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孟子曰:“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三里之城,七里之郭①,環(huán)而攻之而不勝②。夫環(huán)而攻之,必有得天時者矣;然而不勝者,是天時不如地利也。城非不高也,池非不深也,兵革非不堅利也③,米粟非不多也,委而去之④,是地利不如人和也。故曰:域民不以封疆之界⑤,固國不以山溪之險,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親戚畔之⑥;多助之至,天下順之。以天下之所順攻親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戰(zhàn),戰(zhàn)必勝矣。” 〔注釋〕 ①郭:外城。②環(huán):包圍。③兵:兵器。革:鎧甲。④委:放棄。⑤域:界限,限制。⑥畔:同“叛”。 4·2 孟子將朝王①。王使人來曰:“寡人如就見者也②,有寒疾,不可以風。朝將視朝③,不識可使寡人得見乎④?” 對曰:“不幸而有疾,不能造朝⑤。” 明曰,出吊于東郭氏。公孫丑曰:“昔者辭以病,今日吊,或者不可乎?” 曰:“昔者疾,今曰愈,如之何不吊?” 王使人問疾,醫(yī)來,孟仲子對曰⑥:“昔者有王命,有采薪之憂⑦,不能造朝。今病小愈,趨造于朝,我不識能至否乎?” 使數(shù)人要于路⑧,曰:“請必無歸而造于朝。” 不得已而之景丑氏宿焉⑨。 景子曰:“內則父子,外則君臣,人之大倫也。父子主恩,君臣主敬。丑見王之敬子也,未見所以敬王也。” 曰:“惡! 是何言也! 齊人無以仁義與王言者,豈以仁義為不美也?其心曰‘是何足與言仁義也’云爾,則不敬莫大乎是。我非堯、舜之道不敢以陳于王前,故齊人莫如我敬王也。” 景子曰:“否,非此之謂也。《禮》曰:‘父召,無諾⑩。’‘君命召,不俟駕(11)。’固將朝也,聞王命而遂不果,宜與夫禮若不相似然(12)。” 曰:“豈謂是與? 曾子曰:‘晉、楚之富,不可及也。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義。吾何慊乎哉(13)?’夫豈不義而曾子言之? 是或一道也。天下有達尊三: 爵一,齒一(14),德一。朝廷莫如爵,鄉(xiāng)黨莫如齒,輔世長民莫如德。惡得有其一以慢其二哉? 故將大有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欲有謀焉,則就之。其尊德樂道,不如是不足與有為也。故湯之于伊尹,學焉而后臣之,故不勞而王。桓公之于管仲,學焉而后臣之,故不勞而霸。今天下地丑德齊(15),莫能相尚,無他,好臣其所教,而不好臣其所受教。湯之于伊尹,桓公之于管仲,則不敢召。管仲且猶不可召,而況不為管仲者乎?” 〔注釋〕 ①王:指齊王。②如:宜,應當。③朝將視朝:前一“朝”讀zhāo,意為早晨。后一“朝”讀cháo,意為朝廷。④識:知道。⑤造:到。⑥孟仲子: 孟子的堂兄弟,曾學于孟子。⑦采薪之憂:疾病的代名詞。⑧要:攔截。⑨景丑氏:姓景,名丑,齊國大夫。下稱景子。⑩諾:應答聲。急用唯,緩用諾。 (11)俟:等待。(12)宜:大概。(13)慊(qiàn):不滿足。(14)齒:年齡。(15)丑:類。 4·3 陳臻問曰①:“前曰于齊,王饋兼金一百而不受②;于宋,饋七十鎰而受;于薛③,饋五十鎰而受。前曰之不受是,則今日之受非也;今日之受是,則前日之不受非也。夫子必居一于此矣。” 孟子曰:“皆是也。當在宋也,予將有遠行。行者必以贐④,辭曰‘饋贐’,予何為不受? 當在薛也,予有戒心。辭曰:‘聞戒,故為兵饋之。’予何為不受?若于齊,則未有處也⑤。無處而饋之,是貨之也⑥。焉有君子而可以貨取乎?” 〔注釋〕 ①陳臻(zhēn):孟子學生。②饋(kuì):贈送。兼金:好金。一百:一百鎰。③薛:此時之薛,已成為齊國靖郭君田嬰的封地。在今山東滕縣東南。④贐(jìn):趙岐注:“送行者贈賄之禮也,時人謂之贐。” ⑤處:用途。⑥貨:動詞,有收買之意。 4·4 孟子之平陸①,謂其大夫曰②:“子之持戟之士③,一日而三失伍④,則去之否乎⑤?” 曰:“不待三。” “然則子之失伍也亦多矣,兇年饑歲,子之民老羸轉于溝壑,壯者散而之四方者幾千人矣。” 曰:“此非距心之所得為也⑥。” 曰:“今有受人之牛羊而為之牧之者,則必為之求牧與芻矣⑦。求牧與芻而不得,則反諸其人乎⑧?抑亦立而視其死與?” 曰:“此則距心之罪也。” 他曰,見于王,曰:“王之為都者⑨,臣知五人焉。知其罪者,惟孔距心。”為王誦之⑩。 王曰:“此則寡人之罪也。” 〔注釋〕 ①平陸:齊國邊境邑名,在今山東汶上縣北。②大夫:戰(zhàn)國時的邑宰亦稱大夫。③持戟之士:守衛(wèi)邊境的戰(zhàn)士。戟,古代一種兵器。④失伍:失職。⑤去:開除。⑥距心:平陸邑宰。⑦牧:牧場。芻:牧草。⑧反:同“返”,退還。⑨為都:治理都邑。⑩誦:講述。 4·5 孟子謂蚳蛙曰①:“子之辭靈丘而請士師②,似也,為其可以言也。今既數(shù)月矣,未可以言與?” 蚳蛙諫于王而不用,致為臣而去③。 齊人曰:“所以為蚳蛙則善矣,所以自為,則吾不知也。” 公都子以告④。 曰:“吾聞之也:有官守者,不得其職則去。有言責者,不得其言則去。我無官守,我無言責也,則吾進退豈不綽綽然有余裕哉⑤?” 〔注釋〕 ①蚳(chí)蛙:齊國大夫。②靈丘:齊國邊邑名。③致:辭去。④公都子:孟子學生。⑤綽綽然:寬綽的樣子。裕:寬。 4·6 孟子為卿于齊,出吊于滕①。王使蓋大夫王驩為輔行②。王驩朝暮見,反齊、滕之路,未嘗與之言行事也。 公孫丑曰:“齊卿之位,不為小矣。齊、滕之路,不為近矣。反之而未嘗與言行事,何也?” 曰:“夫既或治之,予何言哉?” 〔注釋〕 ①出吊于滕:吊滕文公之喪。②蓋(gě):齊國邑名。王驩(huān):蓋地大夫。輔行:副使。 4·7 孟子自齊葬于魯①。反于齊,止于嬴②。充虞請曰③:“前曰不知虞之不肖,使虞敦匠④,事嚴⑤,虞不敢請。今愿竊有請也:木若以美然⑥。” 曰:“古者棺槨無度。中古棺七寸⑦,槨稱之,自天子達于庶人,非直為觀美也,然后盡于人心。不得,不可以為悅;無財,不可以為悅。得之為有財,古之人皆用之,吾何為獨不然?且比化者⑧,無使土親膚,于人心獨無恔乎⑨?吾聞之也:君子不以天下儉其親。” 〔注釋〕 ①自齊葬于魯:孟子在齊做官,母喪,歸葬于魯。②嬴(yíng):齊國邑名。③充虞:孟子學生。④敦:治。匠:木工。⑤事嚴:事急。⑥以美:太美。以,同“已”。⑦中古:指周公治禮后。⑧比:為了。化者:死者。⑨恔(xiào):快意。 4·8 沈同以其私問曰①:“燕可伐與?” 孟子曰:“可。子噲不得與人燕②,子之不得受燕于子噲。有仕于此,而子悅之,不告于王而私與之吾子之祿爵。夫士也,亦無王命而私受之于子,則可乎?何以異于是?” 齊人伐燕。 或問曰:“勸齊伐燕,有諸?” 曰:“未也。沈同問‘燕可伐與?’吾應之曰:‘可。’彼然而伐之也。彼如曰:‘孰可以伐之?’則將應之曰:‘為天吏,則可以伐之。’今有殺人者,或問之曰:‘人可殺與?’則將應之曰:‘可。’彼如曰:‘孰可以殺之?’則將應之曰:‘為士師,則可以殺之。’今以燕伐燕,何為勸之哉?” 〔注釋〕 ①沈同:齊國大夫。②子噲:見《梁惠王下》第十章。子之亦同。 4·9 燕人畔①。王曰:“吾甚慚于孟子。” 陳賈曰②:“王無患焉。王自以為與周公孰仁且智?” 王曰:“惡! 是何言也!” 曰:“周公使管叔監(jiān)殷③,管叔以殷畔。知而使之,是不仁也;不知而使之,是不智也。仁、智,周公未之盡也,而況于王乎? 賈請見而解之。” 見孟子,問曰:“周公何人也?” 曰:“古圣人也。” 曰:“使管叔監(jiān)殷,管叔以殷畔也。有諸?” 曰:“然。” 曰:“周公知其將畔而使之與?” 曰:“不知也。” “然則圣人且有過與?” 曰:“周公,弟也。管叔,兄也。周公之過,不亦宜乎! 且古之君子,過則改之;今之君子,過則順之。古之君子,其過也如曰月之食④,民皆見之;及其更也,民皆仰之。今之君子,豈徒順之?又從為之辭。” 〔注釋〕 ①畔:同“叛”。齊破燕后,諸侯和燕人另立燕王,反對齊國吞并,從齊人言之,即畔。②陳賈:齊大夫。③管叔監(jiān)殷:管叔,周武王的弟弟,周公的哥哥,封地在管。武王滅商后,周公派管叔監(jiān)督殷國。④食:同“蝕”。 4·10 孟子致為臣而歸①。王就見孟子,曰:“前日愿見而不可得,得侍同朝,甚喜。今又棄寡人而歸,不識可以繼此而得見乎?” 對曰:“不敢請耳,固所愿也。” 他日,王謂時子曰②:“我欲中國而授孟子室③,養(yǎng)弟子以萬鐘④,使諸大夫國人皆有所矜式⑤,子盍為我言之?” 時子因陳子而以告孟子⑥。陳子以時子之言告孟子。 孟子曰:“然。夫時子惡知其不可也? 如使予欲富,辭十萬而受萬,是為欲富乎? 季孫曰:‘異哉子叔疑⑦! 使己為政,不用,則亦已矣,又使其子弟為卿,人亦孰不欲富貴? 而獨于富貴之中,有私龍斷焉⑧。’古之為市也,以其所有,易其所無者,有司者治之耳。有賤丈夫焉⑨,必求龍斷而登之,以左右望而罔市利⑩。人皆以為賤,故從而征之。征商自此賤丈夫始矣。” 〔注釋〕 ①致:辭。②時子:齊國大夫。③中國:在國都內。④鐘:古容量單位,一鐘為六石四斗。⑤矜式:效法。⑥陳子:即陳臻。⑦季孫、子叔疑:二人事不詳。⑧龍斷:網(wǎng)羅市利。龍,即“壟”。⑨丈夫:古時成年男子的通稱。⑩罔:同“網(wǎng)”,搜刮,牟取。 4·11 孟子去齊,宿于晝①。有欲為王留行者,坐而言②。不應,隱幾而臥③。 客不悅,曰:“弟子齊宿而后敢言④,夫子臥而不聽,請勿復敢見矣。” 曰:“坐。我明語子。昔者魯繆公無人乎子思之側⑤,則不能安子思。泄柳、申詳⑥,無人乎繆公之側,則不能安其身。子為長者慮,而不及子思。子絕長者乎?長者絕子乎?” 〔注釋〕 ①晝:齊國邑名。②坐:跪坐。兩膝著地,腰和腿伸直。③隱:靠。幾:坐幾,為老年人坐時所依靠的。④齊宿:先齋戒一日表示尊重。齊,同“齋”。⑤魯繆公:名顯,在位三十三年,繆,同“穆”。子思:孔子之孫,名伋。⑥泄柳、申詳:泄柳,魯繆公時賢人。申詳,孔子學生子張的兒子。 4·12 孟子去齊。尹士語人曰①:“不識王之不可以為湯、武,則是不明也。識其不可,然且至,則是干澤也②。千里而見王,不遇故去,三宿而后出晝,是何濡滯也③? 士則茲不悅④。” 高子以告⑤。 曰:“夫尹士惡知予哉? 千里而見王,是予所欲也。不遇故去,豈予所欲哉? 予不得已也。予三宿而出晝,于予心猶以為速,王庶幾改之⑥;王如改諸,則必反予。夫出晝而王不予追也,予然后浩然有歸志。予雖然,豈舍王哉? 王由足用為善⑦。王如用予,則豈徒齊民安,天下之民舉安。王庶幾改之,予日望之。予豈若是小丈夫然哉? 諫于其君而不受,則怒,悻悻然見于其面⑧,去則窮日之力而后宿哉?” 尹士聞之,曰:“士誠小人也。” 〔注釋〕 ①尹士:齊人。②干澤: 干,求。澤,祿。③濡(rú)滯: 遲滯。④茲:此。⑤高子:孟子學生。⑥庶幾:也許,可能。⑦由: 同“猶”。⑧悻悻然:器量狹小的樣子。 4·13 孟子去齊,充虞路問曰①:“夫子若有不豫色然②。前曰虞聞諸夫子曰:‘君子不怨天,不尤人③。’” 曰:“彼一時,此一時也。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其間必有名世者。由周而來,七百有余歲矣。以其數(shù),則過矣;以其時考之,則可矣。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舍我其誰也? 吾何為不豫哉?” 〔注釋〕 ①充虞:孟子學生。②豫:愉快。③君子不怨天,不尤人:怨,埋怨。尤,責怪。語見《論語·憲問》。 4·14 孟子去齊,居休①。公孫丑問曰:“仕而不受祿,古之道乎?” 曰:“非也。于崇②,吾得見王。退而有去志,不欲變,故不受也。繼而有師命③,不可以請。久于齊,非我志也。” 〔注釋〕 ①休:地名,在今滕縣北,距孟子家約百里。②崇:地名,不可考。③師命:師旅之命。 【鑒賞】 孟子在這一篇的開始,便提出了戰(zhàn)爭勝利的三要素——“天時”、“地利”、“人和”。荀子也曾經(jīng)提到這三者的重要性,認為“農(nóng)夫樸力而寡能,則上不失天時,下不失地利,中得人和而百事不廢。”(《荀子·王霸》)雖然荀子是從農(nóng)業(yè)角度出發(fā)議論,而孟子是從軍事角度出發(fā)議論,但最終殊途同歸,無非是為了穩(wěn)定國家政治。由此可知,天、地、人三者之間孰重孰輕,三者間的關系又如何權衡,對國家政治往往起著決定性的作用。 孟子的觀點十分鮮明,“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公孫丑下》),在天時、地利、人和三個決定戰(zhàn)爭成敗的關鍵要素中,人和起著決定作用。從表面上看來,孟子是在談論軍事戰(zhàn)爭,認為民心的向背是決定戰(zhàn)爭勝敗的關鍵因素,這當然是正確的。因為我們知道,在一次戰(zhàn)爭中,只要眾志成城,同仇敵愾,則可一以當十,以十當百,攻無不克,戰(zhàn)無不勝。這就要求統(tǒng)治者愛護百姓,體察民情,關心人民疾苦,將帥體恤部下,與士卒同甘共苦,“視卒如愛子,故可與之俱死”(《孫子·地形》),這樣的軍隊才能有強大的戰(zhàn)斗力。但是,孟子討論三者關系的目的絕不僅于此,他隨后提出:“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國不以山溪之險,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親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順之。”(《公孫丑下》)這才是孟子真正的本意,因為按照孟子的看法,老百姓不是可以靠政治區(qū)域能夠限制的,國家不是可以靠地形的險要能夠保護的,天下不是可以靠兵強馬壯能夠征服的。顯然,治國平天下主要靠“得道”,所謂“得道”,從本質上講也就是得民心:“桀紂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與之聚之,所惡勿施爾也。民之歸仁也,猶水之就下,獸之走壙也。”“今天下之君有好仁者,則諸侯皆為之驅矣。雖欲無王,不可得已。”(《離婁上》)因此這里所謂的“道”,正是孟子所說的“王道”、“仁政”,這便不僅僅是簡單的軍事問題了,而是經(jīng)營國家的政治問題了,實際又回到孟子的“仁政”學說上,認為只有廣泛施以仁政,才能讓老百姓們安居樂業(yè),國力自然得以提高,軍事實力也跟著強大。 談到這里,便不得不提孟子對于戰(zhàn)爭的理解。諸侯爭霸,是春秋戰(zhàn)國時期最顯著的特征。為了擴張領土、實現(xiàn)霸主的地位,諸侯各國連年發(fā)動兼并戰(zhàn)爭,戰(zhàn)火此起彼伏。據(jù)統(tǒng)計僅二百多年的春秋時期就發(fā)生了四百多次戰(zhàn)爭,給人民帶來了沉重的災難。“爭地以戰(zhàn),殺人盈野;爭城以戰(zhàn),殺人盈城”(《離婁上》),戰(zhàn)國時每次戰(zhàn)事,一次就死掉幾萬人,甚至幾十萬人。《史記·白起王翦列傳》記載,秦將白起在同魏國的交戰(zhàn)中,一次就殺了十三萬人,攻韓時殺了五萬,后又將趙國戰(zhàn)俘四十萬人全部活埋。秦在統(tǒng)一六國逐鹿中原的戰(zhàn)爭中共消滅了一百多萬人。 生活在戰(zhàn)爭頻繁的戰(zhàn)國時期,孟子對于戰(zhàn)爭的態(tài)度有其兩面性,一方面他雖然主張?zhí)煜陆y(tǒng)一,但是堅決反對法家的以戰(zhàn)止戰(zhàn),對于以功利為目的的兼并戰(zhàn)爭是堅決反對的,認為戰(zhàn)爭不可能實現(xiàn)統(tǒng)一,只能造成家破國亡,妻離子散。他說“春秋無義戰(zhàn)”,認為這種不義戰(zhàn)爭是造成百姓苦難、民不聊生的主要原因。他痛斥戰(zhàn)爭的制造者,罵他們“不仁”,對于那些“善為戰(zhàn)”、“善為陣”的人,孟子稱之為民賊,認為他們“罪不容于死”,“善戰(zhàn)者服上刑”,強烈譴責他們的罪行,主張對他們進行嚴厲的懲罰。但另一方面,孟子又承認戰(zhàn)爭亦分仁義之戰(zhàn)與非仁義之戰(zhàn),對于順乎民心的仁義戰(zhàn)爭給予了肯定,當暴君殘害民眾,不行仁政時,孟子堅決主張以“仁義之師”進行“誅一夫”的戰(zhàn)爭:“湯始征,自葛載,十一征而無敵于天下。東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曰‘奚為后我?’民之望之,若大旱之望雨也。”(《滕文公下》)認為像湯武革命那樣誅亂除暴、吊民伐罪、解民倒懸的戰(zhàn)爭,不但是正義的,還將得到百姓的一致歡迎。 前已言及,齊國是當時的大國,具備了一切實行王道仁政的條件,孟子又是一個懂得因勢的人,因此他前往齊國宣傳自己的主張是必然的。但結果如何呢?太史公說他是“游事齊宣王,宣王不能用”(《史記·孟子荀卿列傳》),孟夫子的種種情緒便隱藏在這幾個字之中。本篇講到他在齊國最后度過的日子,從中我們可以揣測到史筆未盡之意。 本篇第二章中,孟子以齊王慢待自己而稱病不見,齊大夫景丑認為“君命召,不俟駕”才是合于禮的,且《論語·鄉(xiāng)黨》篇中亦有此言,孟子沒有機械地遵循古禮,而是有了新的創(chuàng)見。他認為:“天下有達尊三: 爵一,齒一,德一。朝廷莫如爵,鄉(xiāng)黨莫如齒,輔世長民莫如德。惡得有其一以慢其二哉?”(《公孫丑下》)天子之尊并非獨一無二的,尚有年長有德之尊與其平分秋色,這就極大地改變了過去那種唯君命是從的觀念。同時,孟子還舉出成湯與伊尹、齊桓公與管仲的例子來證明君主對賢德之才的態(tài)度應該是“學焉而后臣之”,要想有所作為必須能夠“尊德樂道”,體現(xiàn)在行動上就是“必有所不召之臣,欲有謀焉則就之”(《公孫丑下》)。孟子儼然以有德之賢才自居,所以希望齊王能夠也做到欲有所為的君主所應做到的姿態(tài),但現(xiàn)實顯然不盡如他意。值得我們贊嘆的是孟子那種傲然的風姿,推行王道主張的心情愈是急迫,對待君主的態(tài)度卻愈要遵循自己的原則,不去稍加迎合。士人的自尊在那個時代不僅是一種人格的自尊,更主要的是對自己主張的充分自信與充分尊重。而至漢武之“大一統(tǒng)”之后,士人百態(tài)畢現(xiàn),其后諸世,真正能與孟子這樣的人并肩的人愈加缺乏。俗話所說的“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不啻為一些人的真實寫照,孟子當日反問之語“焉有君子而可以貨取乎”(《公孫丑下》)竟不幸成真。如此看來,孟子的身形愈顯高大,令人慶幸我們傳統(tǒng)人格精神的源頭是這樣一道清流。 與孟子對待齊王不卑不亢的態(tài)度相反,總有大臣愿意投王之所好,不惜巧言令色。第九章中,齊王為了沒有聽從孟子的進言施行仁政而致使燕人叛亂的現(xiàn)實感到慚愧,大臣陳賈卻以“圣人不免于過”為齊王開脫,且洋洋得意地去孟子面前陳說這一番理由,滿以為能讓孟子啞口無言。孟子同樣用詭辯的方式否定了這個理由,并指出:“且古之君子,過則改之;今之君子,過則順之。古之君子,其過也,如日月之食,民皆見之;及其更也,民皆仰之。今之君子,豈徒順之?又從為之辭。”(《公孫丑下》)深刻地諷刺了當時那些不知改過但知掩飾過錯的人。追崇先賢的孟子看到當今這些人的所言所行,是厭惡還是感嘆,后人不得而知,但對于齊王遲遲不能推行仁政一舉,他一定是失望至極,于是,他要“致為臣而歸”了。此時,齊王卻欲以物質利益來加以挽留,這可真是“道不同不相為謀”(《論語·衛(wèi)靈公》),孟子的拒絕在我們的意料之中,而他所說的“有賤丈夫焉,必求龍斷而登之,以左右望而罔市利”,一番比喻發(fā)人深省。 孟子離開齊國之前,還在晝邑這個地方休息了三晚,有人對他這種行為不能夠理解,便認為他來齊的目的不過是希望得到榮華富貴,現(xiàn)在得不到,又拖拖拉拉地不肯離去,其居心令人懷疑。孟子的一番解釋為我們展現(xiàn)了他以天下為己任、不計較個人利益的真實的內在精神世界,情真而辭切,無怪乎朱熹認為:“此章見圣賢行道濟時,汲汲之本心;愛君澤民,倦倦之余意。”(《四書章句集注·孟子》)孟子繼承了儒家一貫的“知其不可而為之”(《論語·憲問》)的精神,并以人民的利益為衡量標準,一旦齊王回心轉意,他也并不以個人以前的懷才不遇忿忿為念,而是全心輔佐君王使天下受益。如此坦蕩的胸懷使得批評他的人不能不感到自慚形穢、自稱為“小人”了。 離開齊國的路上,弟子充虞以“夫子若有不豫色然”與夫子所稱道的“君子不怨天不尤人”(《公孫丑下》)相違一事詢問老師,孟子倒是很通達地說“彼一時,此一時也”。圣人亦有常人之情,何況像行道這件大事,竟然在齊國這樣條件絕佳的大國未得成功,心中面上偶有不豫是十分正常的。而孟子超脫于常人之處就在于,他很快從這種不豫中擺脫出來,繼續(xù)堅定地樹立起行道的大旗,氣力漸衰亦不悔改。不僅如此,他的視線貫通古今:“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其間必有名世者。由周而來,七百有余歲矣。以其數(shù),則過矣;以其時考之,則可矣。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舍我其誰也?”(《公孫丑下》)回溯歷史,俯瞰今夕,固然有一絲對于“天”不令其成事的迷惘,更多的卻是“舍我其誰”的慷慨傲岸。后世每當國家民族危亡之際,總有人接過先輩的這面大旗,挺身而出,欲挽狂瀾。今天的我們,身處風云變幻的時代,更當以此種自信力與激情為國家民族的持續(xù)發(fā)展貢獻一己之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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