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明朝末年,北方有一小縣,名曰鵝城。鵝城之民,勤耕善工,所獲雖不豐宥,然民風好儉,是以各家均積有余財。 鵝城以北,有險山一座,名喚虢棨山,山中有巨盜,只知姓皮(一說姓龐),莫曉其名。傳聞因其青年早禿,混跡市井,人皆喚其禿皮。禿皮為盜,并非走投無路。其祖上雖不豪奢,卻也顯富,族中亦不乏為官者。禿皮自為名言曰:“銀子這東西,掙起來太麻煩,搶得來才爽利!” 禿皮樣貌粗陋,卻生得一副好唇舌,性好攀附,常常能探得官府秘聞。得知鵝城百姓喜積財富,地方小縣,僻離州府,于是鼓動無賴好勇者百十人,聚而為盜。 有同行者勸曰:“倘行跡敗露,恐為官府所剿,即便掠資千萬,只怕無福消受的了。” 禿皮朗聲道:“鵝城乃僻地小縣,衙役人手本就不足,況大明地方縣官吃空額空餉,由來已久,這衙門恐怕更沒幾個人了,勉強一些老弱,又怎是我等虎狼之輩的對手?是縣偏狹,可謂天高皇帝遠,些許時日,州府衙門可管不到哩,待我等取了富貴,便即自散各處,他且哪里去尋?天予不取,以后就沒有機會啦!” 于是眾皆奉禿皮為首,散發污面,嘯聚虢棨山。 彼時鵝城縣令為貴坦人薛遠山,面雖忠厚,卻好喜恭維,常暗令治下宣傳其為官父母,仁心御下,既歌功頌德,亦文過飾非。 禿皮落草后,多行劫道之舉,謀財奪命。有人面呈縣衙,請多發捕快,往除兇禍,薛縣令虛應稱善,告訴來人切不可宣揚,勿打草驚蛇。 師爺陶文若告曰:“大人宜速遣人報告州府,借調州兵,趁彼未成氣候,一鼓搗之。倘禿皮等殺人越貨,釀成大難,大人治下不靖,恐遭連禍。” 薛縣令沉吟未決,忽而捻須為笑,曰:“文若,我為官多年,既無升遷之望,又無斂財之門,你道是為何?” 師爺搖頭不知。 薛縣令曰:“缺一個機會,現下時機將至,我怎好輕易處置?” 薛縣令暗收全縣捕快,不許外出巡邏,亦不許擅自緝拿盜賊。同時,遣人偷偷告知縣城富戶,令其多做提防,然普通民眾卻對將來之橫禍,茫然無知。 一日深夜,禿皮御眾而來,見縣衙緊閉,眾呼不應,以為官差膽裂,應了他前番猜測,愈加肆意無狀。掃蕩之下,盡取平民人家經年之積,唯富戶高墻深宅,護院多有提防,賊不能入。 是日,全縣嚎啕之聲,不絕于耳。富戶絡繹而至,皆奉金銀,答謝薛縣令曉喻之恩。 卻說禿皮等人滿載而歸,力不費吹灰,得銀三萬兩,布帛無算。有人勸禿皮宜速分財散眾,免得官軍反撲。禿皮撫掌大笑,曰:“縣城之地,尚無人敢逆我鋒纓,這虢棨山乃我駐地,彼等喪膽鼠輩,安敢輕取?吾觀那些個富戶,墻高院深,積財甚重,奈何我等未備攀墻器械,以至無功而返。明面上,當散布消息,說我等已分遣財貨,各自散去,令其放松戒備。暗地里,當打造器械,來日攀墻破門,取彼富貴,定當數倍于今。此所謂,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爾!” 數日后,有人來報官衙,言賊人盡去,城寨已毀。薛遠山命人張貼告示,安撫百姓。陶師爺勸曰:“是否宜當遣人探查,確證賊已散去,方貼告示?否則,賊人再至,我等皆無防備,可如何是好?” 薛遠山曰:“賊眾勢必復來,此為掩人耳目之計。” 又過二日,禿皮眾賊果攜撞木、竹梯等破門器械,呼嘯而來。衙署亦復前狀,閉門不聞。富戶家院,毫無警預,盡被攻破。禿皮賊滿載而歸,清點之下,得銀十萬,金2萬,珠玉古董無算。眾賊大喜,稱酒慶賀,竟未亡走。大意乎?囂張乎? 翌日清晨,薛遠山聚全縣百姓于縣衙門前,朗聲告曰:“賊人勢眾,去而復來,縣衙窮弊,敢請父老,竭誠輸款,以籌軍資,各家各戶,青壯男丁,皆充為鄉勇,上報朝廷,下效父老。吾必親為前驅,滅此朝食!” 鵝城百姓辛苦一生,才有些許余積,兩番之下,為賊人盡取,多憤恨思報,丁壯者鼓勇而前,家富者捐錢獻物。不出半日,聚鄉勇千余,得銀逾萬。 薛遠山一面遣人赴州府請調駐軍,一面帶領眾人死死守住賊人下山之必經路口,然禁止攻山。薛縣令告眾人曰:“爾等鄉勇,未經戰陣,怎敵悍匪?當嚴守各山口,阻彼下山,待州軍調至,匪眾便可一鼓而平,切勿徒逞血勇,反縱敵潰圍,屆時將焉取之?” 禿皮之眾,市井無賴之徒,欺軟怕硬之輩,現積財富,更無戰心,面對怒火激噴的鄉勇,一時竟無法攻破。未幾,州軍延至。薛遠山令師爺節制鄉勇,繼續把守路口,勿令賊出。自領心腹捕快,驅州軍攻入賊人巢穴。賊眾頃刻瓦解,四散奔命,分贓未及,便遭捕獲。未幾,官兵便舉大火焚燒賊寨。 搜捕進行了一夜,大火亦燒了一夜,賊眾自首領禿皮以下凡一百一十人,州兵強攻時,授首者三十四人,逃命下山時,為鄉勇圍毆致死者一十九人,余者皆降。薛遠山著眾人綁縛降俘,死者梟首,赳赳下山。 鵝城百姓見薛縣令面涂余燼,須發燎焦,身被血污,皆謂薛公遠山大人高義! 經清點,從匪賊身上搜得臟銀1萬2千兩,并前日募集得銀1萬,合2萬2千兩,薛縣令命師爺分作兩份,一份犒賞有功軍士,一份撫慰死傷百姓。鵝城小民,又被感動了一遍。 三日后,薛遠山提審禿皮,禿皮自知性命不保,也不再害怕,挺身說道:“某既投身草莽,吃的就是江湖飯,腦袋自然就別到了褲腰帶上,死不足惜,然有一事不明,還請縣令大人明示?” 薛遠山曰:“你是不是想問,既然我一開始就沒把你放在眼里,為什么在你兩次行兇之時,我卻躲著,閉門不出,縱你搶劫,是嗎?” 薛遠山心滿意足地把玩著拇指上的一只白玉扳指。 禿皮識得那只扳指,乃他在城西王員外家里搶得,應是傳家寶,純凈剔透,禿皮也曾愛不釋手。禿皮似有所悟,頹然癱倒曰:“原來大人,方是大盜啊。” 薛遠山笑道:“嘖嘖嘖,我真喜歡盜這個字,想要什么,直接就搶!可我乃父母之官,人皆稱我青天大老爺,想要的東西,自然不便明搶,只好費些心力,借你之手。雖然曲折了點,但你瞧瞧那塊‘生民父母’的匾額,是鵝城父老專門給我做的,以祝賀我剿匪大捷。如此,我既搶到了實惠,還獲得了青天之名,你說我為什么要阻你搶劫呢?只盼你搶得越多越好才是呢!” 禿皮泣曰:“少時,我父嘗勸我讀書做官,奈何偏狹愚陋,未能明其要旨,今方悔悟。蟻民者,茍活于世,農耕商貿,余積半世,賊但片刻取之。我等提刀赴險,背負不義,擔驚受怕,亂離余生。哪及你一著官身,便可名利雙收。是爾太聰明乎?還是小民太愚昧乎?……敢問,我當處以何刑?” 薛遠山笑道:“你必是要死的,且須得死在百姓眼前,如此,他們的憤怒就會像他們的銀子一樣,消失不見。可你既已知道了這里面的曲直,死之前,舌頭是不能再留了。” 于是割其舌,綁縛跪于縣衙門下,任百姓投石而死。 偶然一日,薛縣令乘馬過市,遇王員外家大公子王法天,遂拱手為禮,王公子認其扳指,驟然心驚。 逾年,闖王兵起陜西,京畿河南饑民遍地,聚集響應。王公子法天領破產之民攻入縣衙,遲戮薛遠山,斬桿奪旗,呼號變天。血詩祭天曰: 剿匪不安民,殺賊為竊贓。 青天若有眼,不為生民張。 敢濺一腔血,試與汝偕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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