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1898年5月5日,張之洞發表《勸學篇》。共24篇,4萬余言。先后譯成英、法文出版。1900年紐約版易名為《中國唯一的希望》。作為探討中國社會及文化如何在古今中西大交會時代實現“過渡”的一部作品,《勸學篇》是道、咸、同、光間一批朝野人士求索過渡之道的思想結晶,并為此后一個長時期提供了繼續討論此一切關宏旨的論題的基點。 馮天瑜教授 文 | 馮天瑜 近代中國處在社會急劇變化的歷史關頭,敏感的梁啟超稱之為“過渡時代”。而面對這種“過渡時代”,各個不同的政治和文化派別所作出的反應各不相同:有的抗拒“過渡”;有的致力于探究“過渡之道”,所設計的方案又有差異。就清朝統治陣營而言,從19世紀60年代開始,便分化出頑固派與洋務派兩大集團。頑固派如同治間大學士倭仁、光緒間大學士徐桐聲言,“道”和“器”均應一仍其舊,綱常名教不得有絲毫改易,從而堅持抗拒“過渡”的立場。洋務派則有限地贊成“過渡”,他們主張“變器不變道”,即在保存君主專制制度的前提下,“留心西人秘巧”,提倡學習“西技”、“西藝”,也兼及“西政”,并在他們主持的部門和地區興建近代化的軍事和民用工業、修造鐵路、創辦學堂、組建新式陸海軍。洋務派的代表人物,當朝大臣有奕、桂良、文祥;疆吏則有曾國藩、左宗棠、李鴻章等人,張之洞是后起者。 張之洞(1837―1909年),字孝達,號香濤,直隸南皮人,同治進士。早年任翰林院編修、湖北學政、四川學政、內閣學士等職,曾是著名的清流黨人。光緒七年(1881年)補授山西巡撫,開始由清流黨向洋務派轉化。光緒十年(1884年)署理兩廣總督,正式展開洋務建設,中法戰爭期間,竭力主戰,并起用老將馮子材,奏請唐景崧率師入越,會同劉永福所轄黑旗軍抗法,在廣西邊境擊敗法軍。光緒十五年(1889年)調任湖廣總督。此后在督鄂及暫署兩江總督的近二十年間,開辦漢陽鐵廠、湖北槍炮廠,設立織布、紡紗、繅絲、制麻四局,籌建蘆漢鐵路,興建各類學堂,大量派遣留學生,組訓江南自強軍、湖北新軍,造成一種聳動朝野視聽的格局,張氏長期坐鎮的武漢,繼上海、天津之后,成為又一洋務基地和實力中心,張氏的勢力亦“由武昌以達揚子江流域,靡不遍及”(《張文襄公大事記?張文襄在鄂行政》)。 由于張之洞在中法戰爭和中日甲午戰爭期間是主戰派健將,贏得“天下之望”;而張之洞主持的“湖北新政”實績更使他聲名大振,在19世紀90年代中期被輿論界推重為“朝廷柱石”。1895年康有為發起成立強學會,曾對暫署兩江的張之洞寄以厚望。張之洞則企圖利用強學會擴大自己的影響,遂捐銀五千兩,列名入會,以后張又成為上海強學會的發起人。1896年張之洞返回湖廣本任,曾札飭湖北全省官銷梁啟超主筆的《時務報》。同年秋冬之際,《時務報》連續發表梁啟超、徐勤等人批評朝廷喪權辱國和種種社會弊端的論文,張之洞認為是“越軌”文字,便指示汪康年對梁啟超加以掣肘。 1898年初,隨著維新變法的深入,堅守綱常名教的張之洞與這個運動的矛盾也愈益尖銳。同時,作為宦場老手的張之洞“深窺宮廷齟齬之情與新舊水火之象”,知道清廷的實權掌握在反對變法的后黨手中,遂“預為自保計”,于1898年4月撰寫《勸學篇》。張之洞后來這樣追述寫作《勸學篇》的原委:“自乙未后,外患日亟,而士大夫頑固益深。戊戌春,僉壬伺隙,邪說遂張,乃著《勸學篇》上下卷以辟之。大抵會通中西,權衡新舊。”(《抱冰堂弟子記》。此記托名“弟子”,實為張之洞自述)可見,《勸學篇》意在兩線作戰:一方面批評頑固派的“守舊”、“不知通”;另一方面批評維新派的“菲薄名教”、“不知本”。他企圖在頑固派和維新派的主張之間尋找第三條路――“舊學為本,新學為用,不使偏廢。”(《勸學篇?外篇?設學第三》)這便是洋務派文化思想的集中概括。張之洞的這一思想醞釀已久,早在他作京官清流時,便常以“體用”這對范疇規范中華文化與西洋文化的彼此關系;19世紀80年代初,張氏出任山西巡撫時,便提出“體用兼資”、“明體達用”的論點。不過1898年問世的《勸學篇》將這一思想系統化、理論化了,以完整的形態構筑了洋務運動的思想藍圖,使“中體西用”成為當時“流行語”。 《勸學篇》共二十四篇,四萬余字,“內篇務本,以正人心;外篇務通,以開風氣。”所謂“本”,指的是有關世道人心的綱常名教,不能動搖;所謂“通”,指的是工商學校報館諸事,可以變通舉辦。全書貫穿“中體西用”精神,主張在維護君主專制制度的前提下接受西方資本主義列強的技藝,并以這種新技藝“補”專制舊制之“闕”,“起”清廷統治之“疾”。張之洞倡導的“新舊兼學”中的“新學”亦包括“西政”,這比早期“中體西用”論者的“西學”=“西藝”的觀點進了一步,擴及“學校、地理、度支、賦稅、武備、律例、勸工、通商”諸項,但對“設議院”等涉及政體的部分諱莫如深。一言以蔽之,張之洞的公式是:“中學為內學,西學為外學;中學治身心,西學應世事。”(《勸學篇?會通》) 1898年6月11日,光緒皇帝詔定國是,變法運動進入關鍵時刻。6月16日光緒帝召見康有為以后,決定變法;接著又召見梁啟超,后又特授譚嗣同、劉光弟、楊銳、林旭四品卿銜,充軍機章京,專辦新政。與此同時,慈禧也采取對策,在光緒帝頒布“明定國是”上諭后四天(6月20日),即迫令光緒帝將翁同?開缺回籍,“皇上見此詔,戰栗變色,無可如何。翁同龢一去,皇上之股肱頓失矣!”(梁啟超:《戊戌政變記》,第62頁)慈禧又任命榮祿為直隸總督,掌握近畿兵權,隨時準備朝維新派猛撲過去。光緒帝此刻的處境是,既想變法維新,又“上制于西后,下壅于頑臣”,無所措手足。正在這一微妙時刻,張之洞的門生、翰林院侍讀學士黃紹箕以張之洞所著《勸學篇》進呈。7月25日,光緒帝“詳加披覽”,以為“持論平正通達,于學術人心大有裨益”;遂以圣諭形式下令軍機處給諸省督撫學政各一部,要求他們“廣為刊布,實力勸導,以重名教而杜卮言”,又諭總理衙門排印三百部下發。 《勸學篇》因有若干新學內容,故為光緒帝所接納;而其上篇力辟民權論,又為慈禧太后所欣賞。這正表現了《勸學篇》及張之洞本人的雙重色彩。而恰恰是這種雙重色彩,使《勸學篇》在多事之秋的戊戌年間能夠左右逢源,被帝后交相嘉許,作為“欽定維新教科書”,“挾朝廷之力以行之”,“不脛而遍于海內”,十日之間,三易版本。據在華洋人估計,刊印不下二百萬冊,這在當時是一個相當驚人的大數字。西方各國對此書也頗為重視,先后譯成英、法文出版。1900年美國紐約出版的英文本,易名為《中國唯一的希望》。美國傳教士丁韙良的《花甲憶記》也選錄了《勸學篇》。 《勸學篇》對文化的不同層面持不同態度,引申出“變”與“不變”的二重觀點。張之洞說:“夫不可變者,倫紀也,非法制也;圣道也,非器械也;心術也,非工藝也。”這就是說,器可變而道不可變。為證明“器”的可變性,張之洞旁征博引經典,如《周易》的“窮則變”、“變通盡利”、“變通趨時”、“損益之道”;《尚書》的“器非求舊,惟新”;《禮經》的“五帝不沿樂,三五不襲禮,禮時為大”;《論語》的“溫故知新”等等。為論證“道”的不可變性,張之洞則征引《禮記?大傳》的“親親也,尊尊也,長長也,男女有別。此其不可得與民變革者也。”他進而發揮道:“五倫之道,百行之原,相傳數千年更無異義。” 張之洞的“變易”與“不易”的二重思想,雖然與諸經都有關系,而其主要淵源則在《周易》關于“變易”與“不易”的二重學說。應當指出的是,張氏并沒有追求“變易”與“不易”間的辯證統一,這與其說是其哲學思想的失足,不如說是政治上陷入矛盾與惶惑的結果。作為有限的改革者,張氏力圖變更陳法,改弦更張,在技藝層面,甚至部分地在制度層面采用“西法”;然而,作為宗法――專制政體和綱常名教的衛道者,他又竭力維系舊的政治――倫理系統。而現代化過程本來就是全方位的社會轉型,企圖在保存已經垂死的舊有本體的前提下,變更某些枝節,必然事倍功半。 總之,張之洞從“器可變”觀念出發,導演出頗有聲色的早期現代化建設一幕:近代工業、近代教育、近代軍事,一度達到東亞先進水平,使繼續從事這些現代事業的人感受其賜,如毛澤東在論及中國現代工業建設時曾說:講到重工業,不能忘記張之洞。然而,洋務派從“道不可變”觀念出發,力圖維護清王朝所代表的宗法――專制制度,又阻礙著中國現代化向縱深進展,這種“變易”與“不易”就陷入一個二律背反的怪圈。 以后,張之洞在1900年與劉坤一合謀策劃“東南互保”,1902年又與劉坤一合奏“變法三疏”,都是《勸學篇》闡明的路線的延伸。尤其是“變法三疏”中提出的“變法”主張,如“興學育才”四“大端”以及“整頓中法十二條”、“采用西法十一條”等,基本上是《勸學篇》的具體化。張之洞也因此成為清末“新政”的主角;也可以說,清末“新政”是《勸學篇》各項主張的實踐――政治上維持專制體制,經濟文化上推行若干新法。《勸學篇》刊行后不久,即遭到改良派人士的譴責。嚴復等著力批評其“體用兩橛”的理論混亂;而揭起系統清算《勸學篇》旗幟、并側重抨擊其反民權思想的,則是長期居住香港、受過系統西式教育的何啟和胡禮垣所撰的《勸學篇書后》。 應予指出的是,張之洞晚年的改革方略也曾涉及政體層面,他于光緒二十七年(1901年)致劉坤一等人的電牘中稱“西法最善者,上下議院互相維持之法也”,該電牘主張仿效英國國會上下議院制度,州縣長官由全省紳民公舉,并建議劉坤一等“本此意而思一可行之法”。限于歷史條件,張氏的這一改革政治體制的設計未及實施。 1909年10月,張之洞在體仁閣大學士、軍機大臣任內溘然長逝。富于戲劇性的歷史場景是:在張氏死后兩年,中國第一次較完全意義上的資產階級革命運動――辛亥革命,在張氏經營近二十年的湖北省城武昌首先爆發,其經營的機器工業、新式學堂和新軍,一并轉變為打擊清朝的物質力量,專制帝制隨之轟然坍塌,歷史揭開了新的一頁。歷史自身的邏輯昭顯了《勸學篇》內外篇的矛盾性難以在同一框架內和平共存。然而,《勸學篇》作為探討中國社會及文化如何在古今中西大交會時代實現“過渡”的一部作品,是道、咸、同、光間一批朝野人士求索過渡之道的思想結晶,并為此后一個長時期提供了繼續討論此一切關宏旨的論題的基點,無論是發揚它還是批判它的人們,都離不開《勸學篇》設定的范疇、論題與展開域。盡管《勸學篇》的許多具體論點論據已成明日黃花,但它關于文化的內―外、本―末、體―用、常―變、動―靜之辨,關于文化的民族性保持與世界性獲得二者關系的探求,都已提出后人無法回避的題目,促人深思。 (文章來源:光明日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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