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爾渾河谷文化景觀是蒙古國5處世界遺產名錄中的其中一處,2004年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為世界遺產,這也是蒙古國第一處世界文化遺產。 PS:蒙古國截止2017年,共有5項世界遺產,其中包括2處自然遺產和3處文化遺產。自然遺產為烏布蘇盆地(2003年)和外貝加爾山脈(2017年),這兩處都是和俄羅斯共有;文化遺產為鄂爾渾河谷文化景觀(2004年)、阿爾泰山巖畫群(2011年)和大不兒罕勒敦山及其周圍神圣景觀(2015年)。此外還有12處在預選名單內。 該世界文化遺產景觀孕育了蒙古高原游牧文化傳統,是游牧景觀的卓越典范。
一、 在《蒙古山水》中,我大致介紹了鄂爾渾河谷是蒙古的自然地理中心和文化地理核心,也是蒙古國中部十字大通衢的交通中心。這一處景觀的主體為南起鄂爾渾流出杭愛山的峽口(北緯47°10′),北至支流塔米爾河與鄂爾渾河交匯的河口(北緯47°48′),南北長約70余公里。在這70公里的范圍內,鄂爾渾河和東面的老鄂爾渾河(后者最終匯入烏貴諾爾湖)并行北流,它們之間的間距最窄處約4公里,最寬處約15公里,兩條河流間和外岸的河谷最寬處達30余公里。這一帶視野開闊,土地平衍,河漫灘水草豐美,適宜游牧,可見馬牛羊布野;南邊的杭愛山北麓坡腳地帶和谷地間適宜農耕,大片麥田和休耕地規律分布。漢文史籍中記載,匈奴、柔然、突厥、(鐵勒部)薛延陀、回紇以及蒙古帝國時期的游牧政權牙帳或都城都建在這里,它是古代游牧帝國最重要的政治中心。 鄂爾渾河峽口風光 匈奴、突厥、蒙古帝國時期的版圖紀念碑
二、 就在這個河谷地帶遺留有密集的歷史遺存和豐富的人文景觀,最為著名的包括第二突厥汗國時期的闕特勤、畢伽可汗陵園和碑銘;回鶻時期都城哈拉巴拉嘎斯、可敦城、祁連古城、四方形遺址、奧倫多布粟特人墓葬群;蒙元時期的都城哈拉和林以及窩闊臺夏宮遺址;北元時期喀爾喀部的額爾德尼召城寺等。此外,還分布有大量年代、性質不明的城址和聚落遺存。 史書記載,漠北古代游牧政權大多都是逐水草而居,毋城郭。直到第二突厥汗國時期,牙帳雖然設立在鄂爾渾河谷,但是仍然并沒有建城。《新唐書》中有一段記載生動詳實:“毘伽可汗默棘連……既得降胡,欲南盜塞,暾欲谷曰:“不可,天子英武,人和歲豐,未有間,且我兵新集,不可動也。”默棘連又欲城所都(按:“城”是個動詞,就是在杭愛山鄂爾渾河谷牙帳地起建城市),起佛、老廟,暾欲谷曰:“突厥眾不敵唐百分一(按:這個就是突厥的自我認知。漢匈對峙時期,匈奴人力、財力也是僅相當于漢朝的一個郡。人口比例這個情況始終如此,現在蒙古國300萬人口也相當于中國的一個中等城市的人口),所能與抗者,隨水草射獵,居處無常,習于武事,強則進取,弱則遁伏,唐兵雖多,無所用也(按:這是古代中原政權與漠北游牧政權征戰中最為常見的現象)。若城而居,戰一敗,必為彼禽。且佛、老教人仁弱,非武強術。(按:這就是草原游牧民族自古尚武的根源)”默棘連當其策,即遣使者請和。”——這段記載結合考古發現,能夠證明在回鶻汗國之前仍然沒有定居城市。 上文中提到的暾欲谷是第二突厥汗國時期一位了不起的政治家,他是畢伽可汗的老丈人,說上述那段話的時候,他已經七十多歲了。順帶說一下,暾欲谷死后,葬地就在現在的烏蘭巴托東略偏南50公里處,遺有著名的暾欲谷碑。畢伽可汗和闕特勤兄弟兩個的陵園、碑銘在哈拉和林蘇木北40公里,老鄂爾渾河東岸處的和碩柴達木盆地。土耳其人對此進行了發掘和保護展示。 畢力格博士在畢伽可汗碑前,畢伽讀音就是畢力格,聰明智慧之意
三、 《舊唐書》載:“(開元中,回紇)退保烏德健山,南去西城一千七百里。西城即漢之高闕塞也。西城北去磧石口三百里。”烏德健山就是杭愛山在鄂爾渾河谷一帶的稱呼,從那個時候起,回鶻人就占據了這塊地方。因此,蒙古國境內迄今為止最早、最為正式的都城應該就是回鶻建國之后建造的哈拉巴拉嘎斯古城。回鶻汗國(745-840年)時期近百年的統治內建造了一大批高大的城址,這些城址的夯筑技術特征非常明顯,在夯土中加上栣木,栣木與夯土相當于鋼筋之于混凝土的作用。千余年之后,我們會看到城墻或是建筑臺基上明顯的夯層和有規律分布的孔洞,這也幾乎是蒙古國境內城址的斷代標志。 回鶻都城哈拉巴拉嘎斯 上一篇文章《蒙古中部的一條經典考察路線》末尾提到,我們從前杭愛省省會車車里格市行經120公里到了鄂爾渾河谷的那一次考察,第一站就是率先到哈拉巴拉嘎斯城址。快到哈拉和林蘇木的時候,汽車提前從柏油路上下來,遠遠就可以看到北面十多公里外的高大城址。駛過了蜿蜒于河灘上的幾條小河流,路過了一大片低矮的城市群遺址,我們到了哈拉巴拉嘎斯宮城墻外。爬上高達十余米的東南角全城制高點,整座宮城盡收眼底,城址保存尚好。宮城坐西北朝東南,這是高緯度地區草原游牧民族向日而居的傳統。城內有幾重院落,偏西有一座高大的夯土臺基,城內側的西墻和北墻被風雨侵蝕嚴重,夯層裸露,栣木孔清晰可見,中午的陽光照射在臺基和城墻上,夯土白得耀眼。 風蝕的城墻 中心偏西的夯土臺基 轉向城外,可見一條寬闊的大道從南墻一直向南延伸,傍著道路兩旁,有好多獨立的院落址也一直向南分布延伸,只是這些院落遺址比較低矮。著名的九姓回鶻可汗碑就在宮城南邊不遠的一座小院落內,碑額還在,看規模比畢伽可汗碑、闕特勤碑要大得多。史籍中記載,這個碑當時就是立在城南,專門供南來的漢使“瞻仰”,以此耀武揚威。 宮城南的九姓回鶻可汗碑的碑額 宮城南十幾公里的杭愛山山谷里,集中分布有幾處四方形遺址。中蒙聯合考古隊從2006年至2012年間,對其中代表性的遺存進行了發掘,取得了重要收獲,對這類型遺址的年代、性質內涵等方面提出了重要認識,認為極有可能是回鶻汗國近百年間,十幾代可汗及可敦、權貴階層的陵寢葬地。 回鶻四方形遺址——可汗或貴族陵寢 宮城西略偏南十公里處,還有一片大型墓地,叫奧倫多布。近幾年,經蒙國國立大學的學者發掘,判定為粟特人墓葬。史料中記載,粟特胡當時往來于西域、中原和漠北之間。在長安、洛陽以及哈拉巴拉嘎斯居住的粟特人是驚人的。粟特人本來是商業為本,但后來他們“商而優則仕”,開始參與甚至干預政治,有很多商人遭到屠殺。奧倫多布的粟特墓地,數量規模之大令人吃驚。 粟特人墓葬 鄂爾渾河谷文化景觀中,另有不少規模較小、為數不少的城址,這些城址或與哈拉巴拉嘎斯有相關性。對于它們的性質內涵還需要進一步的研究。 可敦城?內的薩滿蒙古包 祁連古城 回鶻人后來被居住在葉尼塞河上游米努辛斯克盆地的世仇黠戛斯人攻滅,都城、寺院被毀,碑銘被砸得稀碎……隨后的數十年中,直到契丹人建立遼朝后,向西北挺進,在鄂爾渾河谷靠東北一百余公里的土拉河下游地區建立了邊防城,這一帶的“政權空心化”才逐漸被填補,但契丹人也始終沒能有效占領鄂爾渾河谷。
四、 到了十三世紀初,大蒙古帝國開始經營鄂爾渾河谷。1220年左右,在這里建立都城哈拉和林。哈拉和林城址主要是為了安置從事商業、手工業和農業的定居穆斯林、中原漢人等而建。高等級的建筑主要是位于城址西南的萬安宮,近些年蒙德考古隊發掘了興元閣遺址。我第一次到遺址考察的時候,看到被發掘后的遺址沒有做任何保護性回填,基址的臺面和四壁就裸露在外,野草從磚縫中鉆出來,顯得凌亂異常。站在直徑約兩米大的柱礎上,能多少感受到點兒當年的恢弘氣勢。后來再去的時候,遺址已經過保護規劃,臺基邊上展示了一些項目背景介紹、發掘過程的照片和古建復原效果圖等。 哈拉和林城址 博物館內的沙盤模型 發掘后,保護前 興元閣基址(蒙德考古隊保護展示) 古建復原效果 在城址北50余公里,烏貴諾爾蘇木南5公里的一個叫查干淖爾的地方,一座小山崗頂部有一個小城,城址規模不大,南面居中開有一門,據考證是窩闊臺的夏宮。城址中心臺基的四角可見花崗巖角柱,讓人聯想到上都的漢白玉龍紋角柱。環顧四周,水草環繞,東面不到1公里處就是鄂爾渾河,真乃是風景清幽的避暑勝地。 窩闊臺夏宮的基址角柱石
五、 哈拉和林城于十四世紀后半葉被元末農民起義軍攻毀。直到將近二百年后的十六世紀中后期,喀爾喀土謝圖汗部占據這里,學習漠南大青山南麓的阿拉坦汗建立的美岱召城寺,也在哈拉和林城址南邊建立了額爾德尼召。這兩座召廟成為漠南、漠北蒙古部落的友好見證,堪稱兄弟召廟。 建造額爾德尼召的木匠、石匠都是來自中原漢地的匠人。工程用料很多都是直接從蒙元時期的和林城內取材。興元閣基址上近兩米大的柱礎有一少半失存,很多就是被用作了額爾德尼召城墻塔壇下的礎石。比如,在寺廟北墻從東向西數的第六個塔壇下有一塊巨石,通過石料的顏色、以及上面的放射狀鑿痕來看,發現它明顯就是來自于興元閣基址…… 六、 鄂爾渾河谷因之重要的歷史文化地位和價值,在蒙古國向來是國際合作考古隊交流、角逐的舞臺。在此,粗略盤點一下,很多事情值得我們借鑒和學習。 蘇聯人最早發掘過哈拉和林城址,后來日本人也做過相關工作。近來最為強勢的還數德國人,德蒙考古隊擁有哈拉巴拉嘎斯和哈拉和林兩座城址的發掘執照。除了考古發掘之外,德國在遺產保護、研究展示方面也下了不少功夫。興元閣遺址就是他們的工作成果之一。遺址保護規劃完成后,據說默克爾總統打算親自出席展示揭幕。后來因故未能來,派了駐蒙古國大使出席,高層路線對于蒙德之間的文化交流、考古合作等起到很大的推動作用。 日本則在哈拉和林援建了一座博物館,這座博物館成為哈拉和林國際訪客必去的旅游目的地。中蒙聯合考古隊的發掘出土資料存放在哈拉和林博物館,因此我們有幸有兩年是在那里參加整理工作。我很喜歡這座博物館和這座博物館里的工作人員,他們對待本國歷史文化遺產那種虔敬、嚴謹的態度令我動容。這座博物館是本地區的一座集收藏、保護、研究、展示和公眾教育的重要機構,也是國際合作交流的重要平臺。關于它,我想還是需要今后專章再來介紹。 哈拉和林博物館 蒙日合作項目牌 土耳其人在鄂爾渾河谷所做的工作也是有聲有色,在TIKA基金會的贊助下,他們重點做突厥時期考古和文物保護,把突厥史作為自己的民族史和國家史來下大力氣進行研究。在蒙古,他們的工作是有標志性動作的,可總結其為四部曲:“挖遺址”、“修路”、“建遺址博物館”、“立牌坊”。比如,突厥“三大碑銘”——畢伽可汗碑、闕特勤碑、暾欲谷碑都被他們發掘了,已經建好了畢伽可汗、闕特勤陵園遺址博物館,他們還修了通往遺址的柏油路。“畢伽可汗路”全長將近45公里,“暾欲谷路”全長11公里。在每段路的路口處,做一個“牌坊”,上面有兩國國旗和TIKA基金會的牌子。修路投資可比發掘投資大多了,近來他們又承接了土拉河地區的巴彥諾爾墓葬的文物保護工作,除了不是他們挖的,后幾種手法完全一樣,要建遺址博物館、修路……至于“牌坊”,也早就立在路口了。這一套有魄力的“組合拳”不得不令人佩服!! 土耳其TIKA基金會 中國考古隊從2005年進入蒙古合作,到今年也已經第十五年了,這在國內涉外考古隊里算是走出來時間較長的一支隊伍,在蒙古卻算是年頭比較短的外國考古隊。比如和法國比,我們十周年慶典的時候,他們正好是二十周年。 我們中蒙合作考古已經取得了較多收獲和成績,但是比之發達國家的一些工作經驗和方法,還有很多需要學習和借鑒的地方,這也許也是其他中國涉外考古隊們需要思考的問題吧。路漫漫其修遠兮…… 附識:本文部分圖片來自蒙德考古隊發掘遺址旁的展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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