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德里克·房龍 迮衛 靳翠微 譯
導讀: 20世紀,是人類社會發展一個極其重要的時期。100年時間里,人類創造了比以前所有時代累積在一起還要豐富的物質財富,也開拓了無盡的未知領域。 通過自己的智慧,借助外力與科技,我們極大的增強了自己的手、腳、耳朵、眼睛等器官的能力,人類可以比所有動物都要迅捷,可以聽到更多聲音,舉起更重的物體。更重要的是,我們的視野超出了任何時代,向外,人類看到了比太陽系更遙遠的廣袤世界;向內,人類探索了自身心靈最深處的奧妙,發現這是一個比外面世界更豐富的地方。所有這些變化,促進了人類知識的進步,也深刻地改變人類的思維方式。 在取得成績的同時,20世紀也是一個極其悲慘的時代。在這100年的時間里,人類發動了有史以來最殘酷的兩次世界大戰,整個地球都成了絞肉機,無數的生命在極度痛苦中灰飛煙滅,制造了人類歷史上最慘痛的損失。同時,一種更恐怖的統治形式和思想控制,如幽靈一般籠罩著地球,揮之不去:首先是納粹的狂熱與極端,把德意志這個曾經最善于思考的民族變成思想的牢籠,大多數人失去了自由意志與理性思考的能力,他們如機器般消滅同類,沒有一絲后悔與憐憫,制造了一件又一件人間悲劇。其次,另一種以烏托邦式理想主義為基礎的統治形式,以國家機器的高壓為手段,以謬誤為信仰,以無知為榮耀,以虛假為理想,毫不留情的消滅一切不同聲音,它騙過了更多的人,控制了更為遼闊的土地,鉗制了更多人的思想,活生生的讓那些國家成為人間地獄,其危害比納粹還要厲害得多。 納粹的狂熱和極端,其實和烏托邦的無知與冷酷一脈相承,他們能夠存在共同基礎是絕對的不寬容。 通過艱苦的第二次世界大戰,20世紀中期以前,納粹被掃進了歷史的垃圾堆,危害人類社會的一個毒瘤被干凈利落的鏟除。然后,通過鐵幕的堅守與冷戰的對峙,20世紀末期,烏托邦開始坍塌,文明的曙光漸漸向地球上更多的地方移動,這個進程至今沒有停止。 寬容的事業取得了巨大成功。 如今,人類進入了21世紀,一個加速發展的時代已經來臨,人類的解放好似指日可待。但是,人類還是過于自信,寬容的事業面臨著新的挑戰。 在恐懼與虛偽的驅使下,對思想的控制達到了另一個頂峰,因為暗夜之神也插上了科技的翅膀,他們作惡的手段更為高超,也更為肆無忌憚。 21世紀,人類最難征服的不是廣袤的宇宙,也不是深邃的海洋,而是我們內心的恐懼與靈魂深處的虛偽。 不寬容是烏托邦的標配,而恐懼與虛偽則是不寬容的標配。 當大多數人擁有免于恐懼的自由的時候,當虛偽者扔掉面具,敢于真誠面對自己內心以及這個世界的時候,人類必將迎來一個更為光明燦爛的明天,而這一天,也一定是寬容一統天下的日子。 這才是人類真正的勝利,真正的解放。
最后一百年
二十年前寫這本書一定很容易。那時在大多數人的頭腦中,“不寬容”這個詞幾乎完全和“宗教不寬容”的意思一樣,歷史學家寫“某人是為寬容奮斗的戰士”,大家都認為他畢生都在反對教會的弊病和反對職業教士的暴虐。 然后戰爭爆發了。 世界產生了很大變化。 我們得到的不是一種不寬容的制度,而是十幾種。 不是對同伴的一種形式的殘酷,而是一百種。 社會剛開始擺脫宗教偏執的恐怖,又得忍受更為痛苦的種族不寬容、社會不寬容以及許多不足掛齒的不寬容,對于它們的存在,十年前的人們連想都沒想過。 ※ ※ ※ 許多好人直到最近還生活在愉快的幻想之中,認為發展是一種自動時針,只要他們偶爾表示一個贊許,就不用再上發條,這想法似乎太可怕了。 他們悲傷地搖著頭,嘟囔著“虛榮,虛榮,所有這一切都是虛榮!”他們抱怨人類本性所表現的令人討厭的固執,人類一代接一代地受到挫折,卻總是拒絕吸取教訓。 直到完全絕望的時候,他們才加入迅速增長的精神上的失敗主義者的行列,依附于這個或那個宗教協會(他們把自己的包袱轉移到別人身上),用最令人悲哀的語調宣布自己失敗了,并且不再參與以后的社會事務。 我不喜歡這種人。 他們不僅僅是懦夫。 他們是人類未來的背叛者。 ※ ※ ※ 話說到這里,解決的辦法又應該是什么呢?有沒有解決的辦法呢? 我們對自己要誠實。 沒有任何解決的辦法。 起碼在當今的世界上是沒有的,在這個世界上,人們要求立竿見影,希望借助數學或醫藥公式,或國會的一個法案,迅速而又舒舒服服地解決地球上的所有困難。但是我們這些習慣用發展的眼光看待歷史的人,知道文明不會隨著二十世紀的到來而開始或消亡,倒感到還有些希望。 現在我們聽到許多悲哀絕望的論斷(如“人類一向是那個樣子”,“人類將永遠是那個樣子”,“世界從未有過變化”,“情況和四千年前的完全一樣”),都是不符合事實的。 這是一個視覺上的錯誤。 進步的道路常常中斷,但是我們如果把感情上的偏見置于一邊,對兩萬年來的歷史作個冷靜評價(僅就這段歷史來說,我們或多或少還掌握一點具體材料),就會注意到,發展雖然緩慢,卻是毋庸置疑的,事情總是從幾乎無法形容的殘忍和粗野狀態走向較為高尚較為完善的境界,甚至世界大戰的碩大錯誤也無法動搖這個堅定的看法,這是千真萬確的。 ※ ※ ※ 人類具有難以置信的生命力。 它的壽命比神學長。 總有一天,它的壽命將超過工業主義。 它炫歷了霍亂和瘟疫,殘酷迫害和清教徒法規。 它將學會怎樣克服許多擾亂這一代人的精神罪惡。 ※ ※ ※ 歷史謹慎地揭示了自己的秘密,它已經給我們上了偉大的一課。 人制造的東西,人也可以將它毀滅。 這是一個勇氣的問題,其次便是教育的問題。 ※ ※ ※ 當然這聽起來像是老生常談。最后這一百年來,教育灌滿了人們的耳朵,甚至使人們厭惡這個伺。他們向往過去,那時的人既不會讀也不會寫,但能用多余的智力偶爾進行獨立思考。 我這里說的“教育”不是指純粹的事實積累,這被看作是現代孩子們的必需有的精神庫存。我想說的是,對現時的真正理解孕育于對過去的善意大度的了解之中。 在這本書中我已經力圖證明,不寬容不過是老百姓自衛本能的一種表現。 一群狼不容忍一只與眾不同的狼(弱狼或強狼),就一定要除掉這個不受歡迎的伙伴。 在一個吃人的部落里,誰的癖性要是會激怒上帝,給整個村莊帶來災難,部落就個會容忍他,會把他野蠻地趕到荒野。 在希臘聯邦里,誰要是膽敢向社會賴以生存的基礎提出疑問,他就不可以在這個神圣的國度里久居,在一次可悲的不寬容爆發中,這位滋事的哲學家會被仁慈地判處飲一杯毒藥,以此喪命。 古羅馬如果允許幾個無惡意的征熱者去踐踏自從羅慕路斯以來就不可缺少的某些法律,那它就不可能生存下去,因而它只得違背自己的意愿去做不寬容的事情,而這一點與它的傳統的自由政策恰好背道而馳。 教會實際上是這個古老帝國版圖上的精神繼承人,它的生存全是靠最恭順的臣民的絕對服從,因而它被迫走向鎮壓與兇殘的極端,致使許多人寧可忍受土耳其人的殘酷,也不愿意要基督教的慈悲。 反對神職人員專權的偉大戰士總是處在重重困難之中,但是他們要想維持自己的生存,就必須對所有的精神革新或科學試驗表示不寬容。于是在“改革”的名義下,他們又犯了(或者試圖犯)自己的敵人剛剛犯過的錯誤,敵人正是因為這些錯誤才丟掉權力和勢力的。 多少個時代過去了,生命本來是光榮的歷程,卻變成了一場可怕的經歷,這一切之所以發生,是因為迄今為止人的生存完全被恐怖所籠罩。 ※ ※ ※ 我重復一遍,恐怖是所有不寬容的起因。 無論迫害的方法和形式是什么,它的原因都來自恐懼,它的集中表現可以從樹起斷頭臺的人和把木柴扔向火葬柴堆的人的極端痛苦的表情中看得一清二楚。 我們一旦認清了這個事實,馬上就有了解決這個問題的方法。 人們在沒有恐怖籠罩的時候,是很傾向于正直和正義的。 到現在為止,人們很少有機會實踐這兩個美德。 但是我認為,我活著看不到這兩個美德得到實現,也沒有什么了不起。這是人類發展的必經階段。人類畢竟是年輕的,太年輕了,年輕得荒唐可笑。要求在幾千年前才開始獨立生活的哺乳動物具備這些只有隨著年齡和經驗的增長才能獲得的美德,看來是不合理的,不公正的。 而且,它會使我們的思想出現偏差。 當我們應該有耐心的時候,它使我們憤怒。 當我們應該表示憐憫時,它使我們說出刁鉆刻薄的話來。 ※ ※ ※ 在撰寫這樣一本書的最后幾章時,往往有一種誘惑力,那就是去充當悲哀的預言家的角色,做一點業余的說教。 千萬不能這樣! 生命是短暫的,而布道卻易于冗長。 用一百個字表達不了的意思,還是不說為好。 ※ ※ ※ 我們的歷史學家為一個重大錯誤而問心有愧。他們高談闊論史前時代,告訴我們希臘和羅馬的黃金時代,信口胡謅一段假設的黑暗時期,還創作了歌頌比過去繁榮昌盛十倍的現代生活的狂想詩。 如果這些學識淵博的博士偶然發現人類的某種情況似乎不適合他們巧妙組成的那幅畫面,他們就會說幾句低聲下氣的道歉話,嘟嘟囔囔地說,很不幸,這種不理想的情況是過去野蠻時代的殘余,但時機一到,這種情況就會象公共馬車讓位于火車一樣,全都煙消云散。 這聽起來倒挺悅耳,但不是真實的。它可以滿足我們的自尊心,使我們相信自己是時代的繼承人。如果我們知道自己是什么人——是古時住在山洞里的人的當代化身,是叼著香煙、駕駛著福特汽車的新石器時代的人,是坐著電梯上公寓大廈的穴居人——那對我們精神健康倒更好些。 到那時,也只有到那時,我們才能向那個還隱藏在未來山嶺中的目標邁出第一步。 ※ ※ ※ 只要這個世界還被恐怖所籠罩,談論黃金時代,談論現代和發展,完全是浪費時間。 只要不寬容是我們的自我保護法則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要求寬容簡直是犯罪。 等到象屠殺無辜的俘虜、燒死寡婦和盲目崇拜一紙文字這樣的不寬容成為荒誕無稽的事,寬容一統天下的日子就到了。 這可能需要一萬年,也可能需要十萬年。 但是,這一天一定會到來,它將緊隨人類獲得的第一個勝利——征服自身恐懼心理的載入史冊的勝利——而到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