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才女薛紹徽
蕭春雷
在福州近代才女里,薛紹徽(1866-1911)最早具有全國性知名度。但人們記得她,多半因為她是我國第一位女翻譯家,1900年與丈夫陳壽彭合作,首次把儒勒·凡爾納的科幻小說《八十天環游記》介紹給國人。陳壽彭是口譯者,薛紹徽則像林紓一樣筆述。很有意思,談到近代中國的譯書事業,繞不過這兩位不懂外文的閩籍翻譯家。
然而薛紹徽的成就,主要還在于詩詞文章。1914年,其遺著《黛韻樓遺集》刊刻成書,封面為著名文士姚華題簽,扉頁由嚴復題簽。其中一二兩冊詩集由陳寶琛題名,第三冊文集由陳衍題名,第四冊詞集由林紓題名。推薦者皆當時文壇巨子,全明星整容,足見這個小女子的分量。
薛紹徽從小穎異過人,隨母讀《四書》、《五經》,順便學畫畫、圍棋、洞簫、昆曲、刺繡、詩詞和駢文。她的童年快樂而倉促,接著是9歲喪母,12歲失父。近代福州詩風濃厚,常舉辦“詩鐘”比賽,有筆小獎金,她冒哥哥的名字投稿,領得賞金零用——據薛紹徽年譜記載,她成家后還重施故技,靠打詩鐘掙點外快,“日贏數百文,夜則購酒肴行樂,且得存余酒度歲”。
詩才不但換得零錢,還釣到金龜婿。剛從船政學堂畢業的陳壽彭公開向她求婚。薛紹徽讀過“自媒之女,丑而不信”之類的古訓,嚴詞拒絕,非要等到遠在廣東的叔父做主,才肯答應。1880年3月,陳薛完婚,她15歲。
陳壽彭婚后赴日、英、法留學多年,成為當時難得的洋務人才。他的哥哥陳季同是著名外交家,率先將中國文化介紹給法國,據說曾攜兩位洋夫人同歸。奇怪的是,夫家如此洋化,卻改變不了薛紹徽的保守。1897年,梁啟超、陳季同等人在上海創辦女學會和女學堂,薛紹徽竟主張崇祀班昭,建議將傳統婦德讀本《女四書》列入新式女校的課程。她還為《女學報》撰寫了女德、女言、女工、女容四頌。她的觀念大大落后于時代。
陳彭壽早就開始了翻譯生涯,譯有《中國江海險要圖志》22卷等著作。1899年,夫妻搭檔翻譯了《八十天環游記》,此后又翻譯《外國列女傳》、《雙線記》等,數量不多,但忠實于原作,質量很高。陳壽彭曾經稱贊妻子“以譯書賣畫佐生計,炊煙一縷,視筆墨為斷續”。可見翻譯只是他們糊口的工具,并不特別看重。
薛紹徽現存詩280首,詞145首和文19篇。她自稱平生心血皆耗于詩詞。讀她的詩歌,最大的感覺是大刀闊斧,境界雄渾,沒有一點脂粉氣。例如《游鼓山》:
松竹秘幽響,云泉蕩古香。危巔通北斗,半野盡南荒。
此詩簡潔利落,寫景抒情溶為一爐,得晚唐詩神韻。她的敘事長詩也做得好,讀《金井歌》,文藻華贍,沉博艷麗,不亞于吳梅村的《圓圓曲》。再舉一首頗為人稱道的《仲秋夜讀史作》:
從來禍福不相侔,成敗惟看棋局收。
篤志有人欣御李,智囊無策到安劉。
豈真遇合風云會,須惜艱難骨肉謀。
昨夜長天覘北斗,依然明月照高秋。
詩寫于戊戌六君子遇難之后,對康梁變法頗有微詞,認為他們離間皇帝與慈禧太后的母子之情,造成政局動蕩。這觀點很另類,她重視家庭倫理超過了維新救國。
薛紹徽的詞成就也很高,小令清新柔婉,韻味深遠,如《菩薩蠻·題畫》:
紅閨不識天涯路,畫圖先擬描紅樹。野渡泊溪灣,秋聲何處山。紙長描不得,盡染黃沙色。衰草玉關陰,迢迢萬里心。
她的長調則大氣磅礴,以文入詞,跌宕豪放。例如作于甲午戰后臺灣割日的《海天洞處·聞繹如話臺灣事》,意境空闊,沉郁蒼涼,是難得的佳作:
碧天莽莽浮云,云煙變滅滄桑里。鯤身睡穩,雞籠唱罷,竟無堅壘。莫問成功,可憐靖海,原來如此。算槐柯邦國,黃粱夢寐,只贏得,豪談美。說甚蓬萊蜃市。忽跳梁、長蛇封豕。鯨吞蠶食,戚、俞難再,藩籬傾圯。洶洶波濤,金廈相關唇齒。對春潮夜漲,深慚漆室,為天憂杞。
值得注意的是,薛紹徽還存有19篇駢文,是晚清罕見的女駢文家。駢文講究用典和對仗,對于作者的學識和音律素養要求很高。讀她的長文《秦淮賦》,汪洋恣肆,旁征博引,辭藻縟麗,細述金粉之鄉的歷代興廢,最后議論說:
嗟嗟!霸圖易歇,勝地休夸!剩垂楊以系馬,吊流水于棲鴉。丁字廉前廢渡,辛夷花里誰家?罷盒子之雅會,放瓢兒之菜花。蓬蒿埋其客路,蘆葦掛夫魚叉。金陵之春釀竟渺,女墻之月影偏斜。惟有寒潮急浪,猶如鐵板銅琶……
薛紹徽的天才深不可測。自5歲由母親啟蒙后,沒有名師指點,她幾乎全憑自學,46歲的一生就有如此成就!據說她擅長占算,1884年馬江海戰和1894年甲午海戰,她都勸阻陳壽彭參預戰事——他的許多同學死于這兩次戰爭。真是一個神奇的女人。
2009年4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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