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斯曼帝國是一個謎。從一個弱小的、貧窮的部落酋長國發展到一個遍及歐洲,亞洲和非洲的偉大帝國只用了200年。但它的衰弱比它的崛起更令人困惑。這種褪色過程包括兩個特別突出的現象。首先,奧斯曼帝國由盛轉衰的速度極快,缺少一個穩定、守成的階段。在17世紀,奧斯曼帝國仍然是法國宮廷刻意結交的重要力量,籍以維持歐洲的力量平衡并尋求法國的優勢。其邊界繼續擴大:1669年征服克里特島,1676年奪取波多黎各和烏克蘭部分地區。然而,這是這是帝國在地中海和北方的最后推進。隨著1683年圍攻維也納的失敗,奧斯曼與歐洲之間的關系發生了巨大變化。不久之后,隨著《卡羅維茨條約》的簽訂,開始了失去大片領土的過程。其次,奧斯曼帝國衰落的歷史特別漫長。從通常的1683年到帝國的滅亡(1918年)共計250年。特別是在19世紀,奧斯曼帝國被廣泛認為是一個垂死的“歐洲鐮刀”, 在內外交困中跌跌撞撞堅持到第一次世界大戰。它的壽命與其弱小的國力極不相符。 一個國家的衰弱往往是相對的,它是在國際政治經濟的宏觀大背景下力量對比關系的此消彼長。就奧斯曼帝國而言,其衰落的宏觀背景是歐洲在16-17世紀的崛起。在過去的兩百年里,歐洲經歷了革命性的變化:民族國家的誕生;重商主義的出現;新軍事革命的普及;歐洲主要大國的形成;殖民地的發展和海權的建立。因此,歐洲成為世界上最具活力的地區。隨著歐洲列強的對外擴張,開始了對世界其他地區的其他民族逐漸統治奴役的過程。奧斯曼是最早遭受這場政治和經濟地震襲擊的國家之一。先進的歐洲不僅使它相形見絀,而且它的地理位置接近使得它成為這個強大鄰居的侵略對象是不可避免的。與歐洲相比,奧斯曼帝國的落后是顯而易見的。帝國的利益和帝國內許多民族的利益是對立或相互沖突的。帝國的規模對于當時的交通和軍事技術來說太大了。這種形式的政治組織無法與現代歐洲民族國家、競爭,后者是中等規模發展的,獲得了大多數居民忠誠,并擁有強大的軍事官僚機器。 經濟上,16世紀后西方隨著貿易的擴張、技術進步、生產的增加和南美白銀的流入而取得了飛速發展,但是奧斯曼封閉的經濟受制于公會的保守做法,回避和抵制了這種變化。沒有追逐時代的步伐,也就無法拯救奧斯曼免受時代的影響。不追隨時代的步伐就不能使奧斯曼免遭時代的撞擊。歐洲國家對原材料的需求增加迅猛,其價格相應上漲,這導致奧斯曼的羊毛、紅銅、貴金屬出口到歐洲。行會限于嚴格的定價規則,無法與歐洲商人競爭獲取原材料,從而導致產量下降。行會的各種限制使他們無法投資于新興行業。結果,奧斯曼帝國與西方的貿易總是出現巨額赤字,這不僅吞噬了帝國的原材料和原始產業,而且還奪走了經濟所經營的硬幣。歐洲貿易商在奧斯曼購買原材料,然后在歐洲生產,最后將成品出售給帝國。事實上,奧斯曼在經濟上已是歐洲的附庸。 15世紀之前,世界貿易的中心在地中海沿岸地區。15世紀開始,隨著葡萄牙人的海外探險,開辟了繞經好望角至遠東的新航路。新航路的開辟給奧斯曼帝國帶來了極其深遠的影響。東方貿易的主導權逐漸從紅海——中東——地中海傳統貿易路線轉移至大西洋沿岸國家手中,包括奧斯曼人在內的東地中海商人失去了作為歐亞貿易中間商的地位。葡萄牙人進入遠東后,在印度大肆購買香料,當1504年威尼斯的船只到達貝魯特和亞歷山大港進行年度貿易時,他們發現這里已無香料可售,葡萄牙人把印度市場買空了。荷蘭的介入使形勢發生進一步變化。從1598—1602年,14支私人船隊從荷蘭和澤蘭出發駛往遠東,1602年專掌東方貿易的荷蘭東印度公司成立,1603年左右荷蘭人看來已經使遠 東全部的香料改道好望角。世界主要貿易路線的改道帶動了大西洋沿岸經濟和社會的近代化起飛,但這一進步在相當程度上是以奧斯曼帝國的衰弱為代價的。 其次,西方國家確立了對大洋的制海權。占優勢的海上力量是歐洲得以控制遠東貿易的先決條件,它們的帆船是當時最先進的遠洋帆船,并且配有火炮,具有空前的機動性和殺傷力。1509年葡萄牙人在印度第烏島港外輕易戰勝了船只眾多的穆斯林艦隊,不容置疑地表明歐洲水手的長射程火器占有優勢,而其對手所能進行的海戰只不過是靠攏而后強行登上敵艦,手持刃器以力拼搏。只要裝有大炮的船只能保持一定距離,老式的登艦戰術就完全無法對付飛行的炮彈。所以,殖民主義者弗西斯科·德·阿爾梅達寫信給在里斯本的國王說:“如果船堅炮利,印度的貿易就歸您掌握”。事實上,商船與正規軍艦在這一時期并無本質區別。大歷史學家麥尼爾指出,16世紀歐洲海上強國的一個重要特點是其半私有性質。西方的海軍就是以商船隊為基礎逐步發展起來并稱雄世界的。在壟斷貿易的同時,它們也確立了對開放性海洋(特別是大洋)的制海權,奧斯曼帝國因此被鎖在大洋之外,喪失了走向海外世界的道路。在近代大國競爭中,一個國家若不能抓住作為時代主題的貿易、航海和海軍,就難以再享有繁榮、發展和強大的機遇。 17世紀末至18世紀初,一個迅速強大起來的沙皇俄國出現在奧斯曼的北疆,構成了帝國急速走向衰落的主要政治外因。在此之前,兩國一個多世紀的爭斗以奧斯曼取勝而告一段落,但自17世紀晚期俄國開始近代化改革后,雙方的力量對比發生極不利于奧斯曼的變化。1696年,沙皇俄國同奧斯曼帝國開戰并奪得亞速。這標志著一連串戰爭的開始,它們在一個世紀的時間里將黑海由奧斯曼的內湖變成了差不多是俄國的內湖,從而從一個全新的方向威脅奧斯曼帝國。俄國對奧斯曼的擴張針對三個方向:一是巴爾干地區,通過民族和宗教聯系樹立俄國的影響;二是君士坦丁堡和海峽,只有控制這兩個地方才能進入開放性海洋;三是高加索地區,它具有包圍里海、南下波斯灣、東入中亞和次大陸的重要戰略地位。 奧斯曼帝國漫長的海岸線不僅未能顯示相應的價值,反而構成它的重大弱點。黑海和地中海都是半封閉性海洋,在蘇伊士運河通航之前,進入大洋的唯一通道是直布羅陀海峽。但是,奧斯曼在西地中海的擴張未能奪得摩洛哥、直布羅陀和通向大西洋的出海口。在東方,它未能征服波斯,從而無法取得面向印度洋的重要據點,葡萄牙人進入遠東更進一步剝奪了它在印度洋立足的可能。此外,對東地中海的制海權也在萊班托戰役后逐漸瓦解。黑海在18世紀晚期之后不再是奧斯曼的內湖。1648、1650和1656年,威尼斯三次封鎖達達尼爾海峽,直接構成對帝國京城的威脅。18世紀第三次俄土戰爭期間,葉卡捷琳娜女皇雖然沒有黑海艦隊,卻大膽將波羅的海艦隊派往地中海,先是在伯羅奔尼撒援助莫里亞反叛者,后在愛琴海擊毀蘇丹的艦隊,從而使整個東地中海暴露在俄國的攻擊之下。 奧斯曼帝國處于眾多外敵包圍之中,在東西兩線、陸海兩個方向面臨多個戰略對手,包括西方的哈布斯堡家族,波蘭,俄國,東方的波斯,海上的西班牙和威尼斯等。由于力量所限,它在陸上一般只能同時在一個方向用兵,所以如果在巴爾干作戰時小亞細亞內陸發生麻煩,那么在西線的戰役就須草草收場,以便集中精力于東方;如果在東方作戰時巴爾干方面出現危局,則又需西調東兵。這樣的結果是被擊退的敵人在奧斯曼人撤出后又卷土重來。奧斯曼的敵人還經常聯合起來,迫使帝國兩線作戰,如1595年哈布斯堡組織了一個包括波斯在內的反奧斯曼聯盟,其結果是奧斯曼在西方第一次接受了哈布斯堡的要求,在東方則退回到蘇萊曼大帝軍力所及之處,半個多世紀的爭斗毫無結果。不僅如此,奧斯曼即使單獨在西線作戰,通常也面臨幾個敵手:奧地利、波蘭、俄國。西方的反奧斯曼陣線還包括地中海海上強國西班牙和威尼斯,自15世紀開始這兩個國家就與奧斯曼爭雄地中海。奧斯曼帝國的擴張與西班牙、荷蘭和英國的帝國擴張不同,沒有帶來多大經濟利益,反而逐步吞食了帝國的力量。 新航路的開辟和沙俄的擴張更直接地構成了對奧斯曼帝國的打擊。此外再加上其他若干地緣困境及其戰略決策的根本性錯誤,使奧斯曼帝國在17世紀末起無可挽回地迅速衰落下去。這期間也嘗試過若干改革,但其主導思想往往是面向過去,力圖恢復蘇萊曼大帝時代的秩序和價值觀念,對西方的借鑒也采用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的辦法,局限于軍事和個別技術領域,殊不知西方的進步來自先進的政治經濟組織形態、科學技術和近代思想觀念的綜合作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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