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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懷愁緒，幾年離索
——陸游與唐婉
一
浙江紹興是一個出名人的地方，唐朝詩人賀知章、明代大文豪徐文長、哲學家王陽明、清代史學理論家章學誠、畫家任伯年都是紹興人。近代以來這里更是名人輩出，革命志士徐錫麟、秋瑾、陶成章、政治活動家邵力子、科學家竺可楨、錢三強、經(jīng)濟學家馬寅初、書法家馬一浮、教育家許壽裳，革命家、教育家、曾任北大校長的蔡元培，還有偉大的魯迅，也都是從這里走出來的，成為具有重大影響的人物。而本文要說的南宋時期那位著名的愛國詩人陸游也是紹興人。
在中國無數(shù)的詩人中，據(jù)說陸游的詩最多，“六十年間萬首詩”是他自己詩中的話，他的詩不但數(shù)量多，而且質(zhì)量也屬上乘，梁啟超曾這樣評價他：“詩界千載靡靡風，兵魂銷盡國魂空。集中十九從軍樂，亙古男兒一放翁。”
陸游在歷史上有名，第一當然是因為他是詩人；第二是因為他一生主張抗擊金兵的侵略，是愛國者，他自己也歷任許多地方的官員，做過不少的好事；而第三點則是因為他與他的表妹唐婉有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
二
陸游出生于一個書香門第，自小從他父親陸宰那里受過良好的教育，讀了大量的書，加上他的聰明，在家鄉(xiāng)一帶小有名氣；而唐婉的父親唐成則是陸游的親舅舅，他們倆自小在一起長大，可謂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感情是一天天自然生發(fā)出來的。唐婉自己也是聰明女孩，也讀了不少的書，對于表哥很是崇拜。
因了這層親戚關(guān)系，加上陸唐兩人的感情基礎(chǔ)很深厚，所以兩家都同意他們的婚事。在陸游20歲、唐婉17歲那年，在雙方家長的操辦下，他們結(jié)婚成家了。有人說，陸母一開始就不同意她兒子與自己的侄女結(jié)婚，我看這是站不住腳的。如果個性剛烈、很有主見、在家里基本上是說了算的陸母真的從開始就反對這門親事的話，那么唐婉又怎么可能嫁入陸家？
唐婉長得漂亮，性情溫柔，知書懂禮，原來就是姑媽眼中的好孩子，現(xiàn)在又成了兒媳婦，陸母是歡喜的。那么后來，也就是小兩口結(jié)婚一年多后，陸游的媽媽為何看唐婉不順眼、并拼命要拆撒他們呢？這里面肯定有重大的事情發(fā)生，肯定是有著讓陸母以為不這樣就不足以保護陸家地位的原因。我個人分析，這個原因主要是唐婉沒有生育，而一個女人不能生孩子，這就是天大的事，就是斷了陸家的根。“不孝有三，無后為大”，這樣的古訓在富足的陸家、在陸游的母親那里絕對是根深蒂固的。
你結(jié)婚一年多了，正常情況下，肚子應(yīng)當鼓起來吧？可你始終不見動靜，這就預示著你這個兒媳婦是沒用的，是不能給陸家傳宗接代的，那么還要你做什么？這難道不是陸母的心思？這個時候，作為一個母親，作為老陸家的女人，是以捍衛(wèi)陸家的地位與名聲為重的，而唐家則已經(jīng)不重要了，侄女已不值得同情了。
然而，母親的態(tài)度起初并沒有讓陸游退步，他與妻子感情很深，仿佛兩人還處在甜蜜的熱戀之中，沒有因為一時沒有生育而冷落了唐婉。可他的堅持、甚至是抗爭都無濟于事，那個態(tài)度堅定的老太太是死了心要把唐婉送回娘家，讓兒子拋棄她，重新再找一個女人。
為了更加堅固自己的想法，也為了找一個更合適的理由，陸母到庵中請一尼姑為兒子、兒媳婦卜算命運。那個叫妙因的尼姑一番掐算后，煞有介事地說：“唐婉與陸游八字不合，先是予以誤導，終必性命難保。”陸母聞言，嚇得魂飛魄散，急匆匆趕回家，叫來陸游，強令他道：“速修一紙休書，將唐婉休棄，否則老身與之同盡。”這一句，無疑晴天忽起驚雷，震得陸游不知所以。
父親早逝，靠母親當家的陸游漸漸抵擋不了他媽媽的凌厲攻勢，還把唐婉放在家中眼看是不行的，那樣會更加激化矛盾，說不定會鬧出人命來。怎么辦？把妻子送回去？他不忍心，做不到。陸游在痛苦中想了一辦法，偷偷地背著母親在外面找人建造了一個房子，把唐婉轉(zhuǎn)移到那里居住，暫時躲開了他媽媽每天的逼壓。
可是，紙終究是包不住火的，精明的陸母在一年后就得知兒子的行徑，她勃然大怒，再次以死相逼，明白地告訴兒子——你若是不徹底與唐婉分開，那我就去死。陸游畢竟是一個孝順的兒子，看到母親那個樣子，他還能怎么辦？沒有辦法，只好痛下決心，把妻子送給他的舅舅了。
在那個時代，嫁出去的女人，就是潑出去的水，哪能再回去？對于唐家而言，這是奇恥大辱，無法接受。唐成與他姐姐就此徹底鬧翻了，大吵大鬧，斷絕關(guān)系，都改變不了陸母的態(tài)度，事情已經(jīng)到了不能收場的地步了。人家不要自己的女兒了，不回娘家還能如何？悲憤的唐成只好接受這樣的結(jié)局。而唐婉這個弱女子，更是傷心欲絕，她不知道命運為什么對自己如此刻薄，把她推到了黑暗的深淵中，在流干淚后，她也只好默默地去面對這一切。
唐婉這個在陸母眼中的不祥女人終于走了，徹底地離開了陸家，老太太松了一口氣之后，馬上又為兒子張羅起了婚事，她這一次托人找了一個姓王人家的女兒。陸游什么都不說，一切按母親的指示去辦，很快就再婚了。王氏女子進了陸家的門后，為他們陸家接連生下了六個兒子，讓那陸母是興高采烈，歡喜異常。她為自己的英明決策而感到高興，更為陸家有了接班人而興奮。
陸游與王氏女子過得幾年平靜的生活，在母親的督教下，重理科舉課業(yè)，埋頭苦讀了三年，在27歲那年只身離開了故鄉(xiāng)山陰，前往臨安（現(xiàn)在的杭州）參加“鎖廳試”。在臨安，陸游以他扎實的經(jīng)學功底和才氣橫溢的文思博得了考官陸阜的賞識，被薦為魁首。可未曾想到的是，同場考試獲取第二名的恰好是當朝宰相秦檜的孫子秦塤。老賊秦檜原以為他的孫子天下無敵，現(xiàn)在竟然殺出了一個叫陸游的人搶得先機，他深感臉上無光，于是在第二年春天的禮部會試時，硬是借故將陸游的試卷剔除，使得這位來自山陰的年輕人未進仕途就遭了當頭一棒。
在都城臨安暫時混不下去了，還是要回到山陰。故鄉(xiāng)風景依舊，人面已新，仕途不順，愛人已去，他睹物思人，心中倍感凄涼。為了排遣愁緒，他經(jīng)常或獨自倘徉在青山綠水之中，或閑坐野寺探幽訪古，或出入酒肆把酒吟詩，或者浪跡街市狂歌高哭。過著悠游放蕩的生活，心中好不惆悵郁悶。
三
在一個繁花爭艷的春日晌午，陸游漫步到禹跡寺的沈園。沈園是一個布局典雅的園林花園，園內(nèi)花木扶疏，石山聳翠，曲徑通幽，是當?shù)厝擞未嘿p花的一個好去處。正當他流連于花叢之中，隨意欣賞園中美景時，忽地發(fā)現(xiàn)在園林深處的幽徑處迎面緩緩走來一位錦衣女子，那女子不是別人，就是闊別數(shù)年的前妻唐婉。在那一剎間，時光與目光都凝固了，兩人的目光膠著在一起，都感覺得恍惚迷茫，不知是夢是真，眼簾中飽含的不知是情、是怨、是思、是憐。往事如煙，相對無言，淚眼迷離，心如刀絞，此情此景，情何以堪！
唐婉被陸母趕回家后，一度痛不欲生，好在很快由家人作主嫁給了同郡士人趙士程。趙家系皇家后裔、門庭顯赫，趙士程也是個寬厚重情的讀書人，他對曾經(jīng)遭受情感挫折的唐婉給予了最真誠的同情與諒解，使唐婉受傷的心靈已漸漸平復，并且開始萌生新的感情苗芽。這時與陸游的不期而遇，無疑將唐婉已經(jīng)封閉的心靈重新打開，積蓄已久的舊日柔情、千般委屈一下子奔泄出來，柔弱的唐婉幾乎無力承受這突如其來的相遇。
可是那天她的丈夫趙士程也隨來游園，他在園的另一邊，可能還看到這驚人的一幕。唐婉不能久待下去，也不知說什么為好，趙士程還在那等她，她用迷茫的眼神看了一下陸游，大腦飛快地轉(zhuǎn)動著，又折身快速飛也似地逃離，留下陸游在原地怔怔地發(fā)呆。
唐婉離去很長時間了，陸游還沉醉在往事的舊夢之中。遠處的喧嘩把他驚醒，他循著唐婉的身影追尋而去，來到池塘邊柳叢下，遙見唐婉與趙士程正在池中水榭上用餐。他躲在花間，隱隱看見唐婉低首蹙眉，有心無心地伸出玉手紅袖，與趙士程淺斟慢飲。那一幕何其熟悉，那不是自己當年與心愛的人在一起的情形嗎？可如今美人依舊，而坐在她身旁的卻是另一個男人。陸游的心碎了，他淚流滿面，心中如大海波濤翻滾，昨日情夢，今日癡怨盡繞心頭，感慨萬端，于是提筆在粉壁上題了一闕“釵頭鳳.紅酥手”：
“
紅酥手，黃滕酒，滿城春色宮墻柳。
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這相思中的哀怨，哀怨中的追念，追念中的感嘆，感嘆中的無奈，道不盡一個多情男人的心曲。但是畢竟作為男人的陸游還是有一種大的追求，他要在官場上有所作為，想著為國家做點事情，還有遙遠的事業(yè)在牽連著他，讓他可從個人的情感世界中走出去。
秦檜病死，沒有人再成為他的攔路虎，有心人還記得這個才子，朝廷重新召用陸游，他奉命出任寧德縣立簿，遠遠離開了故鄉(xiāng)山陰，至少可暫時忘卻那讓他不能自已的情愁。
陸游離開老家的第二年春天，唐婉不知出于怎樣的心態(tài)，或許是想著再度去那里尋找一點那次偶然相逢時的感覺，或許是真的心有靈犀、預感到那次陸游會在這里留下一點什么，唐婉再一次來到沈園，她獨自徘徊在曲徑回廊之間，忽然瞥見墻壁上陸游的題詞。她反復吟誦，想起往日二人詩詞唱和的情景，不由得淚流滿面，心潮起伏，隨之也和了一闕詞，題在陸游的詞后，這就是與陸詞并世、為后人稱道的“釵頭鳳.世情薄”：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干，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欄。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
原本一對心上人，一對情深意濃的愛侶，可如今勞燕分飛，天各一方，縱是相對亦無言，這究竟是誰的錯？她想到了那個表哥、曾經(jīng)的丈夫，對他是愛是恨，都已經(jīng)不重要了，因為各人已有不同的生活了，今天已不是昨天了，她“怕人尋問”，只能“咽淚裝歡”地瞞下去了。可這一切難道不是因為“世情薄，人情惡”而造成的嗎？她對她那個姑媽不能原諒，正是那個老女人的狠惡才導致了這樣人間的悲劇發(fā)生。她怨她恨，都緣于她的癡，因為她無法忘掉那往事，往事中有她的青春有她的夢想有她的愛情有她的幸福與悲傷。
很是不幸，在沈園題罷詞的唐婉回去后更加憂郁，不久就大病纏身，不治而逝，享年只有28歲。
而那時的陸游，正仕途得意。他的文才頗受新登基的宋孝宗的稱賞，被賜進士出身。以后仕途通暢，轉(zhuǎn)任各地，一直做到寶華閣侍制。這期間，他除了盡心為政外，也寫下了大量反映憂國憂民思想的詩詞。到75歲那年，他上書告老，蒙賜金紫綬還鄉(xiāng)了。
回到故鄉(xiāng)的陸游，雖是一垂垂老翁，可他觸景生情，更加思念唐婉，常在沈園幽徑上踽踽獨行，寫下了大量的懷舊詩篇，比如這首：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見梅花不見人；
玉骨久沉泉下土，墨痕猶鎖壁間塵。 ”
就是對往事的追憶，那墻壁間當年他們倆的題詞墨跡還在，可是空留一腔相思，讓老人難以釋懷。
陸游85歲那年春日的一天，忽然感覺到身心爽適、輕快無比，原準備上山采藥，因為體力不許就折往沈園，此時沈園又經(jīng)過了一番整理，景物大致恢復舊觀，陸游滿懷深情地寫下了最后一首沈園情詩：
“沈家園里花如錦，半是當年識放翁；
也信美人終作土，不堪幽夢太匆匆。
”
此詩寫罷，老詩人回去后也大病不起，不久就帶著他與她的情與愛，還有對“王師北定中原日”之期盼，離開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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