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紀廣洋 我是母親最小的孩子,我有一個姐姐和兩個哥哥。我七八歲的時候才掐奶,上小學一年級了,在班空里還經常急匆匆地跑回家,抱著母親的乳房干吮一陣。母親摟我到十三歲時才與我分床,那時我已經上初一了。可以說,我是母親最親近最眷顧的寵兒。可是,回想起來,在母親的有生之年,在她陪伴我走過的三十多年的歲月里,她給我說過的話卻是少之又少。以至于,如今的我竟記不清母親的只言片語,只特別清晰地牢記著母親郁郁歷歷的深邃目光。 母親并不是寡言少語的人,性格也不內向。大半個村子,一有迎娶待嫁的,總是請她去參謀去幫忙。全村的大娘嬸嫂們幾乎都到過我家,找她說話談心討論事兒。可是,家中沒有外人時,母親卻經常性地沉默著。既不與我父親搭話,也不給兒女們言語。就連吃飯,她也是幾十年如一日地與我們爺幾個分開吃。她把飯菜做好盛好后,總是遠離我們的飯桌,為自己盛一點剩菜剩湯,走向那把新式的靠椅,坐到那張老式的八仙桌的左邊,不吱不聲地吃著、喝著。在我出生之前,母親就開始抽煙,說是用香煙治療她的胃病時染上了煙癮。在我剛剛記事的時候,她又開始飲酒,說是惦記她那在邊境線上從軍的女兒,以酒澆愁。我慈祥、善良而聰慧的母親,竟成了個整天抽悶煙、喝悶酒的母親。后來我長大了,懂事了,意識到母親在家中的沉默似乎源于心理因素和生活壓力。 母親出生在一個地主兼手工業者兼中醫世家的家庭,在她出生和成長的時候,她的家庭擁有幾百畝土地,擁有一個生產刀剪的爐坊(產品遠涉京滬),家里雇用著十幾個長短工;她的爺爺還是遠近聞名的老中醫。我父親當時的條件與她正好門當戶對,除擁有的土地與她家差不多外,還跑著運糧船、開著非常有名氣的飲食店。可我父親確實是個沉默寡言的人,不僅與世無爭,性情還特別的懶散,用奶奶的話說就是:油瓶倒了也不扶。再后來,父親成了一名虔誠的基督教徒,一門心思系在教義上,與別人談心交流的興致就更少了,家常更成了他的身外之物。難道,母親對自己的婚姻和生活現狀有太多的幽怨,才變得如此沉默、如此迷戀煙酒? 母親的少言寡語致使家中常常是冷清和虛靜的,在我印象里,母親總是那么靜靜地坐著、靜靜地思忖著什么。記不清多少個深夜,我從夢中醒來時,母親還坐在被窩里數星望月,一任指間的煙火明明滅滅。 在家中,母親不僅少言寡語,也絕少發脾氣。在我的記憶里,母親從來沒有責怪過我,更沒打罵過我。就是我調皮搗蛋、做了錯事,母親也從來不唬我,裝著看不見或放任自流。我有時甚至不理解,母親咋就這么存得住氣、這么深沉冷靜? 在玩耍的過程中,我的手劃破了,她不問原因,也不叮囑什么,趕緊找藥面和干凈的布條給我包扎;在放學的路上,我的頭磕破了,她仍舊不問原因、也不責備,忙著找藥面和干凈的布條為我包裹…… 更難忘的是,無論是在家中還是在街上,任憑我怎樣作弄、怎么禍害,母親從來不管不問,更別說咋呼或呵斥了。可是,每當我偶爾轉過頭、回過身來,她總是正定定地凝望凝視著我。 在她默默的注視里,我漸漸長大了,上學之后,總是考滿分。每當我自己或老師同學們向她敘述我的成績時,她總是淡淡地一笑,靜靜地看看我,一句夸獎和表揚的話也沒有。 后來,我到外地去上學了,她什么也不說,只是把一瓶瓶的肉丁咸菜或芝麻鹽提前放在我的背包里。 再后來,我留在了城里。每次回家再回城時,她總是默默無語地送了又送,一直送到村外的小石橋上。當我走上離村莊一公里之外的洙水河大橋時,回身望去,她仍是靜靜地石雕一樣地端坐在小石橋的石欄上,朝我離去的方向翹望著目送著,不分春夏和秋冬。 當我在更遠的城市里上作家班時,我的一首長詩在《綠風》詩刊上發了個頭條,封二上還刊登了我的照片,我高興之余給母親寄了一本。可是,過了半年,當我回到家時,問她收到刊物沒有,她輕描淡寫地就說了半句話:“收到了……” 當我在城里有了家室,需要她照看孫子時,她二話沒說就來了。一看就是六七年。可是,在那六七年的團聚中,記憶的長河里我怎么也打撈不起她老人家的一句話。只是永遠難忘,在孩子上了學,她離城返鄉時眼角的盈盈淚珠。 當秋霜也將襲上我的鬢角時,母親終于老了,走完了她七十八年的人生旅程。我星夜趕回家時,她老人家已咽氣多時了,居然沒等我,留給我永恒的沉默。我呼天蹌地抱怨她老人家的冷漠和無情時,家人從她的枕頭下邊翻出了我在多年前寄給她的那本刊物…… 為母親守靈的深夜,一幕幕往事再次浮現在我的腦海。 那是我剛上初一的時候,一個特別寒冷的冬夜,我從夢中醒來,不知道是深夜幾點了,也不知道暖水瓶里沒開水了,更不知道外面下著大雪。我迷迷糊糊地感到口干,就夢囈一樣地嘟嚕了一句渴了,然后又沉沉地睡去。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母親把我搖醒了,桌子上也點上了油燈,我看到母親正端著一碗冒熱氣的開水站到床邊……直到第二天清晨,我起來去上學時,看到院子里的積雪上有母親去廚房的腳印,以及她滑倒摔地的痕跡,才知道深夜里我喝的那碗熱水是她悄悄起床現燒的…… 最令我難忘和心酸的,是母親的那只玉鐲,那件我姥姥傳給她的羊脂玉器。我感覺到那只玉鐲的珍貴,是我剛上小學的時候。那時,村里一個經常收購文物的鄰居,多次來我家想買母親的那只玉鐲,最后把價格提升到上萬元,我母親仍是舍不得賣,一次次地回絕他。其實,那個時候,我家里正非常拮據,相隔三年,就蓋了兩套新房,娶了兩個嫂嫂。可是,十幾年后,當我考上大學而缺學費時,她把那只手鐲主動地賣給了那個收購文物的鄰居。當時的情景仍歷歷在目。接到錄取通知書的當夜,父親說到信用社貸筆款吧。哥哥說幾家湊合湊合,再找親友借些也行。就在他們商討究竟采用那種方式籌措我的學費時,母親悄無聲息地出去了。不大一會兒,她就帶著一沓厚厚的鈔票回到家里。我一眼就發現,她左腕上的玉鐲不見了…… 我凝望著母親的遺像,深信她老人家的在天之靈也在凝望著我。無言的母愛就像天上的北斗,靜靜地永恒地守護著我的每一個長夜和長夢。【發表于《河南農村報》“文學作品”版2004年5月14日,輯入本人《沒有彼岸的河》一書(濟南出版社2005年第1版),入編《為了母親的微笑》一書(中國社會出版社2006年1月第1版),后又入編《當代散文》2012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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