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松教授
◆ ◆ ◆ ◆ ◆ 原創力與想象力 科幻常常被人認為與想象力有關,一個優秀的科幻作品常被人贊嘆具有非凡的想象力,反過來,也給人這樣的誤解:要創作好的科幻,必須有特殊的想象力。以至于會有這樣的提法:培養想象力。甚至有人敢于辦班招生,真的把想象力當作一種可以培養的能力了。 原創是又一個近些年被提倡的概念,不僅在商業領域,也在學術領域。的確如此,在商業領域,我們是山寨大國;在學術領域,我們同樣重視跟風—好聽一點兒的說法叫做跟蹤世界學術主流,很多學生乃至教授都樂于詢問,當下的學術潮流往哪兒轉向,人家往哪兒轉,咱們就往哪兒跟。 對于科幻而言,原創被認為與想象力有關。于是培養想象力與提倡原創就變成同樣的東西了。然而,“提倡原創”也好,“培養想象力”也好,都是一種多少有些悖謬的說法,如同提著自己頭發離開地面。 所謂原創,全稱原始創新,原始的創新!一個具有原創性的東西,一定與以往有著重大的區別。但是,無論怎樣與以往不同,也總是要與過去有所關聯,把過去作為起跳的基礎。按照這個比喻,當然可以說,跳得越高,就越是具有原始創新,越有想象力。于是,提倡原創就相當于提倡跳得高,這不是廢話嘛。跳得高,本來就在跳高這個活動的預設之內,不需要再強調。至于培養想象力,就相當于訓練怎樣跳得高,似乎不錯,但是,難道他們以前的訓練不是為了讓隊員跳得高,所以需要額外再加上一項往高里跳的訓練嗎? 很多人把想象當作一個可以主動從事的活動,“你要發動你的想象力!”仿佛想象力是一把斧子,拿起來就可以去砍樹。被要求發動想象力的人,不知道怎么去發動,也找不到想象力在哪兒。就好比被要求努力往高處跳的人,雖然一次一次地跳,但是每次的高度也都差不多。因為腿部肌肉的力量就那么大,怎么刺激也沒多大用。原創也是這樣,不是想創就能創的。 原創也好,想象力也好,人們看到的只是外在的表現。比如一個人武功高深,一跺一個深腳印,一跑一溜煙,絕塵而去,深腳印和一溜煙都是武功高深的外在表現。反過來,一個武功不那么高的人,想表現出武功高的樣子,使勁跺腳,跑起來用力趟著地,攪起一人高的塵土,也只是把自己嗆個灰頭土臉而已。因為那位高手,同樣也可以不露身影,不留行蹤。就像很多學校的教學比賽,有制作PPT一項,鼓勵想象力的結果是,把PPT弄得極為花哨,各種特效,各種模板,而已。 長期以來,我們把教育當成體育,學術當成競技,文學作品也被塞進了賽車道。電影作為產業,同時進入了多世界的跑道。 以學術而論,跟蹤國際前沿的,注定不是(第一)原創,只是在回答、解決別人提出的問題。但是,提出問題,比解決問題更加重要。所以是否原創,在于是否有自己的問題,是否有對于自己的生命體驗以及所生活的世界的反思[7]。 作為思想實驗的科幻,亦然。延續上一節的討論,則科幻作者對于科學、技術與社會、人和自然的關系,是否有自己深入的、獨特的理解,決定了科幻的思想境界,也決定了科幻的成敗。 文學創作像跳高,更像潛水;不僅要向前跑,還要往回看。“創新不是向外絞盡腦汁努出來的,而是向內反省春雨潤物般生長出來的。”[7] 跳高、向前跑,意味著追蹤科學前沿、技術前沿,琢磨這些科學能產生哪些酷炫的技術,以及哪些酷炫的技術能夠用到作品里;潛水、往回看,意味著反思自身、反思從前認定的科學、技術與社會、人和自然的缺省配置的關系,基于這種反思,提出屬于自己的思想實驗。比如侏羅紀公園,不是開動想象力想象出來的,而是邁克爾·克萊頓深入思考的結果。 這種反思,屬于科學/技術的文化研究和社會研究的范疇,即科學/技術哲學、科學/技術史、科學/技術社會學等領域。
項目資助:2017年度國家新聞出版廣電總局廣播影視部級社科研究項目“面向生態文明的影視作品內容原創力研究”(GDT1706)。 【文章發表于《科學與社會》2018年第二期,轉載請聯系作者獲取授權,并注明出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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