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夜何其 一 大荒山中,青埂峰下,有一塊女媧煉石補天遺留的石頭。經過女媧娘娘煉石爐的熔煉,它有了五彩斑讕的色彩,還通了靈性。
它看著昔日伙伴化做五彩云飄蕩在天際,心中好生羨慕,又好生失落,本來它也應該是五彩云中的一朵,早上,伴著太陽升起,晚上,向著落日飛去。如今,它遺落在荒山里,沒有花草,沒有鳥獸,只有亙古不變的風吹過。
直到有一天,天際線上出現兩個黑點,越來越近,原來是兩位仙僧仙道,衣袂乘風,向他走來,坐在它旁邊的石頭上,講些云山霧海,神仙玄幻,又講到紅塵滾滾,榮華富貴。石頭聽得入了迷,央求兩位仙人把它帶往紅塵,見識見識塵世繁華。 兩位仙人告訴它,大荒山跟人間是兩個世界,這里,萬物永恒;那里,一切皆流,一切皆變,鮮花不長開,美景不長在,沒有足夠的思想準備,不如不去。
石頭太想體驗這種生活了。
仙僧施展幻術,把它化為一塊玲瓏美玉,由一個叫賈寶玉的孩子銜到人間,它目睹了人間繁華與荒涼,美好與丑陋……
多年后,有位空空道人來到大荒山,看到石頭靜靜地矗立在青埂峰下,石上密密麻麻寫滿了字,原來是石頭唯恐它在人間的經歷湮沒,鐫在了身上。
石頭在人間只有十幾年。十幾年對我們來說很長,對一塊從女媧補天時代就存在的石頭來說,不過是彈指一瞬。此前它存在了億萬年,此后,還有億萬年。在這無窮無盡的光陰里,它哭喊,號叫,抱怨,沒有任何回應。
而在人間,一顰一笑,都有人共鳴。
它逃離了紅塵,仍舊眷戀著紅塵。
二 靈河岸邊,三生石畔,有位神瑛侍者,經常以甘露澆灌一株絳珠草。這株草吸天地之精華,得甘露之滋潤,脫卻草胎木質,成為一位小仙子。絳珠仙子饑則食青蜜果為膳,渴則飲灌愁海水為湯,生活無憂無慮。然而,有一事郁結她心頭——神瑛侍者對她有灌溉之恩,她拿什么報答他呢?
這里是仙界,神仙們什么也不缺。
一日,聽說神瑛侍者要到人間造歷幻緣,絳珠仙子認為,自己報答神瑛待者的機會來了,她要跟他到人間,把一世的眼淚流給他,報答他甘露滋潤之恩惠。 神瑛侍者來到人間,化身為賈寶玉,絳珠仙子化身為林黛玉。她果真把一世的眼淚流給了他——他喜歡別的女孩兒,她流下傷心的淚;他向她表白,她流下感動的淚。
三
小時候我看仙女下凡的故事,總不明白天上好好的,仙女為什么要下凡。后來才明白,她們太寂寞,沒有生活的酸甜苦辣打底,她們的感情是蒼白的,那樣的日子過久了會讓人乏味。
太虛幻境里,絳珠仙子就過著這樣乏味的生活,她沒有親人牽掛,沒有饑寒憂懼,沒有疾病,沒有離散,因而,她沒有什么情感體驗。她不知道什么是愛。神瑛侍者的澆灌對她來說是恩,恩是債,要償還。
在人間,林黛玉跟絳珠仙子一樣,也是“孤生”,但她不是生來無父母,無兄弟姐妹,她原先是有親人的,媽媽的手溫暖地撫摩過她,爹爹的目光慈愛地注視過她。她知道愛的舒適,甜蜜,卻眼睜睜看著親人從生命中剝離,獨自承受著那種撕裂與無助。
有過愛的體驗,寶玉對黛玉的關心、體貼,在黛玉心里不是恩,而是愛。愛,不是誰欠誰的債,是你愛我,我也愛你,就夠了。
如果太虛幻境里有愛情,絳珠仙子沒必要來人間還淚,看到神瑛侍者時,她報之一個羞怯的微笑就可以。
四
文學作品的魅力,在于雖虛卻是實,情節虛構,人物虛構,那份感情卻是真的,據說湯顯祖寫《牡丹亭》時,寫到“賞春香還是舊羅裙”,悲不自勝,哭倒在地。 又據說唐武宗的孟才人吟唱“故國三千里,深宮二十年,一聲何滿子,雙淚落君前”,想到自己遠離故土,幽居深宮,與親人音容隔絕,竟一慟身亡。
魯迅先生說“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我相信這是源自于他對人性黑暗的深邃洞察。“樓下一個男人病得要死”,隔壁有人在放留聲機,有人在逗孩子,還有人在笑,在打牌。人類的情緒無法步調一致,一人病而全世界悲苦,一人喜全世界歡笑。
但是,我們的心也不是孤島,很多情緒是相通的。一個男人病得要死,隔壁有人放留聲機,是那人不知這個男人的狀態,有人把這個男人病體支離,老人老無所養,孩子嗷嗷待哺的悲慘情景寫出來,那些打牌的、歡笑的、放留聲機的,多半會默默落淚。
我們在閱讀文學時,不就經常讀到某句話,眼中溢滿淚水嗎?
越是優秀的文學作品,越能打動我們的心扉。
《紅樓夢》問世二百年來,無數讀者被它迷倒,不僅是它高超的文學手法,深刻的思想性,還因為書中人物的一言一行,總能喚起我們心靈的共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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