著一個謎:長樂幫為什么要搶這小乞丐來當幫主呢?原來他長得和以前失蹤的那個幫主石中玉非常相像。這石中玉原本是個花花公子,他被人捧做幫主以后,正好得其所哉,獵取女色。他在失蹤前已經閣下很多禍亂,其惡果就讓和他面貌十分相像的小乞丐出身的人物來承擔了,弄出許多尷尬的事。而這小乞丐又有自己的身世之謎,這謎慢慢牽出石清、閩柔夫婦年輕時的三角戀愛矛盾,白自在、史婆婆夫婦的愛情矛盾,等等。情節如此復雜,可又層層剝筍似的,組織得十分緊湊、嚴整。直到結尾,采取的是半開放的結局:由于小乞丐養母梅芳姑的自殺,謎底已經清楚,但作者并未站出來點破。 《天龍八部》的情節構成方法相似而又有不同。 這里三位主人公,就有三個身世之謎。它們是三個環,互相構成三個連環套。 段譽的父親段正淳到處留情,以致段譽接連碰到幾個喜歡的姑娘后來發現卻都是他的妹妹,這是一個大謎。其中又包容著一些小謎,像段正淳妻子刀白鳳為了報復丈夫,怨憤中與段延慶發生關系,這就解答了段譽的身世之謎。喬峰的身世之謎及其帶來的悲劇結局,最為動人,包含著宋遼矛盾尖銳時期的許多社會內容。 它是通過段譽與喬峰的結拜,段譽的異母妹阿朱、阿紫與喬峰的關系,特別是通過段正淳與馬夫人康敏的關系,而和前一個大謎套聯在一起的,它本身又包含著阿朱、阿紫等若干較小的謎。 第三個大謎虛竹的身世又是通過其結拜兄長喬峰之謎逐漸解開而得到揭示的,所謂“無惡不作”的葉二娘的變態性格以及虛竹何以生下來就是和尚這時才得到交代;它又包聯著天山童姥、西夏國公主等幾個小謎。 這樣,全書最初看起來似乎有點散的結構,到后來認真回顧就覺得相當緊湊,而且確實體現出比較深廣豐富的思想內涵,真所謂“ 有情皆孽,無人不冤 ”。一部小說而能具有如此復雜的情節結構,這也許真是只有金庸才能實現的出色創造,是其他武俠小說家所難以做到的。 第三:虛虛實實,撲朔迷離 這也是金庸情節設置上的一個秘密,可以收到特殊的心理效果。 《笑傲江湖》中,令狐沖最后和任盈盈成就了一段美滿的婚姻。作為魔教的日月神教,在盈盈當了教主以后,和正教中的恒山派、少林派、武當派等和解了。這樣一個結局,當然皆大歡喜,但如果就這樣平平常常地告訴讀者,那是淡然無味,不會給讀者留下深刻印象的。金庸的寫法是,先充分渲染“山雨欲來風滿樓”的緊張氣氛:當令狐沖拒絕率領恒山派加入日月神教之后,任我行在華山大會上當著幾萬教眾的面,宣布一個月內要把恒山上殺得雞犬不留。令狐沖在一種倔強然而絕望的心情中走下華山,他覺得此生再也不會有和盈盈見面的機會,而且自知死期已到,寡不敵眾,魔教幾萬人上恒山,總共一兩百人的恒山派當然頃刻間就會被消滅,即使盡量拼命多殺傷一點魔教人物,也無濟于事。心境非常不好,簡直坐以待斃。后來少林、武當等派主動來支援,還帶了炸藥,埋設地雷,部署了打一場大仗的方案,設了幾道防線,準備用計炸死任我行,還布置了有計劃撤退以保全有生力量的路徑。一切準備就緒,讀者就等著瞧下面這場大仗究竟怎么打法,打的結果又是如何了。這時,魔教方面忽然傳來消息,說教主要來拜會令狐沖、方證大師和沖虛道長,一頂轎子上了恒山。讀者心里納悶:魔教方面不知又在玩弄什么詭計?直到送了珍貴禮品,教主和令狐沖秘密地見了面,最后把轎子送下山,大家心里的疑團還是沒有解開。及至傻乎乎的桃谷六仙把轎里坐著的盈盈和令狐沖說到任我行已死,現在是盈盈接任教主的那番對話泄露出來,讀者才發現原來自己上了金庸的當。作者越是在前面強化緊張氣氛的描寫,實際上越是使和平結局的到來顯得出其不意,在讀者當中引起的心理效果也越是強烈。這叫做聲東而擊西。讀者雖然發現自己受了騙,卻也心甘情愿,感到松了一口氣,分外愉快。 《天龍八部》中,段譽被鳩摩智點穴綁架到了姑蘇,說是次日要把他帶到慕容博墳前焚化。鳩摩智身具高強武功,與慕容家又有“舊交”之名,他已經制服了過彥之、崔百泉和段譽的幾次反撲;阿朱、阿碧雖然暗中同情段譽,卻全然不是鳩摩智這個強敵的對手。環境對段譽來說,真是險惡到了極點。他自忖萬無生還之理,只得不無傷感地享受生命的最后一刻:在四面臨水的“聽雨居”中請求阿碧為他彈奏一曲,“明日就算給這位大和尚燒成了灰燼,也就不虛此生了。”不料竟變出望外。且看: 阿碧殷殷站起,說道:“只要公子勿怕難聽,自當獻丑,以娛嘉賓。”說著走到屏風后面,捧了一具瑤琴出來。阿碧端坐錦凳,將瑤琴放在身前幾上,向段譽招招手,笑道:“段公子,你請過來看看,可識得我這是什么琴。” 段管走到她身前,只見這琴比之尋常七弦琴短了尺許,卻有九條弦線,每弦顏色各不相同,沉吟道:“這九弦琴,我生平倒是第一次得見。”阿朱走過去伸指在一條弦線上一撥,撐的一響,聲音甚是洪亮,原來這條弦是金屬所制。段譽道:“姊姊這琴……” 剛說了這四個字,突覺足底一虛,身子向下直沉,忍不住“啊喲”一聲大叫,跟著便覺跌入一個軟綿綿的所在,同時耳中不絕傳來“啊喲”、“不好”,又有撲通、撲通的水聲,隨即身子晃動,被什么東西托著移了出去。這一下變故來得奇怪之極,又是急速之極,急忙撐持著坐起,只見自己已處身在一只小船之中,阿朱、阿碧二女分坐船頭船尾,各持木槳急劃。轉過頭來,只見鳩摩智、崔百泉、過彥之三人的腦袋剛從水面探上來。阿朱、阿碧二女只劃得幾下,小船離“聽雨居”已有數丈。 原來,這水上的“聽雨居”里有機關,從外面打開翻板,室內的人就跌到水里,琴聲就是信號,而琴幾之下放置的小船,就救了段譽的性命。小說此刻帶給讀者的是意外的驚喜。前面的險情越是烘托得充分,讀者越是為段譽的命運擔心,后來獲得的驚喜也就越大。金庸小說善于以這類虛虛實實的文字從反面著筆,收到令讀者出其不意的強烈效果。 第四:奇峰突轉,敢用險筆 為了醞釀與寫出高潮,武俠小說家有時不得不鋌而走險,用一些常人不敢用的冒點險的筆墨。險筆可以推動高潮的到來,使高潮獲得更為理想的效果,但險筆本身又有反彈作用,如果用得不當,可能適得其反,出現更糟的局面。就像《射鵬英雄傳》里郭靖、黃蓉和受傷的洪七公在荒島上哄騙歐陽鋒父子吃那半匹被洪七公撒上尿的烤野羊一樣,如果歐陽鋒不上當,那就反過來只有自作自受了。 金庸小說成功地運用了險筆。像《倚天屠龍記》中主角張無忌與周芷若的婚禮場面,就是一種險筆。張無忌最后是和趙敏結婚的;周立若雖然對張無忌也有好感,但峨嵋派掌門滅絕師太逼她事先發過毒誓,不能真的和張無忌相好,只能利用他的關系去偷盜屠龍刀并殺害金毛獅王謝遜。如果他們兩個真的結婚,那么,小說情節的全局就會受到破壞,故事就得換個樣子發展,所以,這是不大好收拾、有點危險的一招。金庸卻還是用了,他敢于安排張無忌與周芷若張燈結彩,舉行婚禮。然后作者又安排趙敏出場,拿出被囚禁的謝遜的一把頭發,終于把婚禮給沖了,沒有真正讓周芷若和張無忌成婚,知情的讀者還是為作者捏一把汗的。但正因為安排了婚禮而沒結成婚,小說故事情節就急轉直下,問題暴露得快,解決得也快。小說很快就進入高潮。 《笑傲江湖》中安排定選師太臨終前委托令狐沖當恒山派女尼的掌門人,更是隨筆。這種安排雖然可以顯示令狐沖為人正派,受到恒山派上下一致的信賴和愛戴,卻也一定會招惹江湖上許多人的議論并且引發種種是非和波折。嵩山派的使者樂厚就說:“恒山一派,一向由出家的女尼執掌門戶。令狐沖身為男子,豈可壞了恒山派數百年來的規矩?”但故事情節的發展又必須讓令狐沖當恒山派的掌門人,因為如果他不當一派的掌門人,沒有他的參與,則日后嵩山會議上五岳各派合并時所引發的許多糾葛和斗爭,就不好寫了,至少不能寫得那么有聲有色了;連后來任我行要求令狐沖率領恒山派加入日月神教,并且任命他當副教主,令狐沖卻公然當場拒絕,以致任我行立即宣布一個月內上恒山殺個雞犬不留,這些故事情節都變得不好發生和發展了。作者明知這樣寫很冒風險,卻又不得不這樣寫。好在作者煞費苦心,作出周密安排:讓令狐沖采取善后補救措施,在恒山上吸收了不成和尚師徒及其他僧俗人眾,另居通無谷的“恒山別院”,規定他們不得到尼姑住的見性峰上來,等等。經過這樣處理,總算大體上也還近乎情理,說得過去。 此外,像《神雕俠侶》中小龍女在與楊過結婚前被尹志平奸污,也都是一種隨筆,這就埋伏下以后她和楊過長達十幾年的分手,把一出動人的純情故事推向極致。 當然,水漲船高, 險筆的運用,反過來也要求作者把高潮寫得更好。 《倚天屠龍記》正是這樣。金庸讓武當派的張翠山與明教(被目為魔教)的殷素素由戀愛而結合,把兩個有仇隙的教派成員拉扯到一起,這自然又是一種隨筆。果不其然,它帶來了情節發展的突然轉折并形成了小說的一次高潮。當這對夫婦帶著五歲的孩子張無忌從海外歸來時,武當山上一時喜氣洋洋。但不久,妻子殷素素當年傷過三師兄俞岱巖的真相一旦大白,張翠山立即慚愧無地,痛不欲生,不得不向師父和同門師兄弟告罪之后當場自殺。妻子殷素素見丈夫死去,隨即也拔刀相殉。一派團聚的喜慶氣氛,瞬間就成了尸首橫陳的慘酷情景。這一場面壯烈之極,既突出了武當七俠誼同手足,也顯示了張殷之間伉儷情深,寫得可謂筆墨淋漓,感人至深。不用險筆,高潮到來時的這番動人效果是難以設想的。 總之,關鍵時刻用點險筆,這是金庸小說情節吸引人的一個重要因素,也可以說是一種 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寫法 。 第五:出人意外,在人意中 金庸小說在情節上一個最大長處或最根本的特點,是“出人意外”而又“在人意中”,既大膽新奇,又在情在理。小說情節不管多么曲折離奇、古怪荒誕,都必須符合它自己的情理,這樣讀起來才使人有興趣,不反感。 《西游記》寫孫悟空七十二變,本領很大,但也只能按自己的情理來變化。他和二郎神斗法,斗不過了,變成一座廟,讓尾巴變做一根旗桿,豎在廟后邊,這下就露出了破綻,被二郎神識破。這是《西游記》很成功的一筆。我們不能責備吳承恩:你寫的孫悟空既然本領那么大,難道就不能把尾巴藏起來!因為那樣的要求違背了情理。連西方的一些現代派作品也是這樣。卡夫卡的小說之所以震撼人心,不在于作者想象出有人睡了一覺醒來變成一只大甲蟲,而在于他寫出了這個人變成甲蟲以后所遇到的種種極其痛苦、極其可怕、簡直難以想象卻又合情合理的經歷:他想翻個身,卻怎么也翻不過來,周圍的父母、親人、朋友都害怕和他接近,把他拋棄了。他有苦無法表達,無處傾訴,達到絕望的程度。卡夫卡深刻地寫出了這種痛苦的境遇,才使人非常震動。所以,小說不怕情節荒誕離奇,而怕缺少情理。 金庸小說的好處,在于不但想象構思出許多大膽、離奇、曲折的情節,而且使這些情節比較合乎清理,看來很有根據,讓豐富的想象和盡可能完滿的情理結合起來。他的情節既是“出人意料”的,仔細一想,卻又“在人意中”。《天龍八部》里,那個最沒有王霸之心的段譽最后卻做了皇帝,最沒有男女之欲的虛竹和尚卻做了快樂之極的西夏駙馬,最懷著民族之恨的蕭峰卻為平息遼未干戈而“殺身成仁”,最想當皇帝的慕容復最后卻發了瘋只能對著幾個孩子南面稱孤。這些我們事先料想得到嗎?可以說一點都沒有想到。然而仔細一想,它們都非常合乎情理。《笑做江湖》里人稱“君子劍”的華山派掌門太岳不群,竟干了那么些傷天害理的事,偽君子比真小人還可怕,仿佛很出人意外。但回頭一想,實在也不奇怪,許多壞事他早就做了,只是比較隱蔽而已。對林家《辟邪劍譜》,他早就垂涎三尺,幾乎眼青城派同時派人到福州下手。他趁令狐沖重傷昏迷之際偷走劍譜,反過來卻誣陷令狐沖,將令狐沖從華山派中開除。手段之卑鄙陰狠,令人發指。在將五岳劍派合并為一派這件事上,他一開始就和嵩山派掌門左冷禪站在一起;最初讀者以為他只是屈服于左冷撣的壓力,實際上他比左冷禪有著更大的野心,甚至連反對合并的定逸師太等人都是他暗害的。所以,岳不群的真實面目最后顯露出來,既令人震動,又使人信服。再有,《射雕英雄傳》里的歐陽鋒,練功練到最后竟然一切都顛倒過來,倒立著用手走路,內氣逆轉運行,神智錯亂,面對著自己的影子卻害怕之極,大叫“別追我,別追我!”這樣的結局非常獨特,誰能料想得到!然而回味過來以后,又會覺得歐陽鋒落到如此下場,很合情理,因為他太急于在武林稱王稱霸,不擇手段地按顛倒了的《九陰真經》練功,終于走火火魔,不久于人世。金庸小說的許多情節,就是這樣既曲折離奇,出人意料,又入情入理,在人意中。 當然,并不是說金庸已做到完美無缺。書里有的情節,也露出明顯破綻。如《射雕英雄傳》寫郭靖為醫治王處一的毒傷而到趙王府去偷藥,抓住了簡管家,扭斷了他的右臂,讓他找完顏康去要藥,這位簡管家居然很老實,在趙王府豢養的一大堆武功大師(那是他最好的保護傘)面前不叫不嚷,反而在離開他們之后,當郭靖拿到藥時才叫“有賊”,豈不太不近情理了嗎?恐怕這樣寫的唯一目的,是要讓郭靖得到機會,喝梁子翁長期用人參喂養的那條毒蛇的血。 又如《碧血劍》寫袁崇煥遭難三周年忌辰,李自成派了劉芳亮。田見秀千里迢迢到廣東東莞縣去聯絡袁崇煥的舊部。這也是一件于情理不合的事。袁崇煥遭難三周年,乃是崇禎六年,那時李自成還是高迎祥部下的小腳色(他于崇禎四年才投奔高迎祥),他怎么能派劉芳亮、田見秀到廣東去聯絡(而且田、劉二人那時也還沒有投到李自成手下),李自成是直到崇份九年原闖王高迎祥被官軍殺害后才被推為闖王的。 顯然,在這類具體情節上,小說還有缺點。但這些畢竟是個別的破綻。總體說來,金庸小說情節緊張,熱鬧,曲折,合理,大開大合,針腳綿密,因而異常精彩。這是金庸小說的一大成就,也是其他武俠小說家難以望其項背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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