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徵明《仿趙伯骕后赤壁圖》中的蘇軾 01. 一說起宋詞,人們腦海中容易冒出「豪放派」和「婉約派」這種分類法,然后說蘇軾、辛棄疾是「豪放派」的代表人物,他們的詞好,是因為他們豪放恣意,自由無拘管,所以容易打動人心。 這種審美方式既粗淺不得要領,又誤解了蘇軾、辛棄疾的詞學內涵。就像《紅樓夢》里,林黛玉說香菱「你們因不知詩,所以見了這淺近的就愛,一入了這個格局,再學不出來的」。 比如說,世人皆推崇蘇軾的名篇《定風波》,說「也無風雨也無晴」真是好啊!教科書式的刻板解讀是「飽含人生哲理意味的點睛之筆」、「榮辱得失又何足掛齒?」。 果真如此之好嗎?有人就說了,「也無風雨也無晴」是「大嚼乃無余味矣」,意思是這句話平平無奇,不值得回味。 不僅這句千古名句不夠好,這人還批評《定風波》中的「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二句缺乏聲韻之美。 他的理由是「于此詞中,正如絲竹悠揚之中,突然銅鉦大鳴;又如低語訴情,正自綿密,而忽然呵呵大笑」。換句話說,就好比你在吹笛子,突然有人擊打了一下銅鉦,突兀吧?又好比你和情人輕聲細語,互訴衷腸,對方猝不及防地哈哈大笑,尷尬吧? 一般人能有此見地已是不易,更難的是用生動活潑的語言去解釋為什么這兩句詞不好。像這樣的評論語言,不可謂不形象,極富感染力,今日讀起來毫無艱澀之感。 能夠慧眼獨具,對蘇軾詞下如此斷語的奇人,是民國時期的古典文學研究大師顧隨先生。 ▲顧隨先生和他的學生 02. 顧隨字羨季,筆名苦水,別號駝庵。顧隨先生是大家,對學壇的影響卻不容小覷,但他本人留下的學術著述卻不多,僅有《蘇辛詞說》和《揣龠錄》兩本薄薄的小書。 上面我們所說的蘇軾詞評語,就出自顧隨先生的《蘇辛詞說》,這本書是《稼軒詞說》與《東坡詞說》兩部姊妹篇的合稱。撰寫此書原本不在顧隨的計劃之內,而是出于一種機緣與偶然。
1942年,顧隨在給學生周汝昌的回信中,建議他讀一讀辛棄疾的詞。周汝昌得到指點后非常欣喜,但也表達了自己的困惑:作為一個初學者,「何以知若者為瑜,若者為瑕?」周汝昌表示自己難以鑒別詞作的好壞。 當時顧隨患有眼疾,還要在幾所學校間奔波任教,但他還是抽出時間為周汝昌精心選定了篇目,又寫了三萬字細細分析,這就是《稼軒詞說》的初稿,此后顧隨又乘興寫了《東坡詞說》。 《蘇辛詞說》選講了辛棄疾的20首詞作和蘇東坡的15首詞作。這本書在形式上非常特別,行文參用語錄之體,多是感發式的批評。這種形式看上去率性隨意,但往往能一語中的,周汝昌將老師的批評比作是「指頭一月,頰上三毫」。 03. 舉個例子,顧隨評蘇軾《洞仙歌》中的名句「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他說:「自來詩家之寫佳人、寫面貌、寫眉宇、寫腰肢、寫神氣,卻輕易不敢寫肉」。因為男性寫女性的肉體,往往落得猥瑣粗鄙的下場,「寫了,一不小心,往往俗得不可收拾」。 但是蘇軾的這兩句卻清新脫俗,毫無油膩色情之感,顧隨先生高度評價蘇軾「此二語卻竟寫肉。豈只雅而不俗,簡直是清而有韻」。 幾句簡短的話,就把這句詞的好處明明白白道了出來。 再如辛棄疾的名篇《青玉案·元夕》,詞中寫鰲山,寫煙火,寫游人,寫歌舞,寫月光,寫鬧蛾兒與雪柳,看起來很熱鬧吧?但顧隨先生卻唱了個反調,他說:「以稼軒之才情、之工力論之,苦水卻嫌他熱鬧不起來。」 這熱鬧不起來的根在哪兒?顧隨先生認為,全詞的關鍵都在結尾四句:「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如果不看這一句,就會忽略掉辛棄疾當時的心境,此句一出,全詞所寫,「只為此事,只為此人」。 因此,所謂的鰲山、煙火、游人、歌舞、月光、蛾兒、雪柳,哪里是辛棄疾眼中、心中真正看重的呢?顧隨先生又進一步解釋說:「此人而在,此事而成,鰲山等等,有也得,無也得。此事而不成,此人而不在,鰲山等等,只見其刺目傷心而已。」 既是如此,我們不能不信服顧隨先生的判斷:「熱鬧云乎哉?」 04. 解說蘇辛之詞并不容易。蘇軾與辛棄疾都是詞人中一等一的高手,從古至今,分析評價這兩位大詞人作品的著作可以說是汗牛充棟。與其他書相比,顧隨先生的《蘇辛詞說》完全不涉及詞句的釋意,這是很少見的。 ▲顧隨先生信札 市面上有不少詩詞鑒賞書,所謂的鑒賞無非是用大白話復述一遍詩詞的內容大意,再略微分析一下修辭手法如何巧妙。而在顧隨先生看來,這些其實不過是詩詞的皮相,絕非精髓。我們后人去讀詩詞,不應該買櫝還珠,真正應該讀懂的是詩人的詩心,詞人的詞心,這才是理解詩詞的要害。 那什么是詩心詞心呢?詩人、詞人當以真誠為本,也就是顧隨先生一直強調的「修辭立其誠」。 一位詩人如果沒有真誠的詩心,寫出的詩詞無論語言多么華美,都無法給人以一種感發與感動。顧隨先生十分喜歡辛棄疾的詞,也是因為辛詞絕非無病呻吟,而是有其真切的悲哀與痛苦。他告誡世人,切不可將這種悲哀「認作名士行徑、才子習氣」,要看到辛詞是「英雄心事,詩人手眼,悲天憫人,動心忍性」。否則的話,不懂辛棄疾的詞心,只是一味學辛棄疾的修辭和章法,只能是畫虎不成反類犬,徒作叫囂語。 《蘇辛詞說》不故作高深,不晦暗莫明,雖然體量不大,但常有新見。顧隨先生受王國維影響,但卻不拾人牙慧,「丈夫自有沖天志,不向如來行處行」,這本書的學術地位,甚至可以和王國維《人間詞話》這樣重量級的詞學名著相媲美。 順手翻翻吧,苦水先生之作,不會令你失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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