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茲華斯:《抒情歌謠集》一八OO年版序言 曹葆華 譯 這些詩的主要目的,是在選擇日常生活里的事件和情節,自始至終竭力采用人們真正使用的語言來加以敘述或描寫,同時在這些事件和情節上加上一種想象的光彩,使日常的東西在不平常的狀態下呈現在心靈面前;最重要的是從這些事件和情節中真實地而非虛浮地探索我們的天性的根本規律——主要是關于我們在心情振奮的時候如何把各個觀念聯系起來的方式,這樣就使這些事件和情節顯得富有趣味。我通常都選擇微賤的田園生活作題材,因為在這種生活里,人們心中主要的熱情找著了更好的土壤,能夠達到成熟境地,少受一些拘束,并且說出一種更純樸和有力的語言;因為在這種生活里,我們的各種基本情感共同存在于一種更單純的狀態之下,因此能讓我們更確切地對它們加以思考,更有力地把它們表達出來;因為田園生活的各種習俗是從這些基本情感萌芽的,并且由于田園工作的必要性,這些習俗更容易為人了解,更能持久;最后,因為在這種生活里,人們的熱情是與自然地美麗而永久的形式合而為一的。我又采用這些人所使用的語言(實際上去掉了它的真正缺點,去掉了一切可能經常引起不快或反感的因素),因為這些人時時刻刻是與最好的外界東西相通的,而最好的語言本來就是從這些最好的外界東西得來的;因為他們在社會上處于那樣的地位,他們的交際范圍狹小而又沒有變化,很少受到社會上虛榮心的影響,他們表達情感和思想都很單純而不矯揉造作。因此,這樣的語言從屢次的經驗和正常的情感產生出來,比起一般詩人通常用來代替它的語言,是更永久、更富有哲學意味的。一般詩人認為自己愈是遠離人們的同情,沉溺于武斷和任性的表現方法,以滿足自己所制造的反復無常的趣味和欲望,就愈能給自己和自己的藝術帶來光榮(1)。 但是,我也知道,現在有幾個作家偶爾在自己的詩中采用了一些瑣碎而又鄙陋的思想和語言,因而遭到了一致的反對;我也承認,這種缺點只要存在,比起矯揉造作或生硬改革,更使作家喪失名譽,可是同時我認為,這種缺點就全部看來并不是那樣有害。這本集子里的詩至少有一點和這些詩不同,即是,這本集子里每一首詩都有一個有價值的目的。這不是說,我通常作詩,開始就正式有一個清楚的目的在腦子里;可是我相信,這是沉思的習慣加強了和調整了我的情感,因而當我描寫那些強烈地激起我的情感的東西的時候,作品本身自然就帶有著一個目的。如果這個意見是錯誤的,那我就沒有權利享受詩人的稱號了。一切好詩都是強烈情感的自然流露。這個說法雖然是正確的,可是凡有價值的詩,不論題材如何不同,都是由于作者具有非常的感受性,而且又深思了很久。因為我們的思想改變著和指導著我們的情感的不斷流注,我們的思想事實上是我們已往一切情感的代表;我們思考這些代表的相互關系,我們就發現什么是人們真正重要的東西;如果我們重復和繼續這種動作,我們的情感就會和重要的題材聯系起來。久而久之,如果我們本來具有強烈的感受性,我們就會養成這樣的心理習慣,只要盲目地和機械地服從這種習慣的引導,我們的描寫事物和表露情感在性質上和彼此聯系上都必定會使讀者的理解力有某種程度的提高,他的情感也必定會因之增強和純化。 我也說過,這本集子里的詩每首都有一個目的。另外我還須說明,這些詩與現在一般流行的詩有一個不同之點,即是,在這些詩中,是情感給予動作和情節以重要性,而不是動作和情節給予情感以重要性。(2) 我決不為著虛偽的客氣而不說出,我要讀者注意這個顯著地特點,與其說是為了這本集子里的詩,還遠不如說是為了題材的一般重要性。題材的確非常重要!因為人的心靈,不用巨大猛烈的刺激,也能夠興奮起來;如果一個人不知道這一點,如果他進而不知道一個人愈具有這種能力就愈比另一個人優越,那末他一定不能充分體會人的心靈的優美和高貴。因此,在我看來,竭力使這種能力產生或增大,是各個時代的作家所能從事的一個最好的任務;這種任務,雖然在任何時期都很重大,可是現在特別是這樣。許多的原因從前是沒有的,現在則聯合在一起,把人們分辨的能力弄得遲鈍起來,使人的頭腦不能運用自如,蛻化到野蠻人麻木狀態。這些原因中間影響最大的,就是日常發生的國家事件,以及城市里人口的增加。在城市里,工作的千篇一律,使人渴望非常的事件。這種渴望,只有迅速傳達的新聞能時時刻刻予以滿足。這種生活和習俗的趨勢,我國的文學和戲劇曾力求與之適應。所以,已往作家的非常珍貴的作品(我指的幾乎就是莎士比亞和彌爾頓的作品)已經被拋棄了,代替它們的是許多瘋狂的小說,許多病態而又愚蠢的德國悲劇,以及象洪水一樣泛濫的用韻文寫的夸張而無價值的故事。當我想到這種對于狂暴刺激的下流追求,我就不好意思說到我想在這些詩里反對這種壞處的微弱努力。當我想到這種普遍存在的壞處的嚴重情況,我就幾乎被一種并非可恥的憂郁所壓倒,好在我還深深覺得人的心靈具有著一些天生的不可毀滅的品質,一切影響人的心靈的、偉大和永久的事物具有著一些天生的不能消滅的力量,好在除此之外我又相信,這樣的時代快到了,能力更強大的人們會一致起來系統地反對這種壞處,并且會得到更顯著地成功。 關于這些詩的題材和目的,我已說了這么多,現在我請求讀者讓我告訴他一些有關這些詩的風格的情形,免得他格外責備我不曾作我決不想作的事情。讀者會看出(3),這本集子里很少把抽象觀念比擬作人,這種用以增高風格而使之高于散文的擬人法,我完全加以擯棄。我的目的是摹仿,并且在可能范圍內,采用人們常用的語言;擬人法的確不是這種語言的自然地或常有的部分。擬人法事實上只是偶爾由于熱情的激發而產生的辭藻,我曾經把它當作這樣的辭藻來使用;但是我反對把它當作某種風格的人為的手法,或者把它當作韻文作家按照某種特權所享有的一種自己的語言。我希望讀者得到有血有肉的作品作為伴侶,使他相信我這樣做,會使他感到興趣。別的人走著不同的途徑,也同樣會使讀者感到興趣;我決不干涉他們的主張,但是我希望提出我自己的主張。在這本集子里,也很少看見通常所稱為的詩的詞匯;我費了很多力氣避免這種詞匯,正如普通作者費很多力氣去制造這種詞匯;我所以要這樣做,理由已經在上面講過了,因為我想使我的語言接近人們的語言,并且我要表達的愉快又與許多人認為是詩的正當目的的那種愉快十分不同。既然不能份外地仔細,我就無法讓讀者對于我所要創造的風格有著更確切的了解,我只能吿訴他我時常都是全神貫注地考察我的題材;所以,我希望這些詩里沒有虛假的描寫,而且我表現種種思想時所使用的語言,都分別適合于每一思想的重要性。這樣的嘗試必然會獲得一些東西,因為這樣做有利于一切好詩的一個共同點,就是合情合理。然而要這樣做,我又必須丟掉許多歷來認為是詩人們應該繼承的詞句和詞藻。我又認為最好是進一步約束自己,不去使用某些詞句,因為這些詞句雖然是很合適而且優美的,可是被劣等詩人愚蠢地濫用以后,便使人十分討厭,以致任何聯想的藝術都無法加以征服。 如果在一首詩里,有一串句子,或者甚至單獨一個句子,其中文字安排得很自然,但據嚴格的韻律的法則看來,與散文沒有什么區別,于是許多批評家,一看到這種他們所謂散文化的東西,便以為有了很大的發現,極力奚落這個詩人,以為他對自己的職業簡直一竅不通。這些批評家會創立一種批評標準,讀者將從而得出這樣的結論:如果喜歡這些詩,就必須堅持否決認這一標準。我以為很容易向讀者證明,不僅每首好詩的很大部分,甚至那種最高貴的詩的很大部分,除了韻律之外,它們與好散文的語言是沒有什么區別的,而且最好的詩中最有趣味的部分的語言也完全是那寫得很好的散文的語言。……………… ……………… ………………現在我們可以更進一步。我們可以毫無錯誤地說,散文的語言和韻文的語言并沒有也不能有任何本質上的區別。我們喜歡探索詩和繪畫的相似之點,因而把它們叫作兩姊妹。但是對于韻文和散文,我們從哪里找到充分緊密的聯系,足以說明兩者是一致的特征呢?韻文和散文都是用同一的器官說話,而且都向著同一的器官說話,兩者的本體可以說是同一個東西,感動力也很相似,差不多是同樣的,甚至于毫無差別;詩(4)的眼淚,“并不是天使的眼淚”(5),而是人們自然地眼淚;詩并不擁有天上的流動于諸神血管中的靈液,足以使自己的生命液汁與散文的判然不同;人們的同樣的血液在兩者的血管里循環著。 如果認為韻腳和韻律是一種特點,可以推翻剛才所講的散文和韻文是一致的說法,并且又引起人的頭腦所樂于承認的其他種種人為的(6)特點,那末我只有回答說(7),這本集子里的詩所用的語言,是盡可能地從人們真正使用的語言中選擇出來的。這種選擇,只要是出于真正的興趣和情感,自身就形成一種最初想象不到的特點,并且會使文章完全免掉日常生活的庸俗和鄙陋。即使再加上音節,我相信所產生的不同之處也不至于使頭腦清楚的人感到不滿意。我們究竟還有別的什么特點呢?這些特點是從什么地方來的呢?又存在于什么地方呢?不,就是在詩人通過他的人物講話的地方,也沒有別的特點。就是為著文本的高貴,或者為著它的任何擬定的裝飾,別的特點也是不必要的。只要詩人把題材選得很恰當,在適當的時候他自然就會有熱情,而由熱情產生的語言,只要選擇得很正確和恰當,也必定很高貴而且豐富多彩,由于隱喻和比喻而充滿生氣。假如詩人把自己所制造的一套外加的華麗與熱情所自然激發的優美雜揉在一起,那末這種不協調一定會使明智的讀者感到震驚,這里我就不仔細談了。我只須說這種雜揉是不必要的。倘若熱情并不強烈,文體也相當平和,那么,一些適當地充滿隱喻和比喻的詩行,仍會取得應有的效果,這種情況的確是很可能的。 ……………… ………………詩人這個字眼是什么意思呢?詩人是什么呢?他是向誰講話呢?我們從他那里得到什么語言呢?——詩人是以一個人的身份向人們講話。他是一個人,比一般人具有更敏銳的感受性,具有更多的熱枕和溫情,他更了解人的本質,而且有著更開闊的靈魂;他喜歡自己的熱情和意志,內在的活力使他比別人快樂得多;他高興觀察宇宙現象中的相似的熱情和意志,并且習慣于在沒有找到它們的地方自己去創造。除了這些特點以外,他還有一種氣質,比別人更容易被不在眼前的事物所感動,仿佛這些事物都在他的面前似的;他有一種能力,能從自己心中喚起熱情,這種熱情與現實事件所激起的很不一樣,但是(特別是在令人高興和愉快的一般同情心范圍內),比起別人只由于心靈活動而感到的熱情,則更象現實事件所激起的熱情。他由于經常這樣實踐,就獲得一種能力,能更敏捷地表達自己的思想和感情,特別是那樣的一些思想和感情,它們的發生并非由于直接的外在刺激,而是出于他的選擇,或者是他的心靈的構造。 不論我們以為最偉大的詩人具有多少這種能力,我們總不能不承認這種能力給詩人所提示的語言在生動上和真實上總常常比不過實際生活中的人們的語言,實際生活中的人們是處于熱情的實際緊壓之下,而詩人則在自己心中只是創造了或自以為創造了這些熱情的影子。 不管我們怎樣贊美詩人的稟賦,我們總看得出,當他描寫或摹仿熱情的時候,他的工作比起人們實在的動作和感受中所有的自由和力量,總是多少有些機械。所以,詩人希望把自己的情感接近他所描寫的人們的情感,并且暫時完全陷入一種幻覺,竭力把他的描寫有一個特殊的目的,即使人愉快的目的,有時才把這樣得來的語言稍為改動一下。于是,他就實行我所主張的選擇原則了。他依據這種選擇原則,拋棄熱情中使人厭惡不快的東西;他覺得無須去裝飾自然或增高自然;他愈加積極地實行這個原則,他就愈加深信,他的從想象或幻想得來的文字是不能同從現實和真實里產生的文字相比的。 但是,那些不反對這些話的總的精神的人們也許會說,詩人既然不能時常創造十分適合與熱情的語言,象從真實的熱情里得來的語言一樣,那末他就可以把自己當作一個翻譯者,可以隨便把另一種優點來代替那種他不能得到的優點;他有時竭力想超過他原來的優點,以便補償他覺得自己不能不犯的一般缺點。但是這種說法卻會贊助懶惰,鼓勵怯懦的失望。還有,這些人說出這種話,都是因為他們不懂得他們談論的東西,他們把詩當作取樂和消遣的東西來談論,他們十分嚴肅地向我們說他們愛好詩,而實際上他們就象他們愛好跳繩或喝酒一樣,把這當作無關利害的事情。我記得眼里斯多德曾經說過,詩是一切文章中最富有哲學意味的。的確是這樣。詩的目的是在真理,不是個別的和局部的真理,而是普遍的和有效的真理;這種真理不是以外在的證據作依靠,而是憑借熱情深入人心;(8)這種真理就是它自身的證據,給予它所呈訴的法庭以承認和信賴,而又從這個法庭得到承認和信賴。詩是人和自然地表象,傳記家和歷史家都必須忠于事實而且要顧到實際用處,他們所遇到的困難,比起詩人所遇到的就大得不知多少,因為詩人了解他自己的藝術的高貴性。詩人作詩只有一個限制,即是,他必須直接給一個人以愉快,這個人只須具有一個人的知識就夠了,用不著具有律師、醫生、航海家、天文學家或自然哲學家的知識。除了這一個限制以外,詩人與事物表象之間就沒有什么障礙;而在事物表象與傳記家和歷史家之間卻有成千上萬的障礙。 不要把這種直接給人愉快當作是詩人藝術的一種退化。事實上絕不是如此。這是對于宇宙間美的一種承認,一種雖非正式的卻是間接的更誠實的承認;對于以愛來觀看世界的人,這是一種輕而易舉的工作;還有,這是對于人的本有的莊嚴性的一種頂禮,是對于人們借以理解、感覺、生活和運動的快樂得偉大基本原則的一種頂禮;只有愉快所激發的東西,才能引起我們的同情。我希望我不會被人誤解;不論在什么地方,只要我們對苦痛表示同情,我們就會發現同情是和快感微妙地結合在一起而產生和展開的。沒有一種知識,即是,沒有任何的一般原理是從思考個別事實中得來的,而只有由快樂建立起來、單憑借快樂而存在于我們的心中。科學家、化學家、數學家,不管他們經過多少困難和不愉快,他們總知道這點,感覺到這點。不管解剖學家研究的東西如何給人苦楚,他總感覺到他的知識是一種愉快;他沒有愉快,也沒有知識。那末,詩人作的是什么呢?他以為人與周圍的事物相互作用和反作用,因而出生無限復雜的痛苦和愉快;他依據人自己的本質和他的日常生活來看人,認為人以一定數量的直接知識,以一定的信念、直覺、推斷(由于習慣而獲得直覺的性質)來思考這種現象;他以為人看到思想和感覺的這種復雜的現象,覺得到處都有事物在心中激起同情,這些同情,因為他天性使然,都帶有一些愉快。 詩人主要注意的,就是人們都具有的這種知識,以及除了日常生活經驗我們不需要別的訓練就能喜歡的這些同情。他以為人與自然根本互相適應,人的心靈能映照出自然界中最美最有趣味的東西。因此,詩人被他在全部探索過程中的這種快感所激發,他和普遍的自然交談著,懷著一種喜愛,就象科學家在長期的努力后,由于和自然地某些特殊部分(他的研究對象)交談而發生的喜愛一樣。詩人和哲學家的知識都是愉快;只是一個的知識是我們的生存所必需的東西,我們天然的不能分離的祖先遺產;一個的知識是個人的個別的收獲,我們很慢才得到,并且不是以平素的直接的同情把我們與我們的同胞聯系起來。科學家追求真理,仿佛是一個遙遠的不知名的慈善家;他在孤獨寂寞中珍惜真理,愛護真理。詩人唱的歌全人類都跟他合唱,他在真理面前感覺高興,仿佛真理是我們看得見的朋友,是我們時刻不離的伴侶。詩是一切知識的菁華,它是整個科學家面部上的強烈表情。真的,我們可以象莎士比亞談到人一樣,說詩人是“瞻視往古,遠看未來”(9)。詩人是捍衛人類天性的磐石,是隨處都帶著友誼和愛情的支持者和保護者。不管地域和氣候的差別,不管語言和習俗的不同,不管法律和習慣的各異,不管事物會從人心里悄悄消逝,不管事物會遭到強暴的破壞,詩人總以熱情和知識團結著布滿全球和包括古今的人類社會的偉大王國。詩人的思想對象隨處都是;雖然他也喜用眼睛和感官作向導,然而他不論社么地方,只要發現動人視聽的氣氛可以展開他的翅膀,跟蹤前去。詩是一切知識的起源和終結,——它象人的心靈一樣不朽。如果科學家在我們的生活情況里和日常印象里造成任何直接或間接的重大變革,詩人就會立刻振奮起來。他不僅在那些一般的間接影響中緊跟著科學家,而且將與科學家并肩攜手,深入到科學本身的對象中間去。如果化學家、植物學家、礦物學家的極稀罕的發現有一天為我們所熟習,其中的關系在我們這些喜怒哀樂的人看來顯然是十分重要,那末詩人就會把這些發現當作與任何寫詩的題材一樣合適的題材來寫詩。如果有一天現在所謂科學家的東西這樣地位人們所熟悉,大家都仿佛覺得它有血有肉,那末詩人也會以自己神圣的心靈注入其中,幫助它化成有生命者,并且歡迎這位如此產生的人物成為人們家庭中親愛的、真正的一員。既然這樣,我們就不能想象,凡是對于詩抱有我所企圖說明的這樣崇高觀念的人,會以轉瞬即逝的裝飾來損害他所描寫的東西的真實性和神圣性,會竭力用各種技巧來博得喝彩,而使用這些技巧不過是由于假定他的題材卑下的原故。 直到這里,我所說的一切都是對于一般的詩而言的,特別是對于詩人通過自己人物說話的那一部分而言的。談到這點,我們仿佛可以下一個結論,只要是有理性的人都會認為,詩中戲劇性部分的缺點的大小,完全在于它脫離真正的自然語言的程度,以及是否染上了詩人自己的詞匯的色彩。這種詞匯或者是詩人當作個人所特有的,或者是一般詩人所共有的。這些人由于寫詩的關系,自然就使用一種特別的語言。 所以,我們不僅在詩的戲劇性部分里可以尋找語言上的這種差別,而且就是在詩人現身說話的地方,我們也一定可以看到語言上的這種差別。關于這點,我請讀者看一看我在上面對于詩人的描寫。在主要有助于形成詩人的這些特質之中,沒有一點在種類上與別人不同,不過在程度上有差別而已。總括說來,詩人和別人不同的地方,主要是在詩人沒有外界直接的刺激也能比別人更敏捷地思考和感受,并且又比別人更有能力把她內心中那樣產生的這些思想和情感表現出來。但是這些熱情、思想和感覺都是一般人的熱情、思想和感覺。這些熱情、思想和感覺到底與什么相聯系呢?無疑地,它們與我們倫理上的情操、生理上的感覺、以及激起這些東西的事物相聯系;它們與原子的運行、宇宙的現象相聯系;它們與風暴、陽光、四季的輪換、冷熱、喪亡親友、傷害和憤懣、感德和希望、恐懼和悲痛相聯系。這些以及類似的東西是別人的感覺和使他們發生興趣的對象,所以是詩人所描寫的感覺和對象。詩人以人的熱情去思考和感受。那末他用地語言怎能與感覺敏銳、頭腦清楚的其他一切人所用地語言有很大差別呢?我們可以證明這是不可能的。假如不是這樣,詩人就可以在表達情感以娛樂自己或他這樣的人的時候使用一種特別的語言了。不過,詩人絕不是單單為詩人而寫詩,他是為人們而寫詩。除非我們提倡盲目崇拜,或者把無知當作快樂,詩人就必須從這個假想的高處走下,而且為了能引起合理的同情,必須象別人表現自己一樣地表現自己。除此以外,詩人只是從人們真正使用的語言里進行選擇,換句話說,他正確地依據這樣的選擇原則去作詩,自然就踏上穩固的基礎,我們就知道從他那里會得到什么。關于韻律,我們的感覺是一樣的;讀者要記住,韻律的特點是整齊、一致,不象通常所謂詩的詞匯的所有韻律是硬造的,隨意可以改變的,這些改變是數也數不清的。在一種情況下,讀者就完全受世人的擺布,聽任他高興用什么意象和詞匯來表達熱情;在另一種情形下,韻律遵守著一定的法則,這些法則是詩人和讀者都樂于服從的,因為它們是千真萬確的,一點也不干涉熱情,只是象歷來所一致證實的那樣提高和改進這種與熱情共同存在的愉快。 ……………… ………………人的頭腦能從不同之中看出相同而感到愉快。這個原則是我們心靈活動的偉大源泉,是我們心靈的主要鼓舞者。從這種原則才產生我們的性欲以及與之相關聯的一切熱情;這是我們通常彼此談話的生命,我們的鑒別力和道德感都是依靠從不同中看出相同以及從相同中看出不同的這種準確性。依據這種原則來研究韻律,證明韻律能給予很多愉快,指出這種愉快在什么方式下產生出來,這倒不是沒有用處的事情。……………… 我曾經說過,詩是強烈情感的自然流露。它起源于在平靜中回憶起來的情感。詩人沉思這種情感直到一種反應使平靜逐漸消逝,就有一種與詩人所沉思的情感相似的情感逐漸發生,確實存在于詩人的心中。一篇成功的詩作一般都從這種情形開始,而且在相似的情形下向前展開;然而不管是什么一種情緒,不管這種情緒達到什么程度,它既然從各種原因產生,總帶有各種的愉快;所以我們不管描寫什么情緒,只要我們自愿地描寫,我們的心靈總是在一種享受的狀態中。如果大自然特別使從事這種工作的人獲得享受,那么詩人就應該聽取這種教訓,就應該特別注意,不管把什么熱情傳達給讀者,只要讀者的頭腦是健全的,這些熱情就應當帶有一種愉快。和諧的韻文語言的音樂性,克服了困難之后的感覺,已往從同樣的韻文作品里所得到的快感的任意聯想,對這種語言(它與實際生活的語言十分相似而在韻律上卻又差別很大)的一再的模糊的知覺,——所有這一切很微妙地構成了一種復雜的快樂感覺,它在緩和那總是與更深熱情的強烈描寫摻雜在一起的痛苦感覺方面是非常有用的。在打動人心和充滿激情的詩中,總是有這種效果;至于在輕快的詩篇里,詩人在安排韻律上的輕巧和優美就是使讀者感到滿意的主要源泉。關于這個問題所必須說的一切,還可以用下面這個事實來證明:很少有人否認,用詩和散文描寫熱情、習俗或性格,假使兩者都描寫得同樣好,結果人們讀詩的描寫會讀一百次,而讀散文的描寫只讀一次。(10) ……………… 選自《古典文藝理論譯叢》第1冊,人民文學出版社1961年版。 摘自《西方文藝理論名著選編》伍蠡甫胡經之主編 1987年3月第一版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 (1)這里值得注意的是,喬叟的動人詩篇差不多都是使用純粹的語言,甚至到今天普遍都能懂得。——作者原注。 (2)這一段見1845年版。1800——32年版是這樣:我曾經說過,這本集子里的詩每首都有一個目的。我也曾告訴讀者,這個目的主要是什么。就是說明我們的情感和思想在興奮狀態下互相結合的方式。但是,用不大普通的語言(1802——36年版是:用稍微更加適當的語言)來說,這是跟隨我們的心靈在被天性中的偉大和樸素的情感所激動的時候的一起一落。這個目的,我在這些短文里曾經竭力用各種辦法去實現,而這些辦法就是:通過母愛的許多更加微妙曲折的地方去探索這種情感,如在《小白癡》和《一個發狂的母親》兩首詩中;伴隨一個瀕于死亡但還孤獨地依戀著生命和社會的人的最后掙扎,如在《一個被遺棄的印第安人》這首詩中;表明童年時期我們關于死亡的觀念所常有的混亂和模糊,或者是我們之完全沒有能力接受這種觀念,如在《我們是七個》這首詩中;顯示出在早期同大自然的偉大和優美的對象結合的時候那種有愛的依戀的力量,或者說得更哲學些,那種道德的依戀的力量,如在《兄弟們》這首詩中;或者使我的讀者從普通的道德感中獲得另一種比我們所習慣于獲得的更加有益的印象,如從西蒙﹒李的事件中所獲得的那樣。在我的總的目的當中,有一部分是力圖描畫一些受到不很熱烈的情感的影響的人物,如在《一個旅行的老人》和《兩個賊人》中那樣,這些人物的成分是單純的,是屬于大自然而不是屬于習俗的,這些成分現在存在著,將來也會永遠存在,這些成分由于自己的構成是可以明確地和有益地加以思考的。我不想濫用讀者的寬容,再多談這個問題;但是我應該提到另一個情況………………情感。讀者只要看一看《可憐的蘇桑》和《沒有孩子的父親》這兩首詩,尤其是第二首詩的最后一節,我的意思就可以完全理解。1836年版也是如此,但是用第三人稱代替了第一人稱。——原編者塞林科特(Selincourt)注。 (3)這段話在1800年版中是這樣:“除了很少的幾個地方,讀者在這本集子里將發現不到我把抽象觀念比作人。這并不是出于我有意責難這種擬人法;擬人法也許適合于某些種類的作品。但是,在這本集子里,我是想摹仿并且盡可能地采用人們常用的語言。我不認為這種擬人法是這種語言的任何正式部分或自然部分。”——原編者注。 (4)我在這里使用詩這個名詞(雖然違反了我的意思),是把它看作與散文對立的,而且是與韻文同義的。但是,不把詩和事實或科學看作在哲學上更加對立的,而把詩和散文看作對立的,這曾經給批評界帶來許多混亂。唯一與散文嚴格對立的是韻律,不過事實上這不是嚴格的對立,因為在寫散文當中,自然而然出現一些含有韻律的句子和段落,即使想避免,也幾乎是不可能的。——作者原注。 (5)見彌爾頓《失樂園》,第一卷,第619行。——原編者注。 (6)1800年版沒有“人為的”這個字眼。——原編者注。 (7)從“我只有回答說”到往下第九段的“讀者要記住”,都是在1802年版中加上的。——原編者注。 (8)參看達維南的在《剛底貝爾》中當作序言的信:“敘述的和過去的真理是歷史家們的偶像(他們崇拜死的東西);行動的和由于效果而不斷活著的真理,是詩人們的主婦。”——原編者注。達維南(Davenant,1606——1668):英國詩人、劇作家,寫有史詩《剛底貝爾》(Gondibert)。 (9)《漢姆雷特》,第四幕,第四場,第37頁。——原編者注。 (10)在1800——36年版中緊跟著又下面這一段:我們看到,蒲伯單是借助詩句的力量,曾經設法使最普通的常識變得很有趣味,甚至常常使這種常識具有熱情的外表。由于這些信念,我于是用詩寫了勃來克老婦和哈里﹒基爾的故事,這是這本集子里最粗糙的作品之一。我本是想使讀者注意這一真理:認的想象力甚至在我們的天然本性中也足以產生看起來幾乎是不可思議的種種變化。這個真理是一個重要的真理;事實(因為這是一個事實)是對這個真理的珍貴的例證。我獲悉這個故事曾經傳達給成千上萬的人,自己感到很滿意。如果這個故事不是作為歌謠敘述出來,而且用地韻律比歌謠通常用地更令人感動,這些人是決不會聽到它的。——原編者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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