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里的游歷--內(nèi)丹視域下的《西游記》

四、九轉(zhuǎn)丹成：取經(jīng)的修煉之旅

明白五圣轉(zhuǎn)喻之名，我們不禁要問：這個修身的旅程究竟是誰的身體？為何《西游記》一路都在「消魔」？一路要過關(guān)？而妖魔都把三藏當(dāng)作食之立登仙的速效補(bǔ)品，食補(bǔ)之「藥」？

若從第14 回唐僧收悟空為徒開篇詩來看：「佛即心兮心即佛，心佛從來皆要物。若知無物又無心，便是真心法身佛。法身佛，沒模樣，一顆圓光涵萬象。無體之體即真體，無相之相即實相。」可見成佛不離本心，而這裡「法身」與「真體」甚可注意，要修煉成無來無去的「無量壽身」，需悟色空之理，是以作為修行法名，「悟」便成為三徒共同有的名字，是「能空淨(jìng)」，最終要修成：「不染不滯為淨(jìng)業(yè)，善惡千端無所為。」前已言及修「金丹」即是要回到「真如」的狀態(tài)，而這個狀態(tài)內(nèi)丹家以成「佛」、「如來」稱之，是以最后唐僧被封為「旃檀功德佛」，求取的「三藏」是復(fù)歸于一藏，也象徵三家合併為一家，我們不必過度詮釋三藏即為「三臟」，讓師徒五眾各配一臟一行，因為第100 回云：「關(guān)文敕賜唐三藏，經(jīng)卷原因配五行。苦煉兇魔種種滅，功成今喜上朝京。」是以「消魔」為藥，修持金丹正要「過關(guān)」，夾脊難過故稱「雙關(guān)」，修行途中產(chǎn)生50 種生理上、或氣脈、心智的錯亂與幻象，丹家稱為「五十種陰魔」，而四圣聚合與途中妖魔其實都是修煉一體時要調(diào)和的對象，如第40 回詩：「道德高隆魔障高，禪機(jī)本靜靜生妖。」第41 回詩：「神靜湛然常寂，昏冥便有魔侵。五行蹬蹭破禪林，風(fēng)動必然寒凜。」第77 回詩：「潛心篤志同參佛，努力修身共煉魔。」第78 回：「一念才生動百魔，修持最苦奈他何。但憑洗滌無塵垢，也用收拴有琢磨。掃退萬緣歸寂滅，蕩除千怪莫蹉跎。」皆是此類。

郭健曾指出《西游記》的唐僧師徒是同一個人，而整個求經(jīng)旅程，其實就是一個人修煉金丹大道的過程。如第23 回說：「這回書，蓋言取經(jīng)之道，不離了一身務(wù)本之道也。」第32 回提示：「師徒們一心同體，共詣西方。」最終回更總結(jié)：「一體真如轉(zhuǎn)落塵，合和四相復(fù)修身。五行論色空還寂，百怪虛名總莫論。」可見唐僧只是「合和四相」，途中百怪只是「虛名」。由此脈絡(luò)來看，這個「一心同體」的創(chuàng)見確實可以解決一些小說問題。例如，就情節(jié)設(shè)計而言，最令人詫異的矛盾在于大鬧天宮的孫悟空每回幾乎都要搬救兵，找各路天神救援收服妖怪的次數(shù)過于頻繁，若從第1 回看下來未免疑惑大鬧天宮的悟空為何在取經(jīng)途中往往「無能為力」？甚至產(chǎn)生形象塑造的矛盾？若從內(nèi)丹修煉來看，這個疑點可以解決，因在內(nèi)丹修煉中「一心全體」的「心」是被「神」給專一化了，因此「一心全體」所真正肯定的不是「心」，而是「神」的形上合一和整體。因此，許多妖怪都是神佛的坐騎與童子下凡，而找出主人公即可收服，丹經(jīng)中「元神」又稱作「主人公」，故第31回說：「經(jīng)乃修行之總徑，佛配自己之元神。兄和弟會成三契，妖與魔色應(yīng)五行。剪除六門趣，即赴大雷音。」因此五行其實不只是五圣，途中需要收服的妖魔也是五行化煉，因這一切都是一心的化現(xiàn)，是以第13 回玄奘說：「心生，種種魔生；心滅，種種魔滅。」陳元之《西游記》序亦言：「故魔以心生，亦以心攝。」這就是為何小說中總是悟空在伏妖降魔，而師徒們從洞中出來時，悟空總以火將洞內(nèi)一切燒個乾淨(jìng)「化為一體」，第32 回更提示魔只在「一身」：「一身魔發(fā)難消滅，萬種災(zāi)生不易除。」關(guān)于消魔，李豐楙曾指出「消魔」為魏晉神仙家的習(xí)語，意即為藥，服食仙藥可致神仙。冥想以自身為鼎爐，消除種種雜念妄想，修煉得金汋神丹，而「金丹」劉一明言非可見可形之物，是「先天靈根」，又名「元始寶珠」。小說亦說：「爐中久煉非鉛汞，物外長生是本仙。」金丹不是外丹，而「先天祖氣」與「靈根」，也讓人想到孫悟空的靈石原型。而心猿與《心經(jīng)》之所以在《西游記》重要而重複引用，除了是了悟色空如一，菩薩妖精只在一心的變化外，更重要的是「舍利子」很大程度上在道家解讀為人身之「金丹」，變成修煉的寶珠，如松溪道人無垢子云：「圓陀陀，光爍爍，亙古不壞如意光明寶珠，親手拈來，得大利用，不受困苦。」又言：「真實光明無價珠，人人分上沒差殊。」若看第7 回悟空從老君八卦爐逃脫時，小說寫他是：

圓陀陀，光灼灼，亙古常存人怎學(xué)？入火不能焚，入水何曾溺？光明一顆摩尼珠，劍戟刀槍傷不著。也能善，也能惡，眼前善惡憑他作。善時成佛與成仙，惡處披毛并帶角。

修身之道離不開修心之行，是以小說多次出現(xiàn)悟空點醒唐僧「心」與「心經(jīng)」的了悟。修行極重時辰與火候，修煉內(nèi)丹的過程與月象變化有關(guān)，當(dāng)孫悟空想學(xué)修仙時，須菩提說：「你雖然像人，卻比人少腮。」猴子與人體構(gòu)造差異處甚多，最明顯的是尾巴，須菩提祖師各部位不提卻單提「腮」，此中大有深意。「腮」字拆開即是：「月思」，內(nèi)丹要注意火候，而火候的消長離不開月相天時變化，孫悟空說他有「素袋」可準(zhǔn)折過，于是祖師便傳他口訣讓他「一竅通時百竅通」，此竅則為「心」，因此悟空了悟則學(xué)會了七十二般變化，也因此懂得月相消長修煉之理，因此再看小說第 36 回，就能懂為何此回以「心猿正處諸緣伏，劈破傍門見月明」為題，此時悟空對唐僧說：

師父呵，你只知月色光華，心懷故里，更不知月家之意，乃先天法象之規(guī)繩也。月至三十日，陽魂之金散盡，陰魄之水盈輪，故純黑而無光，乃曰「晦」。此時與日相交，在晦朔兩日之間，感陽光而有孕。至初三日一陽現(xiàn)，初八日二陽生，魄中魂半，其平如繩，故曰「上弦」。至今十五日，三陽備足，是以團(tuán)圓，故曰「望」。至十六日一陰生，二十二日二陰生，此時魂中魄半，其平如繩，故曰「下弦」。至三十日三陰備足，亦當(dāng)「晦」。此乃先天採煉之意。我等若能溫養(yǎng)二八，九九成功，那時節(jié)，見佛容易，返故田亦易也。詩曰：「前弦之后后弦前，藥味平平氣象全。採得歸來爐中煉，志心功果即西天。」

要煉丹成功果，即要看準(zhǔn)月相修煉採藥，圖示如下:

上圖中間是坎離二卦，內(nèi)丹家常把內(nèi)丹術(shù)比作「取坎填離」，即是把坎卦的一陽爻（元氣）抽出來填到離卦，使離卦變成乾卦，五行中水與金同源，火與木同源，所以內(nèi)丹家把「元氣」稱為「水」或「水中金」（即坎中之陽），把「元神」稱為「火」或「火中木」（及離中之陰），兩者相交被稱為「金木并」、「水火交」或「坎離既濟(jì)」。經(jīng)此交換過程，「坎卦」會變回先天的「坤卦」，而「離卦」則會還原為先天「乾卦」。

上圖也標(biāo)示月相的作用，十六到三十日正是陰長陽消的時節(jié)，即是悟空所言：「陽魂之金散盡，陰魄之水盈輪」的晦日，但是晦日一過則是朔日，也就是初一，「在晦朔兩日之間，感陽光而有孕。」于是這段時間要加緊鍛煉陽火，內(nèi)丹家以陽爻的增添來顯示這個初三一陽現(xiàn)，初八二陽生，到了十五日三陽備足的情形，這時正是陽氣最充足，悟空說「是以團(tuán)圓，故曰望」。但悟空只說外圈月相變化，沒有提內(nèi)圈作用，上圖內(nèi)圈是「戊己土」，也就是「取坎填離」的過程需藉中宮之土來合併，內(nèi)丹將「元氣」比作夫，「元神」比作妻，藉中丹田戊己土來媒合，由于中央色黃，又有媒婆調(diào)和功能，故稱「黃婆」。是以悟空說完，緊接著代表「黃婆」的沙悟凈便笑說：

師兄此言雖當(dāng)，只說的是弦前屬陽，弦后屬陰，陰中陽半，得水之金；更不道：「水火相攙各有緣，全憑土母配如然。三家同會無爭競，水在長江月在天。」

文中水火指的是坎、離二卦，「土母」即是「黃婆」，小說多處以「黃婆」、「土」來形容沙悟凈，了解自身陰陽與月相生長消息，就可以「溫養(yǎng)二八，九九成功」，《悟真篇》云：「離坎若還無戊己，雖合四象不成丹。只緣彼此懷真土，遂使金丹有返還。」「戊己土」位于中丹田，是融合元神元氣之所，是以這兩處小說標(biāo)明是「說破」成仙之道。內(nèi)丹修行在小說中隱語名相變化不一，但其實都是元神與元氣的指代，整理如下：

元神＝性＝奼女＝母＝玉兔＝月＝真陰＝離卦（木中火）＝汞＝青龍＝蛇

元氣＝命＝嬰兒＝子＝金烏＝日＝元陽＝坎卦（水中金）＝鉛＝白虎＝龜

于是孫悟空除了代表心的「識神」之外，更是活潑潑的「元氣」，「元氣」是人的「祖氣」，是人的「命」，也是「元精」、「元陽」。所以孫悟空又被稱為金公，金公合之為「鉛」，「孫」之意前已言及須菩提祖師說合「嬰兒」本論，手中金箍棒是海底龍宮所獲之寶，也是水中金，所以第75 回孫悟空說及金箍棒，除了得意地說它是：「禹王求得號神珍，四海八河為定驗。」又說是：「名號靈陽棒一條，深藏海藏人難見。」「靈陽」正是坎卦中的一陽爻，《鍾呂傳道集》〈第六論五行〉云：「腎，水也。水中有金。金本生水，下手時要識水中金。」真虎，內(nèi)丹修行中也指即腎氣中之真液，孫悟空成為唐僧徒弟后第一件事是打殺老虎，爾后將虎皮束在身上，其部位正是腰際，「嬰兒」就是人體原始未開化的蓬勃元氣，它的部位處于人體的腎臟。是以孫悟空代表的不只是先天之「心」—「心猿」，也象徵「虎」—「元氣」，小說中很常出現(xiàn)悟空鬧龍宮、呼喚龍王降雨，以及管束小白龍變成的龍馬橋段來體現(xiàn)「龍虎交」，而于詩詞重複處替換名相，于差異處正見隱喻，由上可知丹家們形容元神與元氣相交的隱語：「金木并」、「水火交」、「坎離既濟(jì)」、「性命合」、「龜蛇盤」、「降龍伏虎」，其實都是同一件事，于是我們回頭看第2回須菩提祖師給悟空的口訣，就能明瞭為何小說這是「說破根源」。

丹道家認(rèn)為人的生成過程是「虛化神，神化氣，氣化血，血化形，形化嬰，嬰化童，童化少，少化壯，壯化老，老化死，死復(fù)化為虛」的過程，124 順此則凡，逆則成仙，這也是內(nèi)丹家對老子「反者，道之動」的詮釋，即是從「后天」逆修回「先天」，也就是乾的狀態(tài)，稱為純陽之體，內(nèi)丹以修至三花聚頂、五氣朝元為最高境界，稱為金仙，而此過程就是「煉精化氣→煉氣化神→煉神還虛」，「三花聚頂」即是使「神、氣、精」三寶同歸于頂門泥丸宮，「五氣朝元」則是使心、肝、脾、肺、腎五臟所練出的五氣上升，朝拜于原始一氣，而「元神」與「元氣」相交，則會發(fā)生質(zhì)變，稱之為「陽神」，在內(nèi)丹家的術(shù)語中這是成為「如來」、「真如」（先天一氣）、「佛」的過程，小說提到「佛配自己元神」，乃作者一方面寫唐僧取經(jīng)成「佛」，一方面則暗指一個人修煉內(nèi)丹術(shù)成為「陽神」。其次，讓「自性」回歸「真如本性」，「真如」即是如來。是以我們可觀察第77 回如來出現(xiàn)時，題名是：「群魔欺本性，一體拜真如」，內(nèi)丹是從「物到道」、「形到虛」的逆成描述，因功夫與境界，而含一套修煉次第和由之而來的冥契經(jīng)驗。因此小說便將身體各個部位的修煉與途中可能產(chǎn)生的障礙化為魔障與關(guān)卡，以便呈現(xiàn)這種修煉上的冥契經(jīng)驗與考驗。

細(xì)看小說悟空之「空」，除了領(lǐng)悟萬象與群魔皆為心生，一切皆空外，小說還藉由第75 回他攢破陰陽二氣瓶，妖怪大驚喊道：「空者，控也」，悟空戲謔地回答：「我的兒啊，颼者，走也。」一語雙關(guān)，一方面說明悟空攢破陰陽二氣逃走，使瓶子空了，另一方面也暗寓修行中要「控制」陰陽二氣，方不為其所困，而悟空在三個徒弟中以「行者」為稱，除了暗喻老是「在路上」，行者帶髮修行，只守五戒，其定位亦處于佛門邊緣，是以須菩提祖師打他頭三下，要他三更來秘傳口訣，此處化用六祖故事情節(jié)，這也是為何三徒中，第93 回悟空說他解得「心經(jīng)」，八戒、沙僧說他是扯長話、弄虛頭，唐僧卻說：「悟空解得是無言語文字，乃是真解。」這也是三徒最后唯悟空封「佛」的原因之一。明了月亮與火候（猴）的重要，我們可正式踏上這條求經(jīng)修行的途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