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年了,我們為墨西哥亡靈嚎啕大哭過,為日本湯屋著迷過,為孤獨的機器人心痛過,卻再也沒在中國動畫中見過哪吒自刎的深沉悲壯,見過騎鹿遠去的逍遙釋然。 1980年,《哪吒鬧海》成為第一部入選戛納影展的華語動畫片時的參展海報。 “我抽你的筋,看你還害人不!” 這句臺詞出自40年前的動畫電影《哪吒鬧海》。7歲的哪吒身著肚兜,腳踏惡龍,混天綾纏肩頭,乾坤圈掛胸前,英姿勃發,正義凜然。 1979年5月,《哪吒鬧海》公映。這是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數年沉寂后的復蘇之作,也是上海美影廠對建國三十周年的獻禮。 當時,憋狠了的藝術家們鉚足勁兒要做件大事。在取材上,他們截取了在中國家喻戶曉的《封神演義》;在精神上,他們把原著的故事剔粗留精,賦予哪吒更多人性與勇氣;在形式上,他們首次以將近1:2的比例創作畫面,使之成為中國第一部寬銀幕動畫電影。 40年后的觀眾,早以習慣了電影院的巨幕和超大屏電視機,但在當年,電視機還是黑白的,影院設施也不發達,即使創作出了寬銀幕版,很多地方也沒有辦法播放。 為此,美影廠用同樣的畫稿拍了兩遍,特意準備了另一個4:3的常規版本。79年以后出生的觀眾,大部分只在電視上見過這個常規版。 二者對比,寬銀幕版氣勢更加壯美。圖/《動畫往事》 盡管沒能見證它最完整的模樣,但這并沒有減少它帶來的、40年不絕的震撼與感動。 2005年,一個名叫哪吒的樂隊把這哪吒的臺詞放進歌里。曲名《鬧海》,每一句歌詞都對應著《哪吒鬧海》的情節。主唱說,最后一句歌詞是送給自己的:“憂郁的孩子們別怕,守護著你們的是哪吒,誰要是再來害人,定不饒他。” 愛哪吒的孩子不會變壞 電影《哪吒鬧海》由出生、鬧海、自刎、再生、復仇五段戲組成。別具一格的是,電影的高潮不在復仇,而在自刎。 改編后的劇本里,哪吒是勇敢正義的化身,他的自刎極具悲情意味。在四個龍王暴雨、大雪、颶風和雷電的包圍下,陳塘關百姓民不聊生,李靖無可奈何,只好提劍殺子,卻又不忍下手。 此時,小哪吒舉目四望,滔天洪水淹沒了陳塘關,他的小伙伴們嚎哭逃命,絕望的母親眼看著嬰兒被水沖走…… 情緒層層推進,最終,狂風暴雨中,哪吒撿起父親的劍,怒指龍王:“老妖龍,你聽著!我一人做事一人當,不許你們禍害別人!爹爹,你的骨肉,我還給你,我不連累你!” 在倒下之前,哪吒看見他的小鹿銜著乾坤圈和混天綾含淚奔來,他伸出手想要抓住,卻終究沒能成功。 40年前的舊作,如今重溫,仍然叫人熱淚盈眶。 負責這段戲畫面創作的,是常光希導演。當時,考慮到少年兒童觀眾,導演要求這段戲不能面對觀眾,不能太血腥、露傷口等等。常光希左思右想,最后設計了哪吒反手握劍、背過身去的動作,類似京劇中的虞姬,但只留了背影。 張國榮曾多次使用虞姬自刎的動作。圖/《霸王別姬》 后來的影視作品中模仿者眾。舉劍,轉身,染血的長劍砸在地上……這一串鏡頭,成了中國影視中最經典、最壯烈的自刎模式。 《哪吒鬧海》的目標觀眾非常明確,是少年兒童。但創作團隊的野心顯然不止于此。既要讓孩子看得安全,又要讓大人看到震撼,這絕不是簡單的功夫,起碼,如今的動畫電影,離這個境界還遠得很。 為了處理不同人物不同表情的細微差異,主創在動手畫稿之前,必須讀熟劇本、理解分鏡、分析人物、研究動作,跟導演一起把每個細節都摸透。前期功課有多仔細,成品里就會有多少驚喜——然而,常光希不無遺憾地感嘆,現在很少有這種創作傳統了。 哪吒傳奇:哪吒當著許多人的面自刎了 回頭看40年前的《哪吒鬧海》,細節處處是驚喜。開頭伴隨著“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幾個大字出現的,是一段編鐘演奏的音樂。 1978年,《哪吒鬧海》正在制作中,作曲金復載、錄音師侯申康聽聞戰國早期的曾侯乙編鐘出土的消息,興奮地跑去湖北現場錄音,開創性地把編鐘加入電影配樂里。 曾侯乙編鐘,現藏于湖北省博物館。圖/《中華國寶》 除了編鐘,配樂中還使用了大量民族樂器。不僅如此,有網友比對后發現,電影里李靖撫琴的畫面,指法和音樂竟然完全對得上,細節之嚴苛精準,令人驚嘆。 思及如今古裝戲里,古琴擺錯左右、長笛拿倒前后的事故屢見不鮮,40年光陰不進反退,著實汗顏。 哪吒的動作結合了很多帶有宗教色彩的舞蹈元素,靈動優美。李靖身為將軍,導演給他的姿態則如同戲曲中的武將,行走時一手按住佩劍,一手掀起衣袍,氣派威嚴。 即使剔除了商周之戰的歷史背景,導演仍然在電影中加入了不少時代元素,比如那個被一劍劈開的青銅大鼎。混天綾一閃而過的特寫中,還能看見代表太陽的金烏和代表月亮的玉兔,象征著天地日月。海水波浪的細節,則學習了宋朝畫水名家馬遠奇幻多姿的筆法。 馬遠《水圖》之一,現藏于北京故宮博物院。 當我們還小的時候,或許并不能懂得每一個符號、每一個動作背后的故事與內涵——這可能也是當下許多動畫人不注意細節的原因。但是,無論老與少,質感總是感覺得到的,而質感正是由無數細節組成。 民族文化的質感,在編鐘、古琴、遠山云鶴中一點點積聚;人物角色的質感,在動作、神情、臺詞里匯為整體。 在新的特效、新的文化的沖擊之下,新潮的少年們甚至會覺得這部老片子過時、幼稚,反而是成年人,更能感受它的美與真誠。 這與現在出廠的大部分國產動畫剛好相反:大人看著辣眼睛,有且只有小朋友能看,看完之后,也不知道能記住多久。人們不再有耐心創作全齡段的動畫藝術,成本少速度快的低齡動畫商品成為主流。 小孩子只是小,不一定傻。看幾百集的這羊羊那羊羊,也不一定有65分鐘的《哪吒鬧海》更精彩、更難忘。在這個觀眾埋怨片方、片方甩鍋市場的魔幻時代里,中國動畫曾經那種蓬勃的、延綿不絕的生命力,萎縮得厲害。 從惡少到英雄 《大鬧天宮》的導演萬籟鳴老先生,曾在《我與孫悟空》這本書中談道: “動畫一在中國出現,題材上就與西方的分道揚鑣了。在苦難的中國,我們沒有時間開玩笑……我們為了明確的教化作用而強調鮮明的創意,在某種程度上忽略應有的含蓄,幽默與娛樂性。這是優勢,但是客觀上對我們后來的發展形成一定的局限。” 萬老先生看得很通透。動畫作為一種囊括了繪畫、電影、攝影、音樂、文學等眾多門類的綜合藝術形式,給創作提供了廣闊的自由,同時,由于它直面孩子這一特殊的群體,又必須兼顧娛樂和教育的雙重作用。 顯然,在上世紀的中國,動畫的教育作用更為突出。《哪吒鬧海》的主題,也是懲惡揚善、追尋正義。為此,主創們不得不在海量的民間素材中進行取舍,刪除過時的、有惡的部分。 《封神演義》的衍生作品非常多,哪吒也有N個版本。圖/《封神榜》 《哪吒鬧海》的故事取自《封神演義》的第十二到十四章,包括哪吒出生、拜師、鬧海、射殺石磯弟子、自盡、建行宮、蓮花再生、追殺李靖等情節。電影創作時,導演舍去商周之戰的背景和宗教宿命等因素,使矛盾更為簡單、集中。 就像之前關于安徒生童話是否三觀不正的討論一樣,以如今的眼光看過去的故事,《封神演義》也并不盡是反抗無道暴政的神話史詩,其中不乏難分正邪的人物。 哪吒的原型來自印度,本來是佛教人物。到明朝《封神演義》成書時,哪吒不僅由佛轉道,連出生地也變成了中國。從原著到電影,哪吒的形象發生了巨大的轉變。 在書中,哪吒的出生就非同凡響,他是太乙真人弟子靈珠子化身,應破紂輔周之天命托生,乃姜子牙的先行官。電影中,哪吒與太乙真人的師徒關系則僅止于投緣,出生的神話色彩只保留了懷孕3年和形為肉球。 其父李靖,在書中與哪吒并無多少親情,面對龍王問責毫無回護之心,只想棄子保全富貴基業。電影里則不同,李靖是在陳塘關百姓和兒子中,艱難做出了大義滅親的決定。 影視作品給李靖加了親情的戲,多了幾分人性。圖/《傳奇·幻想殷商》 更關鍵的改動在于哪吒鬧海的動機——龍王害人,要吃童男童女,還吃掉了哪吒的好朋友小妹,哪吒因此反擊。沒看過《封神演義》的觀眾,大概只會將哪吒當做為民除害的英雄。 但在書中,是哪吒自己在海里洗澡,用混天綾和乾坤圈攪動了龍宮。龍王差夜叉李艮來問,哪吒十分囂張:“你這畜生是什么東西,也配說話?” 打死靈霄殿御筆點差的夜叉,又抽了龍王太子的元筋,還生拔了龍王四五十片鱗甲,這在哪吒看來,“便打死他二命,也是小事……就連你這老蠢物都打死了,也不妨事。” 每次闖禍,哪吒總會將“我不是凡夫俗子”掛在嘴邊。他的師父太乙真人,不僅不曾怪責,還贈他各種寶物,幫他善后。這一切都歸因與天命:哪吒打死的人都是命該如此,不怪他魯莽暴躁。 圖/《蓮花童子哪吒》 至于自刎償債這段高潮,在書中也不過寥寥數語,且是太乙真人授意哪吒這樣做的,并無性命之憂。相比電影中的無奈、絕望、為民犧牲,書中幾乎沒幾分悲壯的意味。 仔細琢磨,這哪里是英雄?分明一個仗著出身不凡、四處橫行霸道的錢塘關惡少。后來與李靖和解,也并不是因為親情大義,純粹是因為扛不住玲瓏塔,才放棄了追殺李靖的念頭。 反觀《哪吒鬧海》,哪吒的自刎是主動而決絕的,完成復仇之后離去,也是決絕果斷的。臨去前,他與朋友和老管家告別,隨后騎鹿遠去,父親李靖再未出現。 私以為,這或許是導演在教育和藝術中維持的一點珍貴的平衡。曾絕望如此,不必強行原諒;結局亦不必大團圓,無愧于心的小團圓就已足夠。 圖/《哪吒傳奇》 結合《封神演義》的故事背景來看,這樣寫無可厚非,哪吒作為主角陣營的大將,做什么都是正確的。盡管作者想要塑造敢于反抗的正義英雄,卻也難免被封建體制所限制,留下矛盾之處。 美影廠的導演常光希后來回憶道: “我們要給觀眾知道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壞的,什么是正義的,什么是邪惡的,當時的創作者很清楚的這樣一種概念,所以要把故事做得比較讓人信服,特別是有些出情的戲,我們要特別做到極致,而不像現在。現在,也是一種進步吧,對人性的看法,反面人物有壞的一面也有好的一面,有多元化的性格,但那個時候,我們就是專注于善與惡的演繹。” 從無理取鬧仗勢欺人,到嫉惡如仇為民除害,從以暴制暴的勸化歸順,到逍遙天地的淡然歸隱,哪吒完成了從惡少到英雄的轉變,成了人們的守護神,成了正義和勇敢的化身。 人民需要英雄。在《封神演義》的年代,那樣的哪吒已經是英雄。在《哪吒鬧海》的時代,這樣的哪吒才是英雄。 國漫黃金年代2.0 法國影評家埃利·福爾將動畫稱為“視覺交響樂”,他曾在1922年預言:“終有一天動畫片會有德拉克洛瓦的心靈、魯本斯的魅力、戈雅的激情、米開朗基羅的活力。” 當《大鬧天宮》《哪吒鬧海》《天書奇譚》相繼涌現的時候,當觀眾好評和國際大獎都在手中的時候,我們以為中國動畫正在攀向世界矚目的高峰,正在奏響那曲恢弘的視覺交響樂。 遺憾的是,從目前的情況來看,出道即是巔峰。 5年前,Google為《哪吒鬧海》制作35周年doodle/ Google doodle 細數中國動畫的神作,無一不是取材于民間故事、傳統文學。萬籟鳴導演曾說過,“要使中國動畫事業具有無限的生命力,必須在自己民族傳統土壤里生根”。 這對歐美動畫、日本動畫同樣適用。迪士尼或宮崎駿,都是在一種文化中扎根,再去汲取世界和未來的養分。民族文化內涵與表現形式,是動畫最鮮明的性格。 但在90年代以后,中國動畫逐漸背離了自己的性格,或者說,新一代動畫人越過了扎根本民族這一步驟,直接奔向世界與未來,最后做出來的東西,光怪陸離卻輕浮無依。 就連記憶中那一行瀟灑勁逸的“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幾個大字,在如今的官網上,也變成了莫名其妙的藍綠黃紅雜燴配色。 這也不能全怪創作者。當年的美影廠,有穩定的播出平臺、利潤來源,在那里創作的人可以心無旁騖搞藝術。今天的動畫市場更包容了,競爭也更激烈了,國外的IP生龍活虎,國內的創作者良莠不齊,都想分一杯羹。 市場競爭之下,動畫藝術終究也要易米三升,這沒什么錯。我們可惜的,是當別人都在商業和藝術中找到平衡、保持性格的時候,我們的動畫人卻往往只選了其中一個。 “披薜荔兮帶女蘿”的山鬼,變成迪士尼公主 天使的混合人種。圖/《哪吒傳奇》 90后大概都還記得另一部哪吒主題的動畫片《哪吒傳奇》,更先進的技術、更好的播放條件,但這部52集的“巨制”,顯然沒能超越前輩。 《哪吒鬧海》從故事內核、人物形象、畫面細節,處處經得起考究,而《哪吒傳奇》或許是想東西結合,模仿了西方動畫的人物形象和角色設計,又加入了山鬼等文化元素,作為嘗試也許尚可,論動畫藝術,卻實弱了。 從受眾上看,《哪吒鬧海》老少皆宜,《哪吒傳奇》則幼稚許多,如果有爸爸愿意陪孩子一起看,那真算得上是父愛如山。 按照目前動畫IP的成功模式,本土故事的改編再創作是文化輸出的必經之路。我們甚至還比歐美、日本動畫具有更大的優勢:要說本土故事素材庫,大中華實在取之不竭。 光一個孫悟空,就夠再拍500年的。圖/《大圣歸來》 這兩年,傳統文化復興的呼聲很高,佳作卻不多見。頗受好評的《大圣歸來》,更像是只借用了孫悟空的名字。更不要說眾籌拍片、引期待無數的《大魚海棠》,竟然能把“北冥有魚”拍成丹麥美人魚 韓國偶像劇的狗血三角戀。 《小門神》和《白蛇·緣起》,也都是用舊元素編新故事的模式,但劇情處理并不流暢,尚未能承擔起文化輸出的野心。 圖/《小門神》 如今的動畫人擁有比《哪吒鬧海》時更寬松的創作環境,只是,卻不一定有那樣的耐心與真誠。但這樣的嘗試越多越好,多走一步,總比止步回顧好,一點點培養市場審美,總比直接放棄審美好。 40年了,我們為墨西哥亡靈嚎啕大哭過,為日本湯屋著迷過,為孤獨的機器人心痛過,卻再也沒在中國動畫中見過哪吒自刎的深沉悲壯,見過騎鹿遠去的飄搖釋然。 還記得《哪吒鬧海》的觀眾,在老動畫藝術和新動畫商品的夾縫中,杳杳冥冥,飄飄蕩蕩。 我們真的有過國漫的黃金年代。為什么不能再有一次呢? 部分參考資料 《的劇本改編和銀幕體現》,王樹忱(《哪吒鬧海》導演) 《動畫大師王樹忱評傳》,周海燕 《動畫往事》20150813期 《比較文化視野下的動畫片與民間文學》,劉玉婷 《淺析宮崎駿與萬籟鳴動畫創作特色與教育觀的異同》,方一舟&吳可兒 作者 | 易米三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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