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是土耳其作家帕慕克在2006年諾貝爾文學獎頒獎典禮上發表的演講詞,從一個非常私人、溫馨的角度講述了他如何成為作家、如何看待文學與寫作。本文具有帕慕克一貫的細膩、深情、真摯,讀到文末令人非常感動,也令我們再一次見識到帕慕克天才的敘事才情。 我父親的手提箱 帕慕克(土耳其) 父親去世前兩年 ,給了我一個小小的手提箱 ,里面裝滿了他寫的文章 、一些手稿以及筆記本 。他像往常開玩笑那樣 ,用一種調侃的口吻要我在他走后讀一讀 ,他所說的走后 ,是指離開人世 。 “就隨便看看吧 ,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說 , “看看里面有沒有什么你能用得上 。也許在我走后 ,你可以挑一些發表 。 ” 我們在我的書房里 ,周圍全是書 。父親想找個地方把手提箱放下 ,他在屋內轉來轉去 ,就像一個急于卸掉痛苦包袱的人 。最后 ,他把箱子悄悄放到一個不起眼的角落 。這是一個尷尬的時刻 ,我們永遠都不會忘記 ,但等這陣尷尬一過 ,我們隨即又恢復了常態 ,輕松地面對生活 。那好開玩笑 、愛嘲諷的自我又再次回來 。 我們又輕松了起來 ,像往常那樣聊天 ,并沒有感覺到太多的悲哀 。我們開始談談日常瑣事 ,聊聊土耳其沒完沒了的政治麻煩 ,還有父親那幾乎完全失敗的商業投資 。 我記得 ,父親離開之后的好幾天內 ,我曾來來回回經過這個手提箱數次 ,但卻碰都沒碰它一下 。我太熟悉這個小巧的黑色皮質手提箱了 ,熟悉它的鎖 ,它的圓形箱角 。短途旅行的時候 ,父親常常帶著它 ,有時還用它裝著文件去上班 。 記得我小時候 ,父親旅行歸來時 ,我總是會打開這個小手提箱 ,翻騰他的東西 ,聞著那古龍香水和異國他鄉的味道 。這個箱子對我來說是個老朋友 ,是件能強烈喚起我童年和過往記憶的紀念品 ,而現在我甚至不敢碰它 。為什么 ?毫無疑問 ,這是因為 ,它里面的東西有著神秘的分量 。此刻 ,我想談談這分量的含義 。 這是一個人把自己悶在屋里 ,坐在書桌前創造出的東西 ,是躲在角落里表達他的思緒 ——而這 ,正是文學的意義 。 有時 ,我也的確觸碰過這個箱子 ,但仍沒有勇氣去打開它 。對于里面有些筆記本上寫的是什么 ,我再清楚不過 。我曾見過父親在這些筆記本上寫過東西 。而對于這些東西沉甸甸的分量 ,我也并非初次覺察 。 父親曾有一間很大的書房 ,上個世紀 4 0年代末 ,他還年輕的時候 ,曾夢想成為一名伊斯坦布爾詩人 ,并把瓦萊里的詩譯成土耳其語 。但是 ,他從未真想過那種生活 :在一個貧窮的國度里 ,以寫詩為生 ,守著寥寥無幾的讀者 。 我的祖父 ——父親的父親 ——是個富有的商人 。富有 ,使父親在幼年和青年時代都過著舒適的生活 ,他不想為文學 ,為寫作而忍受艱辛 。他熱愛生活中的一切美好 ——這我理解 。我和父親的手提箱里總是保持著一段距離 。這首先是因為 ,我擔心自己會不喜歡讀到的東西 。也許正因為父親早料到了這一點 ,所以他故意表現出對箱子里的東西并不很在意 。 在從事了二十五年的寫作之后 ,看到這點我很難過 。但對他沒有足夠認真地對待文學 ,我并不生氣 … …我真正擔心的 、最不想知道或發現的是 ,父親可能是一位優秀的作家 。惟其如此 ,我才不敢打開父親的手提箱 。更糟糕的是 ,我甚至拒絕承認這一點 。如果真實而偉大的文學從父親的手提箱內噴涌而出 ,那我就不得不承認 ,在父親體內存在著一個截然不同的人 。這種可能性令人恐懼 ,因為即使已步入中年 ,我仍然渴望父親僅只是我的父親而已 ,并非作家 。 作家 ,意味著耗費經年累月的耐心 ,去挖掘自己內在的第二自我 ,去認識塑造了他的那個世界 。談到寫作 ,首先浮現在我腦海的 ,不是一部小說 、一篇詩歌 ,或者某個文學傳統 ,而是這樣一個人 : 他將自己關在房中 ,坐在桌前 ,獨自審視自己的內心 ;他在一片陰暗之中 ,用語言建構起一個新世界 。 這個男人 ,也可能是女人 ,或許會用打字機 ,會利用電腦之便 ,抑或只是用筆在紙上書寫 ,一如這么做了三十年的我 。寫作的時候 ,他也許會喝點茶或咖啡 ,或者抽根煙 ,還時不時會從桌邊站起 ,透過窗戶望著街上玩耍的孩子 。如果幸運的話 ,他會看到樹林 ,看到風景 。而運氣不好的話 ,他就只能看到外面一堵黑漆漆的墻 。 如我一般 ,他會寫詩 ,寫劇本或是小說 。等到他坐在桌邊 ,耐心地凝視內心 ,一項艱巨的任務就此開始 ,于是 ,一切因此變得不同 。 寫作 ,就是要將這種凝視內心的眼光化為語言 ,去探討一個人幽居獨處時所進入的那個世界 。而且 ,他要懷著極大的耐心 、執著和愉悅之情來做這一切 。 一連數日 、數月 、數年 ,我坐在桌前 ,慢慢將新的詞句寫到空白的紙上 ,我感到自己正在創造一個新世界 ,正在我內心分娩另一個自我 ,就像有些人建造橋梁或是穹頂那樣 ,他也要一塊石頭 、一塊石頭地往上砌 。而作家使用的石頭 ,就是詞語 。 我們將它們放在手心 ,感知它們彼此銜接的方式 :有時 ,我們站在遠處觀察 ,有時又恨不能用手指或是筆尖去撫摸它們 ,掂量它們的分量 ,改變它們的位置 。如此一年到頭 ,帶著耐心而又滿懷希望 ,我們就創造出了新的世界 。作家的秘密并非靈感 ——靈感從何而來并不清楚 。作家的秘密是執著 ,是耐心 。在我看來 ,人們當初創造 “以針挖井 ”這句可愛的土耳其諺語時 ,他們的腦中所想的 ,大概就是作家 。 在一些古老的故事中 ,我非常欣賞法赫特的耐心 。他為了自己的愛情 ,要將山體鑿通 ——對此我非常理解 。 在小說 《我的名字叫紅 》中 ,我描寫了一群年邁的波斯細密畫家 。他們經年累月以永恒不變的激情去描摹同樣一匹馬 ,記住每一筆畫 ,直至閉著眼睛也能再現那匹俊美的馬 。我知道這時 ,我其實是在談論寫作這個職業 ,在談我自己的生活 。 如果一個作家想講述自己的故事 ,那他就得慢慢地講 ,就仿佛他在講述別人的故事 。如果他想感知故事的魔力正自他體內升騰 ,如果他想要坐到桌前耐心地投入這門藝術 ,這種技藝之中 ,那他首先就要心懷希望 。 靈感的天使有時會定期拜訪某些人 ,而對另一些人則鮮有光顧 。他總是偏愛那些信賴他的人 。 在作家感到最為孤獨 ,對自己的努力 、夢想和創作價值最為懷疑的時刻 ,當他覺得自己的故事僅只是自己的故事時 ,就恰在此時 ,天使會向他昭顯一些故事 、意象和夢想 ,幫他草繪出渴望建構的世界 。 假若回顧一下那些我為之獻出了整個生命的作品 ,我會吃驚地發現 ,似乎那些令我癡醉狂喜的語句 、夢境 、篇章 ,并非源于我自己的想像 ,而是另一種力量發現了它們 ,將之慷慨地呈現給我 。 我害怕打開父親的手提箱 ,閱讀他的筆記本 ,因為我知道他不堪承受我所忍受的苦楚 ,因為我知道他喜愛的不是孤獨 ,而是呼朋喚友 ,聚會調侃 ,與朋友為伍 ,有人相伴 。但后來我的想法有了轉變 。我的想法 ,這些棄世與忍耐的夢想 ,都只是從自己的生活以及作家經歷中得來的偏見 。許多才華橫溢的作家 ,都是在呼朋喚友與家庭生活中 ,在友人陪伴與輕松閑聊的氛圍下寫作的 。 此外 ,父親在我們年幼時 ,曾厭倦了單調的家庭生活 ,拋下我們只身前往巴黎 。在那里 ,他就像許多作家一樣 ,坐在旅館里 ,在本子上涂寫 。我也明白 ,那些筆記本有些就在這個手提箱里 。 幾年前 ,在把箱子交給我之前 ,父親就對我談起過那個時期的生活 ,談起過我孩提時代那些年頭的生活 。但他從不提及他的弱點 、他想成為作家的夢想 ,或是他在旅店房間里思索著的令他苦惱不堪的身份問題 。 相反 ,他總是興高采烈 、無比真誠地對我講 ,他是如何在巴黎的人行道上邂逅薩特 ,并讀了哪些書 ,看過什么電影 。他談話的神情 ,就好像某人正在透露什么重大新聞 。 成為作家后 ,我永遠不會忘記 ,我之所以如此 ,一定程度上要感謝這一事實 : 我有這樣一個父親 ,他喜歡對我談論許多世界作家 ,這種興趣遠勝于談論那些高貴的帕夏或是偉大的宗教領袖 。 因此 ,我或許應該心存此念來讀讀父親的筆記本 ,并謹記我是如何受益于他的大藏書室 。同時 ,我也不應太過在意他的文學水準 ,而是應該時刻銘記 ,父親在和我們一起生活時 ,曾如我一般 ,喜歡獨自沉浸在書本和思緒之中 。 然而 ,當我忐忑不安地注視著父親交給我的手提箱時 ,我還是感到要打開它是如此之難 。父親有時候會躺在沙發里 ,面前堆著他的書 ,手里的書或是雜志也被丟到一邊 。他恍恍惚惚做起夢來 ,長久地沉浸在遐思之中 。這個時候我從他臉上會看到另一種表情 ,與他開玩笑 、調侃 、嘮叨家常時完全不同 ,那時我看到了一種凝視內心的最初征兆 。 我此刻總是戰戰兢兢 ,這種感覺在童年和少年時期尤為強烈 ,因為我知道他有不滿意的事 。現在 ,許多年過去后 ,我明白了 ,這種不滿是使人成為作家的基本特質 。要成為作家 ,只有耐心與勤苦是不夠的 : 我們還必須強迫自己遠離人群的喧鬧 ,遠離朋友的陪伴 ,遠離瑣碎的日常生活 ,而將自己關在房子里 。我們渴望有耐心和希望 ,這樣才可以用寫作來構建一個深刻的世界 。 而且 ,我們將自己關在房中的欲望 ,正是促使我們行動的力量 。 現代文學發軔期的作家蒙田 ,無疑是這類特立獨行的作家之先驅 。他總是要審閱自己的作品 ,直至心滿意足 。他只傾聽自己良知的聲音 ,勇于質疑他人的語言 。他總是通過與作品交談 ,來樹立自身的思想 ,自己的世界 。父親經常翻閱蒙田的作品 ,向我推薦他 。 我自己也渴望躋身這類作家之列 :不論身在何處 ,東方或是西方 ,他們都將自己與世界隔開 ,將自己與書籍關在房中 。真正的文學 ,始于一個人將自身與作品關在房中之際 。 一旦把自己關起來 ,我們很快會發現自己并不似想像的那般孤單 。我們有前人的話語相伴 ,還有他人的故事 、書籍 、言語 ,以及被我們稱為傳統的東西 。 我相信 ,文學是人類為認識自身而收藏的最有價值的寶庫 。社會 、部落 、民族 ,一旦他們關注作家那些復雜的文字 ,就會變得更智慧 ,更富有 ,更文明 。 而且 ,正如我們知道的 ,焚燒書籍 、貶斥作家正是黑暗與邪惡時代降臨的征兆 。文學關注的 ,從來都不僅僅是民族問題 。一個把自己關在房中的作家 ,首先開始的是他的內心旅程 。 多年之后 ,他才會發現文學的永恒規律 ,即他必須具有如此的藝術才能 :如講述別人的故事一般講述自己的故事 ,如講述自己的故事一般講述別人的故事 ,因為 ,這就是文學 。而首先 ,我們需要從別人的故事與作品開始自己的旅行 。 父親有一個很好的書房 ,共有 1 5 0 0冊書籍 ,這對一個作家來說已經綽綽有余 。我二十二歲時 ,盡管還沒把這些書都看完 ,但對每本書 ,我都十分熟悉 。我知道哪些書重要 ;哪些書淺顯易懂 ;哪些書是經典著作 ;哪些書對任何教育來說都屬于基礎讀物 ;哪些書是不必記誦 ,卻饒有興趣的地方史志 ;哪些法國作家受到父親的高度評價 。 有時候 ,我從遠處望著這個書房 ,夢想著有一天 ,我會在另一所房子里建立自己的書房 ,比這個更好的書房 ,以此為我自己建造一個世界 。從遠處望著父親的書房 ,我覺得它好像是一個真實世界的縮影 。但這是我們在自身所處的角落 ,從伊斯坦布爾觀看到的世界 。書房對此就是證明 。 通過一次次的國外旅行 ,我父親建立起了自己的書房 ,大部分書籍來自巴黎和美國 。當然 ,也有些書是從書店買來的 ,那些書店在 1 9 4 0到 5 0年代主要出售一些外文書籍 。另外還有些書 ,是父親從伊斯坦布爾新老書商那里買的 ,這些書商我也認識 。我的世界是本土 ——民族的 ——和西方的混合體 。 70年代 ,我也開始帶著雄心壯志來建立自己的書房 。那時 ,我還沒有下定決心要成為一名作家 。就像在 《伊斯坦布爾 》中提到的 ,盡管那時我已經漸漸感到 ,自己無論如何不會成為畫家 ,但對今后生活要走上什么道路 ,我仍未完全明確 。我內心總有一種強烈的好奇心 ,一種對讀書與學習滿懷希望的饑渴 。但同時 ,我也感到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 ,自己的生活是有缺憾的 ,我不可能像其他人那般活著 。 望著父親的書房 ,我不禁在想 ,我的生活遠離了世界的中心 ,似乎生活在偏遠的地方 。那時 ,所有我們這些居住在伊斯坦布爾的人 ,都會有類似的感覺 。我的不安 、對生活多少有缺憾所感到的擔憂 ,還有另外一個原因 ,那就是 ,我生活在一個對自己的藝術家了無興趣的國家 ,這一點我非常清楚 。不論是畫家還是作家 ,他們都毫無生活希望 。 70年代 ,我用父親給我的錢 ,貪婪地從伊斯坦布爾舊書商那里購買那些褪色發黃 、布滿塵土 、褶皺不堪的書籍 。一方面 ,我是被這些書吸引 ,另一方面 ,我是同情這些二手書攤的可憐經營狀況 ,同情那些蓬頭垢面 、衣衫襤褸的窮苦舊書販們 ——他們就在路邊 、清真寺廣場里 、坍塌墻體的小塊空地里擺開了貨攤 。 至于我在世界和生活中的位置 ,都和在文學中的位置一樣 ,我的基本感覺是 ,我沒有處在中心 。在世界的中心 ,有種人生比我們的生活更加豐富 ,更加刺激 。而對整個伊斯坦布爾 ,整個土耳其而言 ,我也同樣游離其外 。 如今我相信 ,世界上大部分人都有著與我相同的感受 。同樣 ,對那個文學世界而言 ,它的中心也離我很遠 。 事實上 ,我所指的是西方文學 ,而不是世界文學 。對它來說 ,我們土耳其人也是身處其外 。父親的書房就證明了這一點 。書房一頭擺著伊斯坦布爾的書籍 ——這是我們的文學 ,我們本地的世界 ,一切令人歡喜不盡的細節這里應有盡有 。 而另一頭擺放的書 ,則來自陌生的西方世界 ——它和我們的世界迥然不同 ,這不同既給我們帶來了痛苦 ,也帶來了希望 。 寫作 ,讀書 ,就像離開一個世界 ,在另一個世界的別樣 、奇異和神妙里去尋求安慰 。 我覺得 ,父親讀小說就是為了逃避自己的生活 ,逃到西方世界中去 ,一如后來我的所為 。 或者 ,對我來說 ,那時候我們讀那些書 ,是為了逃避自己的文化 ,它是那樣殘缺和匱乏 。我們不僅僅通過讀書 ,同樣也通過寫作來拋離伊斯坦布爾的生活 、踏上西方之旅 。 為了把筆記本填滿文字 ,父親去了巴黎 ,將自己關在房中 ,后來又把他寫的文字帶回了土耳其 。我凝視著父親的手提箱 ,感到這就是讓我不安的原因 。 我在一個房間內工作了二十五年 ,才能作為作家在土耳其生存下來 。我看到父親把自己內心深處的思想埋藏在這個手提箱里 ,仿佛寫作只能是偷偷從事的工作 ,只能遠離社會 、國家 、人民的注視 ,這讓我感到哀痛 。 也許 ,這就是我對父親感到生氣的原因 ,我認為他沒有像我一樣嚴肅地對待文學 。事實上 ,我生父親的氣 ,是因為他沒有過我這樣的生活 。他從不對自己的生活質疑 ,只是喜歡與朋友們或是親愛的人開開心心地笑度人生 。 同時 ,我心里也知道 ,我的這種情緒與其說是生氣 ,不如說更多的卻是忌妒 。而且說是忌妒往往更為精確 ,但這也令我感到不安 。這時候 ,我就會用一貫自嘲 、憤怒的口氣捫心自問 :什么是幸福 ? 渴望自己孤獨地在房間內過著深刻的人生 ,就是幸福嗎 ?或是在社會上享受著安適的日子 ,和大家一樣相信 ,或假裝相信同樣的事情 ,就是幸福嗎 ?隱秘地寫作度日 ,卻裝出和周圍所有人都和諧相處的模樣 ,這究竟是幸福 ,還是不幸 ? 這些問題都令人極度煩躁不安 。但我又是從哪里得到這樣的觀點 ,認為衡量美好生活的尺度就是幸福 ?人類 、報刊 ,每個人似乎都相信 ,生活最重要的衡量標準就是幸福 。難道這不意味著我們該有必要去研究一下 ,是否恰好相反的觀點才是正確的 ?因為畢竟 ,父親離家出走了這么多次 ,我究竟了解他多少 ?撫心而思 ,對他的憂慮 ,自己又究竟明白多少 ? 就是這些想法 ,驅使我最終打開了父親的手提箱 。是否父親的生活中 ,有我所不知的秘密和痛苦 ,他只能通過寫作來宣泄 ? 一打開手提箱 ,它的旅行回憶即刻就浮現在我的腦海 。我認出了父親多年前曾給我看過的幾個筆記本 ,但他對這些筆記本并未給予多久的關注 。 此刻在我手里的筆記本 ,大部分是他青年時代離開我們去巴黎后寫的 。我曾讀過很多自己喜歡的作家的傳記 ,如他們一般 ,我也渴望知道 ,父親在我這個年紀時 ,都寫過什么 ,想過什么 。 但我很快就發現 ,手提箱里并沒有我想要找的東西 。最令我不安的是 ,在父親的筆記本里 ,我隨處可以聽到一個作家的聲音 。我對自己說 ,這并非父親的聲音 。它并不真實 ,或者至少說 ,這聲音并不屬于是我父親的那個人 。我擔心 ,父親在寫作時就不再是我的父親了 。在這種擔心之下 ,有一種更深的恐懼 :我擔心自己的內心也不夠真實 ,我擔心在父親的寫作中找不到任何可圈可點之處 。 在發現父親明顯受到其他作家的影響后 ,這使我尤為恐懼 ,甚至陷入了絕望 。這絕望讓我在青年時期痛苦不堪 ,使我對生活 、對自身的存在 、對寫作的欲望 ,對我的工作都產生了困惑 。 在從事寫作的頭十年內 ,我對這種焦慮的感受越發深切 。甚至在和這種焦慮抗爭時 ,我有時仍然會擔心 ,總有一天我將不得不承認失敗 ——就像以前我對待繪畫那樣 。并且 ,我擔心自己會屈服于這種焦慮 ,終究也會放棄小說寫作 。正如之前所說 ,我關上父親的手提箱 ,將其擱置一邊 ,主要是出于兩種內心感受 : 被放逐到偏遠地方的感覺 ,以及缺乏真實性所產生的恐懼感 。 當然 ,我并非第一次有如此感覺 。在多年的讀寫生涯中 ,我總是不停地對其進行剖析 、挖掘 、深化 ,并了解其各種變化 、意外后果 、它們焦慮的末梢 、觸角 ,以及其多樣的色彩 。 當然 ,我的靈魂 ,一直處在生活與書籍所帶來的混亂 、敏感問題和短暫痛苦的刺激之中 ,特別是在年輕的時候 。而只有通過寫作 ,我才能更充分地理解有關真實性的問題 (如在 《我的名字叫紅 》和 《黑書 》中 ) ,以及生活邊緣化的問題 (如在 《雪 》和 《伊斯坦布爾 》中 ) 。 對我來說 ,作為作家 ,就意味著要承認我們內心隱秘的傷痕 。這傷痕如此隱秘 ,以至于自己都幾乎無法察覺 。作家 ,就意味著要對這些傷痕進行耐心挖掘 ,了解它們 ,闡釋它們 ;意味著要擁有這些痛苦與傷痕 ,并使其成為我們靈魂和創作中有意識的一部分 。 作家談論的事情大家都知道 ,但是他們并不覺得自己知道 。發掘這種認識 ,觀其成長 ,是件非常愉悅的事情 ,也使讀者能夠在一個既熟悉又神奇的世界中漫游 。 一個作家把自己關在房中多年 ,不停地打磨他的藝術品 ,創造一個世界 。這時 ,如果他能以自己的隱秘傷痛為出發點 ,那么無論有意還是無意 ,他對人類都賦予了極大的信任 。 我的信心出自于這樣的信念 ,即我認為所有人都是彼此相似 ,其他人也有與我類似的傷痛 ,因此他們終究會達成共鳴 。所有真正的文學 ,都源自這種童真的 、充滿希望的信念 ,即人人彼此相似 。 一個作家持續多年將自己關在屋中 ,他正是以這樣的姿態來暗指那單一的人性 ,一個不設置中心的世界 。 但是 ,正如從父親的手提箱中 ,從伊斯坦布爾色彩蒼白的生活中可以看到的那樣 ,這世界的確有一個中心 ,它離我們非常遙遠 。 在我的書中 ,我曾在某些細節里描述過這一情形 ,描述過它如何帶給我契訶夫式鄉下人的感覺 ,又如何通過另一途徑引發了我對真實性的質疑 。 經驗告訴我 ,這個世界上大多數人都生活在這種相同的感受中 ,很多人遭受的不滿足感 、缺乏安全感以及墮落感比我還要深切 。是的 ,人類罹患的困境依然是沒有土地 、沒有家園 、忍受饑餓 … …但是 ,如今的電視和報刊能更迅速 、更簡單地將這些基本問題告訴我們 ,而文學卻從來不能 。 今天 ,文學最需要講述和剖析的 ,是人類的基本恐懼 :擔心被棄于其外 ,找不到自身價值所在 ,以及由此恐懼所衍生的自認無能之感 ;還有群體的羞辱感 ,劣根性 、卑微感 、蒙冤感 、神經質 、幻象中的侮辱感 ,以及連帶而產生的民族主義膨脹和自我吹噓 … … 每當我直面這些情緒 ,直面人們表達這些情緒的那些非理性 、夸張過激的言辭 ,我就知道 ,它們觸及到了我內心的黑暗面 。我們經常目睹許多西方世界以外的民族 、社會和國家屈服于這樣的恐懼 ,要認同他們的立場 ,對我來說 ,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這恐懼有時甚至會導致他們犯下愚蠢的罪行 。所有這些只是因為他們脆弱敏感 ,擔心遭受屈辱 。 我還知道西方世界的國家和人們為自己的富足 ,為給我們帶來的文藝復興 、啟蒙運動以及現代主義感到無比驕傲 ,他們常常沉溺于近乎愚蠢的自我滿足之中 。 要認同這個世界 ,對我來說 ,也同樣并非難題 。這些都意味著 ,我父親并不是個特例 。我們所有人都過分相信 ,世界有一個中心 。 然而 ,有一種相反的信仰 ,驅使我們將自己關在屋中從事寫作多年 。那就是 ,我們相信終有一天 ,我們的作品會有人閱讀 ,被人理解 。因為 ,世上所有的人都彼此相似 。但透過自己和父親的寫作 ,我也明白 ,這只是一種給人帶來困惑的樂觀想法 ,它會被一種擠至邊緣 、棄于其外的憤怒所傷害 。 在許多場合中 ,對陀思妥耶夫斯基終其一生對西方世界的愛與恨 ,我都感同身受 。不過 ,也正是因為我曾陪同這位偉大作家 ,穿行于他對西方的愛恨之中 ,看到了他站在另一對立面構建起來的別樣世界 ,所以 ,如今我才可以說 ,自己掌握了基本的真理 ,有了足夠樂觀的理由 。 所有為這一使命奉獻一生的作家 ,都明了這一現實 : 不論初衷如何 ,我們經過多年寫作 ,滿懷希望創造出來的世界 ,最終會抵達一個迥然不同的境地 。它會帶我們遠離自己曾經滿懷哀傷 、憤怒而伏案寫作的書桌 ,帶我們行至與這種情緒相反的另一端 ,進入另一個世界 。 也許父親從未能將自己帶至那里 ?仿佛一方慢慢形成的陸地 ,如同島嶼經過漫長的海上漂流 ,逐漸透過迷霧展現出其五彩斑斕的景致 ,這別樣的世界令我們沉醉 。 我們就像從南而來的西方旅行者一樣 ,看到伊斯坦布爾在迷霧中浮現 ,并被眼前景象迷惑 。在始自于憧憬與好奇的旅行盡頭 ,呈現在我們面前的 ,是一個清真寺與宣禮塔之城 ,一個混雜著房屋 、街巷 、山丘 、橋梁 、坡道的世界 ,這簡直就是整個世界 。看見它 ,我們就渴望進入這個世界 ,忘卻我們自身的存在 ,就像讀一本書時那樣 。 因為 ,我們覺得自己粗鄙如鄉下人 、受到排擠 、被置于邊緣 ,感到憤怒和深切的悲痛 ,我們就在桌邊坐下看書 ,這時 ,我們就會發現一個超越這些情愫的完整世界 。我現在的感覺 ,與孩提和青年時代恰恰相反 。如今對我而言 ,世界的中心在伊斯坦布爾 。 這不僅是因為我一生都居住在那里 ,而且是因為 ,在過去的三十三年里 ,我一直在描繪它的街巷 、它的橋梁 、它的人民 、它的狗 、它的屋舍 、它的清真寺 、它的噴泉 、它神奇的英雄人物 、店鋪 、知名人士 、陰暗之處 、它的白天與黑夜 。這使它們成為我的一部分 ,我擁抱著所有這一切 。 當我親手創造的世界 ,這個只在我腦海中存在的世界 ,比我真正生活其中的城市還更為真實的時候 ,作品的意義就由此誕生 。 所有這些居民和街道 、物體和建筑都似乎開始與自己交談 ,開始以一種我未曾預料到的方式發生互動關系 ,仿佛它們并非僅僅生活在我的腦海和作品中 ,它們存在更是為了其自身 。我像一個用針挖井的人 ,創造了這個世界 ,它比其他一切更為真實 。 寫作了多年之后 ,父親或許也發現了這種愉快 。凝視著他的手提箱 ,我想 :我不該對他抱有成見 。畢竟 ,我是如此感激他 :作為父親 ,他從不像一般父親那樣苛求 、強迫 、壓制 、懲罰孩子 ,而總是給我自由 ,給我最大的尊重 。我常常想 ,如果我總是能夠從想像中汲取營養 ,不管它是出于自由還是出于孩子氣 ,那都是因為 ,我和童年以及青年時代的許多朋友不同 ,從來不害怕我的父親 。 有時我深信 ,我之所以能夠成為作家 ,正是因為父親年輕時也曾有過同樣的愿望 。因此 ,我必須寬容地去讀他的東西 ,并試圖去理解他曾在那些旅館房間中所寫的一切 。 我正是帶著如此充滿希望的想法 ,走向他的手提箱 。它依舊待在原處 。我懷著極大的決心 ,閱讀了其中一些手稿 、筆記本 。父親都寫了些什么呢 ?我記得 ,它們有些是從巴黎旅店的窗邊望出去的風景 ,有些是詩歌 、前后矛盾的囈語 、剖析 … …寫到這里 ,我感覺自己就像某個剛剛經歷過交通事故的人 ,正竭力在回憶到底發生了什么 ,同時又害怕會記起太多的東西 。 我小時候 ,父母之間馬上要吵架之際 ,他們便會陷入死寂般的沉默中 。此時 ,父親就會打開收音機 ,調節一下氣氛 。音樂會使我們很快忘掉一切 。那么 ,此刻讓我也用甜蜜的話語來改變一下氣氛吧 !希望這些話能起到音樂的作用 。 如你們所知 ,人們常常最喜歡問我們作家這樣一個問題 ,即 :你為什么寫作 ? 我寫作 ,是因為我天生就需要寫作 !我寫作 ,是因為我無法像其他人那樣做平常的工作 。我寫作 ,因為我渴望讀到我寫的那類書 。我寫作 ,因為我生你們所有人的氣 ,生每個人的氣 。我寫作 ,因為我喜愛整天坐在房間內寫來寫去 。我寫作 ,是因為我只能靠改變來分享真實生活 。我寫作 ,是因為我希望其他人 、我們所有人以及整個世界都知道 ,我們在土耳其 、在伊斯坦布爾以前是怎樣生活 ,今后仍將怎樣生活 。 我寫作 ,因為我喜歡紙張和筆墨的氣息 。我寫作 ,因為我相信文學 ,相信小說的藝術 ,遠勝過其他一切 。 我寫作 ,是因為這是一種習慣 ,一種激情 。我寫作 ,因為我擔心被遺忘 。我寫作 ,因為我喜歡它為我帶來的榮譽和興趣 。 我為了孤獨而寫作 。或許 ,我寫作 ,還因為我希望弄清楚 ,為何我如此生你們眾人的氣 ,如此 、如此生每個人的氣 。 我寫作 ,因為我喜歡被人閱讀 。我寫作 ,因為一旦開始寫一部小說 、一篇文章 、一頁紙 ,我就渴望完成它 。我寫作 ,因為每個人都期望我寫作 。我寫作 ,因為我孩子氣地相信圖書館的不朽 ,喜歡我的書被擺放在書架上的樣子 。 我寫作 ,是因為將所有生活的美好和豐富多彩都轉化成文字 ,是如此令人激動 。我寫作 ,不是為了講述故事 ,而是為了創造故事 。我寫作 ,因為要擺脫一個預感 ,即我必須前往某處 ,卻不能完全抵達那里 ,就像夢中一樣 。 我寫作 ,因為我從來沒有快樂 。我寫作 ,就是為了快樂 。 父親到我辦公室留下那個手提箱的一周后 ,他又來看我 。和往常一樣 ,他給我帶來一塊巧克力 (他都忘記我已經四十八歲了 ) 。亦和往常一樣 ,我們閑聊調侃 ,談些生活 、政治和家庭瑣事 ,直至父親的眼光瞥向他放下手提箱的那個角落 ,并發現我動過了它 。我們彼此注視著 ,隨之而來的 ,是一片令人壓抑的沉寂 。 但我沒告訴他我想看看里面的內容 ,并已經打開過它 。相反 ,我移開了目光 。父親明白了 。我知道他明白了 。他也清楚我知道他明白了 。但所有這些默契 ,只持續了幾秒鐘 。父親是個非常樂觀 ,容易相處的人 ,他對自己充滿信心 :他像往常一樣對我微笑 。起身離開房間時 ,他又像一個父親一樣 ,給我講那些美好 、振奮人心的事情 。 像往常一樣 ,我看著父親離開 ,對他的快樂 、他的滿不在乎和鎮定自若的脾性很是忌妒 。我也依然記得 ,那天我內心閃過的一絲快樂讓我覺得羞愧 。這種快樂源自于我的另一種想法 ,那就是 ,或許正是因為我的生活不像父親那樣舒適 ,我沒過像他那樣快樂或無拘無束的日子 ,我才把生活奉獻給了寫作 ——你們理解的 … …以父親作為代價來這么想事情 ,讓我感到羞愧 。 因為父親是所有人當中 ,從未給我帶來任何痛苦的人 。他總是給我自由 。所有這一切也提醒我們 ,寫作和文學與我們生活中心的缺失有緊密的聯系 ,與我們的幸福或負疚感緊密相連 。事情總是有對應 。 我還記得那天發生的另一件事情 ,它給我帶來了更深的負罪感 。在父親留給我這個手提箱的二十三年前 ,也就是我決心成為一個小說家的第四個年頭 ,即我二十二歲的時候 ,我放棄了其他一切 ,把自己關在一個房間里 ,完成了第一部小說 ,那就是 《杰夫代特先生 》 。 我用顫抖的雙手把這部我用打字機敲出的 ,尚未出版的小說遞給父親 ,請他閱讀后告訴我他的想法 。這不僅是因為我對他的品位和才智懷有信心 ,還因為他的意見對我很重要 。因為和母親不同 ,他從不反對我想成為作家的夢想 。 那時 ,父親和我們不住一起 ,離我們很遠 。我迫切地盼望他歸來 。兩周后 ,他回來了 。我跑著去給他開門 ,他什么都沒有說 ,但立刻伸開雙臂擁抱了我 。他用這種方式使我明白 ,他非常喜歡我的小說 。 有好長一段時間 ,我們陷入尷尬的沉默之中 ,那中間埋藏著深厚的感情 。 平靜下來之后 ,我們聊了起來 ,父親用極富感情 、充滿夸張的語言 ,表達了他對我和我的第一部小說的信心 :他說 ,總有一天 ,我會像此刻一樣 ,站在這里 ,滿懷巨大的欣喜 ,贏得這一獎項 。 他說這些話 ,并不是想讓我相信他對我的好評 ,也不是要把這個獎項樹立成我的目標 。他說這些 ,就像一個普通的土耳其父親 ,為支持 、鼓勵他的兒子而說的 “總有一天你會成為一個帕夏 ! ” 多少年來 ,不論他何時看到我 ,總用同樣的話來激勵我 。我的父親過世于 2 0 0 2年 1 2月 。今天 ,當我站在瑞典文學院 ,面對授予我這項偉大獎項 、偉大榮譽的尊敬的院士們 ,面對尊敬的客人們 ,我深深地渴望 ,父親能在我們中間 。 (本文完) 本文選自帕慕克隨筆集《別樣的色彩》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