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霉的老奶奶

一個人無聊去鄉下溜達，在一個鄉村的紅磚墻角，遇到也一個人正曬太陽的老奶奶。閑來無事，也走累了，再加上老奶奶身上散發的悲涼孤獨之感，讓我停下了腳步，與老奶奶攀談了起來。在那夕陽中，一老一少立在墻角，在身后的墻上留下兩道黑影。

為什么說老奶奶很倒霉呢？因為她真的很倒霉，或許用坎坷比較好一點，但是坎坷的結局是幸運的，但她一直是倒霉的，而且她本人也說她倒了八輩子霉，所以就用了這個題目。倒了八輩子霉是倒霉到什么程度呢？用老奶奶的話說，她上輩子沒有干過好事。

老奶奶兄妹七個，她最大，下面一個弟弟與五個妹妹。老奶奶幼年喪父，在她十二歲那年又失掉了唯一的母親。老奶奶說，她母親那時坐在長條板凳上用收音機聽著戲曲，那天太陽也很好，母親在凳子上聽著聽著就往地上溜。在門口干活的最小的妹妹發現了，便一邊大呼小叫著救人，一邊慌張跑去把滑到地上的母親扶了起來。在附近地里干活聽說的幾姐妹趕忙趕回家，把母親放在板車上拉去鎮上找郎中先生，結果路上就沒了。“我媽有心腦血管病。”老奶奶說，“我也有，每到陰天我頭疼得跟針扎的一樣。”老奶奶邊說邊搔了一下滿頭銀發。我看了看遠方青翠的土地，等著下文。

“我們那時間住的土磚房，你知道土磚嗎？就是把濕泥巴弄成一塊塊方磚，然后曬干，蓋房子就用這土磚。拿淤泥當水泥，把一個個土磚糊在一起，淤泥黏。那土磚房子，長蝎子，我小時候睡覺還被蟄過，腫了一大片。”老奶奶回憶著。“那你母親去世之后你們怎么辦的呢？”我看著越說越遠的老奶奶，趕忙把話題引回來。“噢，年齡大了，話多。”老奶奶笑著恍然道，黝黑的臉上皺紋堆起溝壑。

老奶奶說，后來她把幾個弟弟妹妹都拉扯大了，自己也嫁了出去。但是她丈夫是公社時期的隊長，成分太好，太窮，她天天拼死拼活掙幾個公分，連半夜還要去給豬打豬草。“但是一年到頭還是沒啥葷腥。過年吃肉，就一盤肥肉，肉皮不切斷，要連著！為啥要連著？！人家客人一夾就是一串兒，整盤都連著吶！他不好意思吃！要再放回去盤子的，那是還要給下桌客人看的！那可不能吃。”老奶奶露出黃澄澄的牙齒哈哈大笑。

“后來就有了我的姑娘，那時間窮，生她的時候啊，老頭子去借了點白面，給我做了碗面條吃……”老奶奶爽朗地笑了出來。作為單身的我一時懵圈，不知道該同情還是羨慕。“后來啊……”

“后來又有了兩個兒子。當時重男輕女，大家都這樣，所以讓我姑娘放牛，攢點錢讓兩個兒子讀書，本來想著男的讀點書好娶媳婦，女的不愁嫁。結果兩個兒子不成器，小學都沒畢業。”據老奶奶講，現在她女兒恨死她了，因為不識字，只能眼看著好工作溜走，去干清潔工，而且孩子作業簽字都沒辦法……

老奶奶丈夫一直得過且過，只要有吃有睡能曬太陽，天大的事都不管。老奶奶這說法倒是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怎么著也是您丈夫，再怎么樣多少還是會管管的吧？怎么天大的事都不管呢？”老奶奶撇著嘴扭過頭去，伸出她那干枯的手對著我搖了搖，“不管！我姑娘十二歲那年，她一個人在西邊屋里睡覺，我和老頭子在東邊，那天半夜忽然大叫，'媽媽媽媽！有人！有人！’我跑過去，看到那個雜種——隔壁的鄰居，肯定是那個雜種！我被吵醒看著他往院子跑，那晚月亮大，我認出來那個雜種的背影！絕對是他！狗日的！他一個有媳婦有娃子的人，敢對我姑娘有想法！我當晚就讓老頭子去找他要說法，我老頭子睡那兒動都不動，還不讓我去。”老奶奶滿臉憤怒，好像事情還是昨晚發生的一樣。

“第二天，我一個人帶著姑娘去大隊找大隊書記，不給個說法我今兒就和姑娘坐大隊書記家不走了。主任還好，講道理，要處理那狗日的雜種，哼，我就是拼了命也要讓那雜種不好過，過了兩天那雜種的媳婦和老媽來給我道歉，說我姑娘也還沒啥事。”老奶奶一邊講一邊向我傾訴，“哼！沒啥事兒，要不是我姑娘醒了，能沒啥事兒？我拼命也不讓他個狗日的好過。然后他去坐牢了。”老奶奶帶著一絲得意與解氣。“老頭子是真的天大的事兒都不管，他只管他吃吃喝喝，吃飽了睡，睡醒了曬曬太陽，沒事兒出去轉轉。別人的死活，他全不管。我擱菜園子種點菜，讓他澆水，我去地里除草。晚上回來一問，澆了，等我忙完地里去一看，全干死了。我又種，讓他上點肥，一說一蹦，'哎呀！我那菜！長的好得很！你去村里轉轉看看，哪家有我那菜長的好！’過幾天一看，就稀稀拉拉幾顆苗兒。”老奶奶邊說邊比劃著，我有些無語，覺得這個老頭子還真有點，呃，特色。“我嫁過來，就是他家奴才，啥都靠著你，你不干沒人干。就這樣跟他一輩子，當了一輩子奴才，伺候他一輩子。一直到三個兒女長大成家。本來想著可以享點福了，結果還沒完，苦日子還在后面吶。”我既羨慕那時的愛情又同情老奶奶，一時心境起起伏伏。

老奶奶說她大兒媳，跟仇人一樣，分家時連筷子都分了，本來就窮的叮當響，現在更是一窮二白，連后來分地，要交錢，都只要了半份地。她兒媳說她地少，農忙要他們去幫忙干活，干了也說沒干，整個村子的到處說她不好。兒子不當家，老奶奶和老頭子弄點糧食弄不動，叫大兒子幫忙，大兒子去了，回去兒媳不給飯吃，后來大兒子都不去了，理都不理。老奶奶說，“后來大死娃子（她大兒子）他們兩個去城里賣水果，把兩個孫子放我這兒，我給他們養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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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奶奶三個子女，大女兒恨老奶奶沒有讓她讀到書，在城里艱難生活。二兒子不當家，婆媳關系又極度不和。老奶奶沒想到晚年的生活也這么苦，可沒想到沒有最苦，只有更苦。

二兒子成家之后便分了家，老奶奶把老房子給了二兒子一家，自己和老頭子帶著小兒子買下了村里剛搬走的一家的老房子，又重新安家。二兒子兩口子去城里賣水果，撇下兩個孫子給老奶奶一家養著。沒多久又多了一個小孫子——小兒子也結婚生子了。小兒子夫妻倆一合計，老哥在城里掙了點錢，也要跑城里去掙錢，于是兩人把剛滿月的兒子也丟給老奶奶養著，為什么沒提到老頭子呢？在上一篇中說了，老頭子那是天大的事都不管，只管自己有吃有喝有睡還活著。于是，咱們第一篇里說到苦了半輩子的老奶奶，還要接著苦，三個孫子，有她忙活的。

本來吧，照顧了半輩子老伴兒，再照顧這三個孫子，老奶奶雖是忙了點，倒是解了兒女不在身邊的孤苦，也算幸福了。如果就這樣的話，老奶奶這一生雖波折，但是就第一篇開篇講的，也算有個不錯的結局，可以用“坎坷”二字概括。但是老天爺不想她有不錯的結局，老天爺似乎認準了她一樣，要和她繼續開玩笑。倒霉，可沒那么容易結束。

前文講了，小兒子夫妻倆剛有了兒子，正躊躇滿志地上城里打拼，想著給孩子一個幸福的童年。可這一打拼，別說幸福的童年，連童年都沒了，簡直是掉進了地獄。對老奶奶也是打擊頗深。

在小孫子四歲那年，他媽媽跟人跑了，老奶奶小兒媳跟人跑了！老奶奶流著眼淚說：“我啥都不知道，小兒子打電話回來，說蹬三輪車回來發現媳婦兒跑了，啥都帶走了，連牙刷都帶走了……可憐我孫兒才四歲，啥都不懂。”老奶奶用黑瘦的手背抹了把眼淚，又揪掉了鼻涕接著說：“后來我兒子回來，我讓他帶著孫子買點東西去找親家，給親家道歉，不管誰對誰錯，我孫兒不能沒得媽。”我掏出手帕紙給了老奶奶一張，老奶奶哽咽著說多謝，平復了一會兒后又接著說：“小兒子帶著小孫兒回來之后，我問我小兒子咋樣，小兒子不說話，進屋里就睡了，問我小孫兒，小孫兒說，'我不知道，姥爺不讓我和爸爸進去，還罵我們，爸爸買的東西都摔了，還有好多人看著……我沒有惹姥爺生氣，我不知道姥爺為啥生氣。’我當時抱著孫兒哭啊，這一家子咋這么心狠，這么好的一個外孫都不要了。”老奶奶用紙巾擦擦眼淚，“老頭子不管，我到處求人求情，讓我家里有頭有臉的人都去過幾遍，還是沒用，我孫兒一直去到十二歲，后來就不去了，說去了也沒用還挨罵，以后他沒得媽。我們才作罷。”

老奶奶講，她大女兒雖然沒讀過書，但是嫁的好，女婿又能掙錢還孝順，也不嫖賭鬼混，掙得錢都養家了，是個好女婿。出事之后女婿聽說，就請人開小轎車去追，還有警察一起，一直追到省外，才給追回來。追回來之后，老奶奶本想翻篇作罷，往事不提。只是教育小兒媳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孩子面子上，過過日子，家里待她也不薄，窮是窮了點，還有兩個老家伙幫忙，孩子才四歲……老奶奶本以為小兒媳回來了就會革心洗面，剛準備過踏實日子，不曾想，還沒完，倒霉起來真是喝涼水都塞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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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奶奶接著講:“小兒媳雖說追了回來，但是并沒有收心。就在那年夏天，農忙，都忙著插秧，她說她要回娘家幫忙，我本以為她回來就會好好過踏實日子，沒成想……”

“我聽說小兒媳又給別人生了兩個女兒，人家想要兒子，不要她了，瘋了。我想應該是想那邊的娃子想的，報應！自己的兒子不要，給別人生兩個女兒，瘋的好！”

我本以為這就夠慘了，用老奶奶的話說，已經倒了八輩子霉了。沒想到啊，我在上篇所講慘的在后面，沒想到還沒完，更慘的還在后面。

第三篇提到過，老奶奶有個能掙錢又孝順的女婿，還不嫖賭鬼混，連小兒媳跑了都是人家女婿找人出錢追回來的。“我女婿好得很，年年回來都給我買衣裳，老頭子喜歡喝酒，年年回來都買酒。我這小孫兒媽媽跑了，人家跟自己孩子一樣看待，帶我小孫兒去城里玩，給他買衣裳穿，好得很。”我聽著也覺得這個女婿挺不錯，忽然“好人不長命”這句話浮現心頭，笑了笑便把這個念頭丟到沒影。我問“那您小兒子怎么樣了？”

“小兒子打擊到了，在外面抬不起頭來，精神有點失常。天天在家混吃等死，也不出去掙錢，娃子也不管。吃飯不上桌，夾點菜蹲一邊吃，吃完就睡。還去做過腦CT。”我心想：這一家還真是慘。“還好小孫兒成器，成績好得很，從小不調皮，聽話又懂事。今年上大二啦，他們都說是個名牌大學，叫什么211。上大學了之后，他爸也好點了，知道掙錢了，我們老了，也養不活他了。”老奶奶提起小孫兒就一臉驕傲，我告訴她，“211是名牌大學，農村的孩子本科考211已經很厲害了，更何況人家從小那個環境長大，沒人教他，你小孫兒以后肯定有出息。”

“哈哈，全家都指著他以后有工作了揚眉吐氣，給他們看看，我家的娃子沒媽也不比他們差。”想到小孫兒的老奶奶情緒高漲了一點。小兒子這家的故事應該就講完了，雖說困苦，但是小孫兒上了好大學，處境估計不會更差了，也祈禱這從小孤苦的孩子以后能順利一點。

那么另外兩家的結局，我等著老奶奶的下文。

“那天晚上，我大兒子突然半夜來敲門，他二兒子我二孫子還在我這兒和小孫子睡覺，我記得清清楚楚，那是12年。”我再次掏出紙巾給老奶奶一張，“我大兒子說，我女婿死了。”我呆呆地望著泣不成聲的老奶奶，鼻子一酸，趕忙趁老奶奶擦眼淚的時候，抹了一把眼角。老奶奶斷斷續續的說，她女婿和一個好朋友合伙干工地，買了一個拉水泥的罐子車（水泥攪拌車），晚上在工地拉最后一車，本來是有人跟車指揮的，最后一車他讓人先回家了，沒想到車翻了。“我第二天搭火車趕過去，看到女婿后腦勺幾公分的口子。”

“本來最快活的一家人，又有錢，一子一女兒女雙全，一下子撇下一家子走了，留我大女兒和一個上高中的外甥和上小學的外甥女。”聽到這兒，我有些理解我在第二篇所講，她女兒為啥要恨她了，兩個孩子的確沒辦法養活。

最后剩大兒子一家，除了第二篇講的兒媳作怪以外，也還差個結局。

大兒子一家，大孫子未到年齡結婚，罰款，小學畢業，找不到工作，大孫媳婦也懶，一家靠爹媽養活。二孫子老實勤快又能干，就是太老實，也是小學畢業，但是還當了個廚師，就是一個眼睛有些問題，從小看不清，操心孫媳婦的問題。沒多久大孫子有了個兒子，老奶奶有了重孫，這結局看來也還不錯。但是大孫子吊兒郎當不務正業，嫌媳婦不好到處找女人，還領回家給老奶奶看，差點沒把老奶奶氣死。大孫媳婦在重孫七歲那年，忍無可忍，把兒子戶口轉回了娘家，也不回家過年。任憑老奶奶如何勸說，就是不回來，大孫子怪老奶奶教訓他，也不回家過年。這一家子，又散掉了。

故事講到這兒算是結束了，老奶奶的一生，就是這樣的坎坷，再次引用老奶奶所說，第一篇就引用了的話，我上輩子，沒有干過好事。故事講完，天也黑了，我謝絕老奶奶吃晚飯的邀請，獨自踏上了回家之路。路上一直憋的難受，于是在確定無人看到的田野里，放肆地哭上一場。只希望老奶奶能去除霉運，迎來好運，希望她為之自豪的小孫兒能出息一點，不要辜負老奶奶的希望。祝福他們。

注：本文原創。本文取材真實，為增強故事性稍加改動。因篇幅原因分為幾篇。歡迎大家評論探討，提出寶貴意見。謝謝大家。圖片來源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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