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之水 不久前偶然翻檢舊日記,發現幾則有關梵澄先生的記事,而為《梵澄先生》一書所未收,因將之錄出,作為該書補遺。 1990年10月24日(周三) 昨日徐先生言道,《魯迅研究月刊》載文《魯迅重訂<徐霞客游記>題跋》提到“獨鶴與飛”句系化用老蘇《后赤壁賦》,不對,此句乃出自韓昌黎文集,是言及柳宗元的一篇。順便又說道,王荊公句“已無船舫獨聞笛,遠有樓臺始見燈”,有易“已”為“近”者,文意不錯,對仗更工,卻韻味全無。再如“人事豈能無聚散,亦逢佳節且吹花”,有將“吹”作“看”者,失與前同。 1991年2月7日(周四) 上午往訪徐先生。 堅持預付《讀書》一年之款,決不接受贈刊。曰國內這種現象很不好,國外就決無這種做法。 說起趙之謙,說道有一次幾位文士聚在一起品評正德年間的鼻煙(鼻煙以陳為優,此為出土舊物,自是陳之又陳),趙品為:“中無所有,唯以老見尊者也。”亦是一謔,律以某人,更恰。 又道:目今乃是一個混沌局面,既非中,亦非西,舊已失,新又不立,正不知何謂也。 11月26日(周二) 往徐先生家送掛歷。 講起他的那一篇“星花舊影”,他說,還有不少話都刪去了,當日稿成,曾拿給一位老朋友去看,那位指某某處說:“這話怎么能這么說?”又指某某處道:“這也是不可以的。”結果大事筆削。“那么現在把它寫出來不好嗎?可作一篇補遺。”先生只是搖頭,說:“海嬰還在,我和他關系很好的,有些事講出來會讓他不高興。”于是說起當日和魯迅一起吃飯的情景,“一桌上,我,先生、師母、海嬰,還有他的一個小表妹,——是師母妹妹的女兒,先生總是要喝一小杯紹酒的,我也喝一杯,而海嬰總是鬧個不停,一會兒要吃小妹的菜,一會兒又要這要那,弄得先生酒也喝不好。我就講:‘我小的時候,總是單獨一個小桌子,一碗飯,兩碟菜,規規矩矩地吃,與大人們那一桌毫無影響。’先生當然明白我的意思,于是慢慢說一句:‘個把孩子啰!’也就過去,先生對這個獨生寶貝是有點溺愛的。” 問起先生的家世,他說,祖父一輩做過官的,但不大,中過舉人。伯父在鎮上做事,借了皇庫的銀子,圍湖造田(洞庭湖干涸的部分)。這片地很肥,產量非常高,糧食運到長沙去賣,三年就還清了債,以后就把錢用來買了不少長沙周圍的地,家里就這樣富起來了。他們這一輩的堂兄弟(先生最小)念書都念得非常好,但科舉一廢,一切都完了。有幾位沒有事情做,就躺在家里抽大煙,家道便中落了。他有一個哥哥到美國留學,后來去了臺灣,八十多歲去世,這一輩中只剩下先生一人了。又問父母在世時,為什么沒有訂下婚姻?先生說,抗戰,留學,始終沒有安定,后母喪,依禮守制三年,不可言婚事,再后又父喪,仍是三年,一拖再拖,也就拖了下來。 臨別,一定要給我五百塊錢,說是兩次為他編書的提成。堅拒,而不允,一再講:“這是我的一份心意,而且,我留著錢也沒有用,我早想好了,死后全部遺產捐給宋慶齡基金會,也就完事大吉。我發現,近來生活費用越來越高,我希望能夠用這點錢作為補助,或者你用兒子的名義存入銀行,定期十年。”為此反復爭執,看看實在無法說服他,也只得如此。或者可以用這筆錢托人在海外買幾盒上好的煙絲,先生每嘆國內的煙絲質量太差,說煙葉是好的,只是制作工藝不過關。也還可以買一盒漳州印泥及好刻刀之類的用品。 前些時曾陸陸續續抄過一些先生的詩,后輟。今日決定重新來過,好好做一遍。先取卷一三十葉。 午后飄起細雪。 又記起先生所說,當年祖母很是操勞,一年下來,光是為兒子們做鞋,就做了一籮筐。故祖母病重時,伯父一輩都非常著急,求醫問藥皆無效,后祖父決定請神,遂備了重禮往陶公(名陶淡)廟,兒子們依次剪下辮子的一截,供在香案上,意為減自己的壽以為母親添壽。但祖母還是故去了(得年七十余)。然而據先生的姐姐講,祖父一輩人,皆是六十多歲亡故。看來神的買賣也是只可減不可加的。 12月6日(周五) 往發行部,取《周天集》作者樣書,然后送往徐先生處。帶去刻刀及在東大橋食品商場所購茶葉、餅干等物。先生一見就笑了,說那筆錢不是讓你這樣花的,那意思是請你存進銀行,自己慢慢使用,即使是為我買東西,也不必這樣急呀。我發現你真是一個急性子,就像你喝咖啡一樣,每次總要咕咚咕咚一氣灌下去。 “你的那個陸灝呀(應該說你介紹來的陸灝),沒有前途!”突然說了這么一句,聽后不免驚訝。原來是他最近收到寄來的《文匯讀書周報》,頗有不以為然之處,如所刊魏廣洲一文(《<書林清話>的得與失》),連《書林清話》作者的名字都沒有提。認為周報屬“海派”一類,是留不下痕跡的。“報紙可以不去管它,不必費什么心思就能拼出一版,但希望這位陸灝學有專門,無論如何一定要用心專一門,不然的話,沒有什么發展。” 送我一冊《周天集》,在寫下“麗雅大妹惠正”幾個字的時候,說道:“我晚年得遇這樣一位大妹——” 又說:“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就是凡經你手發的稿子(指先生的稿子),都請你把它剪貼起來,裝訂在一起。”當下就把刊在《讀書》上的“蓬屋說詩”都剪了下來。 往琉璃廠為徐先生購得漳州印泥及信箋。 1992年2月3日(周一)除夕 往燈市口中國書店,為徐先生購得《劍南詩稿》。 4月14日(周二) 午后訪徐先生,送去陸灝帶給他的煙絲。先生說我在接人待物方面要好好改一改。說我閱世未深,不懂世故,還是一片天真爛漫。 7月18日(周六) 往中華書局,從盧仁龍處取了徐先生的《老子臆解》校改本。 1993年3月30日(周二) 訪徐先生。 陸灝與錢文忠準備組織一套學者叢書,因欲將先生的《陸王哲學重溫》納入出版計劃,但先生說,若拿出去的話,尚需再細細勘行一過,大約費時一個月。 與先生談話,總是很愉快的,且每有所獲。他常常喜歡考問,盡管答不出的情況不在少數,卻也并不覺得尷尬,因為先生對我總是充滿鼓勵的,決無輕視之意。這一回,卻不是考問,而是問“寧飲建業水,不食武昌魚;寧還建業死,不止武昌居”的出處。印象中,似乎出自《世說》,再不然就是《晉書》,總之,是六朝人事。先生也覺得是,但不能確定,說大概是陶侃傳中事,因囑我一查。 歸家,查《晉書·陶侃傳》,只有武昌官柳。又覺得是近日翻過的什么書,看了一眼的,最后終于找到,是出自《三國志·陸凱傳》中陸的奏疏。 1994年10月4日(周二) 昨晚接徐先生電話,要我到他那里把《陸王學述》的校樣取來,帶到上海。下午坐了志仁開的車(小范在一旁“監護”)往徐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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