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張猛 張猛,從事俄羅斯文學翻譯,北京集體戶口持有者。 大一寒假,偉業組織了幾個高中的同學,一起去拜訪高三時的班主任張老師。 參加那次聚會的,都是張老師當年的“重點培養對象”,只是高考時,他們考到了全國各地的重點大學,而我考砸了,留在本省。雖然尷尬,我還是跟著一起去了,入座時,我悄悄選了個離老師最遠的位置。 半年不見,所有人都打開了話匣子,場面十分熱鬧,而我說話很少。偉業看出了端倪,他裝作不經意地提起了高中時的糗事,我笑著加入了調侃的隊伍,漸漸不那么窘迫了。然而吃飯的時候,卻發生了兩件讓所有人深感意外的事:一是張老師半彎著腰,給所有人倒酒,并且是按照大家就讀學校的影響力,依次碰杯、祝福(我是最后一個);二是在所有人用家鄉話聊天時,李佩佩用普通話和大家交流。我怕自己聽錯了,又仔細聽了聽,確切地說,她講的不是普通話,而是電視劇里說的那種“京片兒”。 “不就考到北京了嗎?我就不信半年時間她就能把家鄉話忘了!”回來的路上,同學陳曦憤憤不平地說。 李佩佩有些胖,中等長相,但她心高氣傲,高中時就沒把任何人放眼里。憑借班級前三名的成績,她深得張老師的青睞,我曾聽同桌說,李佩佩感冒打點滴,張老師還親自熬了綠豆粥給她送到學校門口的小診所。 李佩佩自己也滿懷抱負,印象中,她從來沒去過教室的后幾排,對班級里成績中等以下的同學不怎么認識。同學們一般也不和她打交道,唯獨偉業性格活潑,課間總喜歡調侃她,她則常常反駁:“走開!別影響人家考清華北大。” 那次聚會后,我很久都沒再見到李佩佩,甚至一度忘了她:畢竟在我們競爭激烈的高中年代,能交到一兩個知心的朋友已經十分不容易,那些僅僅坐同一個教室的同學,畢業后很快就把彼此的長相和名字都淡忘了。 大三暑假時,我去東關街的鳥市,想給爺爺種的那幾盆花買肥料,逛到一半了,突然看見李佩佩和一個胖胖的男生出現在拐角處。李佩佩已經比高中時瘦了許多,紅色的修身短袖和黑短裙顯出了身材。她先喊了我的名字,我笑笑,繼而她開口說道:“這是我男朋友,北京人兒。”說著就把胳膊環進了那個男生的臂彎里。 我尷尬地笑著,像走錯了教室的學生。 2 大學畢業后,偉業本碩連讀,李佩佩成績好,被保送讀研,我也考到了北京讀碩士,和他們的聚會多了起來。 李佩佩雖然是女生,但挺豪爽,每次吃完飯都爭著付錢。當然,如果她帶了男友來,她肯定會喊男友付錢。 “為什么總讓人家付錢?”沒有搶過她的男友,我和偉業有些不好意思,不滿地責備她。 “沒事,北京人都有錢!況且他工作了啊!咱們都是學生。”說話間,李佩佩十分得意,撒嬌地往男友身上蹭。 那個男生有著北京男人典型的性格特點,十分好面子,當即高聲附和說:“沒錯兒!哥們兒好歹工作了,不差這點兒。下回我帶你們去簋街吃……” 有段時間,我們見李佩佩很久都沒帶男友跟我們一起吃飯了,就問起她男友的情況。她不樂意地說:“分了。” 聽她的語氣,我和偉業誰也沒敢再問下去,飯吃到一半,她突然沒頭沒尾地說:“我就不信了,離開你丫的老娘還不能活了?”我低頭裝作沒聽見,繼續剝手里的基圍蝦。 一天,我約了偉業去動物園附近的批發市場買羽絨服,路上聊起了李佩佩和她的前男友。 “不管怎么說,那個男人還是挺大方的。咱們還白吃了人家那么多頓飯。”我說。 “屁!你真以為那是她男友付的錢?那是她自己自尊心強,想在咱們面前樹立東道主的形象而已。”偉業不以為然。 “不至于吧?” “你不信?有一回咱們吃完飯往外走,我走在他倆后面,清清楚楚看見李佩佩朝他男友兜里塞錢,那男的根本沒拒絕。”偉業言之鑿鑿。 聽了偉業的話,我腦子有點發懵,腦海中又浮現出她當時得意洋洋的表情,“沒事兒,北京人都有錢!” 3 碩士畢業那年我順利考上了博士,而李佩佩卻因為競爭太激烈,考博失利,最后找了個外企工作。她租的房子就在我們學校附近,是一間半地下室,不算水電網費,每個月房租2300元,幾乎是她工資的一半。 工作之后,李佩佩的態度和氣了一些,周末的時候偶爾會喊我一起吃飯。有時她會有意無意地問起我的生活,打聽我的導師牛不牛。 “你這以后才是有北京戶口的人。”她常常半帶感慨,半由衷地說。這使我受寵若驚——平時,她是很少夸人的。 一個大半夜,她突然喊我出去喝酒,我正忙著寫論文,但她那刻不容緩的語氣,又使我又不得不過去。那天北京的霧霾很嚴重,我倆坐在一家烤串店里,竟看不清外面的車燈。 “你瞅瞅!就這么個城市,還有那么多人巴不得在這里安家呢!圖什么呀……我月底就辭職,回家創業去!”聽她這樣講,我猜她可能是在公司受了委屈,便勸她,“一切都會過去的。” 她喝著酒,像是沒聽見,又繼續譴責那些沒有“骨氣”的北漂:“那西單東單的購物廣場,和你們有半毛錢關系?每天朝九晚五的,再多的展覽和活動你又有多少閑情去享受?我是沒有,我都半年沒去看話劇了。” 我當然明白,她只是說說而已。后來,她再也沒提離開北京的話,言談中依然會講“我們北京如何如何”。 我倆的聚會漸漸多了起來,她開始時不時地關心我。一開始,我把這當成了老同學之間的噓寒問暖,但次數多了,我心頭也暖了起來,對她的好感也越來越多。 ![]() 有一次,她訂了北京人藝的話劇票請我看《白鹿原》。劇中的秦腔、演員精湛的表演讓我很受震撼。從首都劇院出來,我的思緒還停留在戲里,她也沒說話,兩人默默地走在散場的人群中間。過了半天,她突然說:“真好看,這戲,嘖嘖。” 我回過神來說:“是啊,郭達簡直把鹿子霖演活了!” 她話鋒一轉,“除了北京,在哪兒能有機會欣賞這樣精彩的演出?咱們老家有嗎?”她嚴肅而激動地望著我,“看看咱們周圍的這些人,有些生活得沒準還沒咱們好。日子這么苦,可大家為什么不愿意離開?一旦回了老家,你的追求、理想就完全斷了。是,是會有一套房子,有車子,可是你還能有多少精神生活?我想想就覺得可怕,看看咱們班的李巧琳,除了在朋友圈曬老公和孩子,曬美食,還有什么可以炫耀的?丫的,她就是典型的‘死于三十歲’……” 或許是她的語調太過激昂,兩個路過的年輕人回過頭,在夜色中瞥了她一眼。她完全不在意,仍然激動地表達個沒完,似乎不這樣,就不能表達出她對李巧琳的“恨鐵不成鋼”。我盯著她剛毅果敢的面容,有那么一刻,心跟著起伏了起來。我思緒飄飛,仿佛看到十年之后,我們還走在這條路上,手里牽著孩子,聽他講看劇的感受…… 可沒過多久,我的這一美好的幻想就被偉業扼殺了。他悄悄告訴我,“之前李佩佩也對我態度曖昧。”偉業是有女朋友的,于是他刻意與李佩佩保持距離,后來每次見面,李佩佩都冷嘲熱諷,喊偉業“北京大爺”、“周口店人”。 其中的原因想想就很明了,偉業碩士畢業后留在北京的一家醫院工作,有北京戶口。偉業的提醒讓我有些寒心,但多少還帶著點疑慮。不過,他的猜測很快就得到了證實。 次年五月,李佩佩順利考上了博士,邀請我和偉業在一家日料店慶祝。那天,她畫了很濃的妝,連呼喊服務員時聲調都是上揚的,大有“翻身農奴把歌唱”的派頭。從那以后,李佩佩就不再頻繁聯系我了。 我沒時間為這事感傷,進入博二,發論文變得刻不容緩起來。每天晚上我都要熬夜寫東西,有時睡前翻一下手機,就會看到李佩佩發的朋友圈:或是某個學術會議的剪影,或是高檔聚會上的自拍照…… 沉寂了一年,她終于又活躍起來。 讓我沒有想到的是,經過了幾年的求學生活,我對北京也越來越依戀。“留京”成了我默默追逐的一個目標,除了這里優越的學術環境外,大概還有虛榮心在作祟——每年回家,父親的朋友們在酒桌上問起我在哪里工作,一提到“北京”,我的內心會升騰起不可名狀的興奮,仿佛自己處于宇宙的中心。 我漸漸能理解李佩佩了。 4 2015年年底,張老師查出胃癌晚期,來北京看病。 我和李佩佩提前趕到飯店,第一眼過去,我甚至沒能認出張老師來:他兩鬢斑白,十分消瘦,聲音也低沉了很多,再也沒有當年的意氣風發。 我百感交集,李佩佩也很難過,這么多年來,我頭一次聽見她用家鄉話和我們交流。飯吃到一半,老師問我們:“你們都打算留京嗎?” 我嘆了口氣,講起學校周邊的房價已經漲到了九萬多一平米,但李佩佩打斷了我的話:“困難總是暫時的,我還是想申請留校。”緩緩,她又說,“在北京待過以后,其他地方都成了將就。我不想將就。” 聽她這樣慷慨陳詞,我們幾個都有些語塞。張老師的臉上浮現出疲憊的笑容,那次,他沒再舉起酒杯。 去年暑假,我總算完成了博士論文的答辯,卻沒有找到能給北京戶口的工作。北京的高校和研究所的要求越來越苛刻,我四處碰壁,最后還是無奈地收拾東西,準備離開。諷刺的是,我的戶籍先我一步被打回了原籍。 父親來京幫我提行李,在去火車站的地鐵上,我給李佩佩發了條短信,告訴她我要離開了。她回了我一條語音,還是那種京片兒:“這會兒在給導師整理論文呢,晚點兒打給你!” 事實是,過了很久她也沒有打來。地鐵上,一個小伙子給父親讓了座,父親掃視四周,突然說:“哎,以后坐不上這么方便的地鐵了!”當時,我正努力地用小腿抵著行李包裹,聽他這樣說,鼻子隱約有點酸。我沒有他那樣具體的感嘆,只覺得特別壓抑,有些喘不上氣。
那個暑假特別漫長,我體會到高考失利以來最強的挫敗感。李佩佩還是沒有給我打電話,我想,我對她是沒有那種感情的,可等不到她的電話,我十分沮喪,這件事甚至超出了無業對我造成的打擊。 然而誰也沒料到,事情會出現轉機。八月底,我面試過的一所大學的博士后流動站竟然通知我,九月份去北京報到上班。 得知這個消息,父親表現得比我還要高興。其實他也知道,博士后流動站只是暫時的,出站后仍要重新找工作,可他還是打電話把所有的親戚聚集在一起,請大家到酒店吃飯。 直到后來我才明白他的意圖:趁我以集體戶口落到北京的時候,他要動員親戚們幫我湊足房子的首付,這樣,我就可以正式落戶北京了。 李佩佩的消息實在靈通,我回京的第一周,就接到了她的電話。還沒等我說話,她就急切地問:“你留大學里了?哪個學校?” 我突然有些窩火。情急之下,我直接說出校名,甚至故意對流動站的事只字未提。她“啊”了一聲,沉沉的失落感掉進了嗓子眼,像是剛剛錯過了大獎。后來,她又關切地問起我最近的生活,我突然心灰意冷,不想接受這突如其來的殷勤,隨便編了個理由,掛了電話。 我沒有一點喜悅。想想未來的兩年要發表四篇CSSCI文章,以及家里人湊的那些血汗錢,將手機重重地摔在宿舍的床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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