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難想象,一個被貼'腦癱'、'農民'、'女人'這些極具偏見的標簽下的余秀華,會寫出如此文字。人生之中能夠透出極強的哲學性思辨,這種思辨為所有在忙碌之后不知生為何物的人似曾相識的感覺,說是共鳴也好,說是被打中內心也罷,讓人不得不抬頭,發現自己之小,世界之大,這個小,不只是余秀華說'詩歌是一個很小我的事情'的小,還有一種渺小,卑微,以及忘記了這份卑微的自大。 其實,睡你和被你睡是差不多的,無非是 兩具肉體碰撞的力,無非是這力催開的花朵 無非是這花朵虛擬出的春天讓我們誤以為生命被重新打開 大半個中國,什么都在發生:火山在噴,河流在枯 一些不被關心的政治犯和流民 一路在槍口的麋鹿和丹頂鶴 我是穿過槍林彈雨去睡你 我是把無數的黑夜摁進一個黎明去睡你 我是無數個我奔跑成一個我去睡你 當然我也會被一些蝴蝶帶入歧途 把一些贊美當成春天 把一個和橫店類似的村莊當成故鄉 而它們 都是我去睡你必不可少的理由 ——《穿越大半個中國去睡你》 隨著一首《穿越大半個中國去睡你》的突然走紅,她的生活也因此改變。媒體頻繁登門采訪,更多的詩人、批評家開始評價余秀華的詩作。如果不是這首突然就火了的《穿越大半個中國去睡你》,余秀華還是一個普通的鄉村農婦,叼著煙,去喂兔子——如果要說她有什么和普通農婦不同的地方,那就是她患過腦癱癥,影響了她的運動機能,走路有點不順,笑起來的時候面部表情也似乎不完全受自己控制。但正是因為這一點,當她因詩而紅,更多人把注意力放在這個'腦癱詩人'的娛樂點上,而沒有好好去對待她的詩歌。 余秀華的詩歌才華是驚人的——她具有簡單幾個文字就創造出意象的能力。可以說詩歌是余秀華的精神居所,余秀華通過詩歌打開自己,裸呈自己的生命感受與體驗。其大量的身體書寫豐富了詩歌表達的向度,維系了詩人沖動情緒、個體體驗、本真幻想的支點,詩人借由身體這一中介溝通了現實境遇與命運本質的橋梁。由身體意識所引發的沖動、挑動、打動、撼動而成的詩歌,是詩人余秀華構建自己精神大廈的基石,是宣泄情感欲望的噴口、源泉。 余秀華的詩歌是詩歌天地的一顆偶生的稗子余秀華的詩水平如何?這的確值得好好探究,但毫無疑問的是,只有把余秀華身上的標簽逐一剝離,才能真正體會她的詩。 假如你是沉默的,身邊的那個人也無法竊取 你內心的花園,內心的蜜、你的甜蜜將一直為自己所有 沒有一個盜賊,沒有季節錯亂的蜜蜂 雪徐徐落進院子里,世界維持著昨天的次序。 ——《假如你是沉默的》 余秀華是一位詩人,但是在她的詩歌之外,她的先天缺陷、農村背景甚至是語言風格,也在過度的放大中遭到無意或者是有意的誤讀。這首《假如你是沉默的》可以看作是對那些聲音的抗議。毫無疑問,余秀華的詩的動人的,是有詩性的。與當代詩歌口語化、大眾化潮流不同,余秀華的詩歌語言具有很強的詩性特質,語言的本色與力度呈現出她對外界敏銳的感受力和面對痛苦時的審美姿態。如果仔細分辨,余秀華的詩是有源流的。她拋開了方言,舍棄了古詩,從現代詩,包括大量譯介的西方現代詩那里尋求營養。所以,她不是一個天啟、一個奇跡,而是有自覺地在閱讀和寫作。在藝術上,她吸收了很多西方現代派的東西,通感,陌生化,敘事,日常生活場景表達等,這些技巧她都非常熟悉并運用自如。 余秀華的詩歌大體可分為兩類,一類是自況性詩歌,這類詩歌表達的是對自我身份意識的某種尋找和審視。在她的詩歌某些句子中,我們可以發現主體在不斷消失,生成各種動物、植物、甚至生成各種不可感知的東西。另一類是人存在的經驗性詩歌。她將這類詩歌幾近被濫用的美好文體托舉出文字泛濫的激流中,顯示出它發展千年而未曾凋落的婉轉之光,還帶有一絲'未完成'的味道。 余秀華對于自己的詩歌創作,有著充分的自覺。余秀華的詩中有一種深沉的關于生命情感的東西,或者反過來說她是把所有生命的熱情、愿望、信仰、絕望,都宣泄在了她的詩里。對她來說,詩已經不稱其為詩,而是承載生命另一種狀態的某種容器。用她自己的話說,詩歌就是一個讓人安心的東西。她遠離了文學的實用性,也沒有把詩當作實現某種抱負的工具,她在詩中救贖她自己,詩在她的筆下還原了詩的本真。準確的文字,流暢的節奏,清新的意象,迷離的意境,適中的人文深度——這讓她的詩在眾多高山仰止的現代詩里,多了一份親和,也令其收獲了更多詩圈以外的讀者。懂詩的,嘆那股子徹底與凌厲。不懂詩的,愛那說不清道不明的味之清歡。 余秀華是真正的詩人嗎?——是,也是一個渴望掙脫束縛的靈魂我遇見他的時候,他陰險一笑 我認識你,我們在午夜脫下囚衣,又在黎明穿上,在清晨各奔東西,又在黃昏聚集 說起人生,他喝起一口酒,大喊一聲—— 跑。 ——《通緝犯》 余秀華曾說,寫詩是她對這世界唯一的貢獻。 有人曾經這樣對她做出評價'我覺得余秀華的詩寫得剛剛好,孔子講文質彬彬,一個人的實質超過了他的文字就顯得粗野,如果一個人的文采超過他的本質,就顯得有點酸。而余秀華的詩,文字就顯得剛剛好'。 余秀華是一個好詩人,余秀華是一個好詩人,這個好絕非'那一縷鄉愁道不盡'的好,而是'堂吉訶德還在不斷向著風車挑戰'的好。雖然她的詩作仍然存在種種不足,但是那種隨口即詩的語言天分、極強的情感沖擊力、對生活里的某些瞬間細節的把握能力,都是不容忽視的。但是的但是,在專業、詩歌史的角度上,她仍然不是一個時代里不可或缺的重要的詩人也許在克服自身的弱項之后,她有可能達到這種程度,但至少現在不是。有人說特殊身世造就了余秀華。其實,苦難的環境絕不是一個人能寫、會寫、寫好、寫出名的必要條件。余的生命里,詩歌更像一種必然。讀越多,就越相信,這樣一支被上帝親吻過的筆,離開'農婦''殘疾人'的手,一樣有成名的一天。而從量和質來看,她還有許多可能性。 中國新詩發展了百年,經歷了漫長而艱難的探索,隨著詩人之死、以及各種光怪陸離詩歌文字的出現,人們對詩人的誤解不斷增多,詩歌也成為了晦澀難懂的同義語,詩歌的創作一度走向困境。以'詩人何為'的質詢也換了幾次語境。可是,正如一時代有一時代之文學,一個時代的目光,有一個時代的精神內核。 余秀華的出現給沉悶的詩壇帶來了一股新鮮血液,這符合普通讀者對詩歌親民性、大眾化的期許。這里既有偶然性也有必然性。另外,她這樣的草根身份,符合如今浮躁社會的期許。可以這樣說,如果沒有余秀華,還會有李秀華張秀華出現,早晚會出現。而要想對余秀華做一個整體性的評價,給她在當代詩壇里找到一個合適的位置,恐怕是一件十分困難(有爭議)的事情。與大多數人的印象相反,當代詩人里高手輩出,好手如云,余秀華的整體表現可能不會像很多人所想的那樣出色。 余秀華,一個奔跑在逃逸線上的詩人,她埋藏在詩歌以及創作行為中的密碼,等待著我們去解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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