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千年來,蘇東坡始終是個家喻戶曉的人物,他的詩詞、書畫及人生經歷為大伙津津樂道。 本期,趙老師聊一聊蘇東坡遭遇的一次生死劫難,細說劫難背后那些鮮為人知的故事。 蘇東坡畫像 【元】趙孟頫 繪 01 北宋第六個皇帝神宗繼位時,帝國已走過108個年頭,祖輩給他留下一個千瘡百孔的爛攤子——政治、經濟、軍事諸領域積弊日顯,出現嚴重的“三冗”(冗官、冗兵、冗費)問題。對內,官僚體制腐敗,土地兼并加劇,社會矛盾激化;對外,與遼國、西夏頻頻爆發戰爭,多以失敗告終,陷入內外交困的境地。 為鞏固封建皇權,擺脫政治危機,年輕的宋神宗銳意改革。王安石被欽點為改革的主帥,史稱“熙寧變法”。 任何以富國強兵為目的的變法,都難免沖擊到固有的經濟形態、社會秩序,觸碰到舊勢力的既得利益,自然會受到頑強抵制。很快,朝廷分裂出兩大陣營——以王安石、呂惠卿、曾布等為代表的變法派(新黨)和以司馬光 、富弼、歐陽修等為代表的保守派(舊黨)。圍繞祖宗之法該不該變,雙方展開激烈交鋒。 蘇東坡不是新黨,也不算堅定的舊黨。對變法的各項條令,他有的不認可,有的卻贊同。可當時情勢下,想做個騎墻派是很難的,這也不符合蘇東坡的性格,加之看不慣王安石驢子一樣的倔脾氣,瞧不起借變法上位的那幫“新貴”,蘇東坡最終倒向了保守派。 變法之初,蘇東坡的職務是殿中丞,從五品官,屬于話份不高的那種。他覺得,既然朝堂上自己的話不管用,還不如遠離是非,到地方上去干點實事,于是主動申請放外任。 變法派原本看蘇東坡就不順眼,樂得把他踢出局, 遂任命他為杭州通判。就這樣,此后的七八年里,蘇東坡從杭州到密州,從密州到徐州,一直擔任地方官。公元1079年4月,他43歲,調任湖州知州。 當年7月,一場天大的禍事降臨了。 蘇軾《歸安丘園帖》 02 蘇東坡任職地方,擺脫了朝廷的政治漩渦,按說只要約束自己的言行,就不會惹禍上身。可他身處江湖,心在廟堂,總想憑一腔熱忱,為國出力,為民造福。尤其看到新法推行過程中出現傷害百姓的弊端,情不能自已,忍不住發了些牢騷。 這世上,有君子,就有小人。蘇東坡發牢騷是出于公心,小人則不管,他們擅長的是陰謀算計。蘇東坡不幸撞在了他們的槍口上。 蘇東坡算不上保守派的中堅人物,官位也不夠大,變法派里的小人為何拿他開刀呢? 這里頭大概有兩點原因:第一,蘇東坡官位不大名氣大,拿他開刀,可起到“殺雞駭猴”的作用。第二,合該蘇東坡倒霉,他遇上命中的兩個克星——王珪與李定。 早在蘇東坡出事前兩年,王安石二度罷相,王珪任參知政事(副宰相),成了新黨的“領頭羊”。 王珪和蘇東坡素來不睦。起因是什么,現在搞不大清楚,反正不是單純的政見之爭。王珪的文采相當出色,“高考”時為進士一甲第二名(榜眼),相比之下,蘇東坡的“高考”成績寒磣多了,名列乙科四甲末尾。但蘇東坡后來居上,文名反超王珪。不排除王珪對蘇東坡心生嫉妒,因妒而恨。 順便提一下,王珪有兩個后人為大家熟知:王珪的長女嫁李格非,生李清照。王珪的兒子王仲山生女兒王氏,嫁給了秦檜。也就是說,李清照是王珪的外孫女,王氏是王珪的嫡孫女。 《宋史》對王珪的評價很糟糕:“珪容身固位,于勢何所重輕,而陰忌正人,以濟其患失之謀,鄙夫可與事君也與哉!” 再說李定,李定和蘇東坡結的仇可就大了。李定原本是王安石的門生,因鼓吹變法而得到神宗皇帝賞識,做了監察御史。監察御史有彈劾百官的權力,李定瘋狂攻擊保守派,成了王安石的“頭號打手”。 保守派恨李定入骨,很快逮著一個反擊機會。原來李定有個富于傳奇色彩的老媽仇氏。仇氏一共嫁過三個男人,第一次婚姻嫁給浮梁(今江西浮梁縣)林家,婚后生了個兒子,這兒子后來成了一代高僧,與蘇東坡關系挺親密。大家想必猜到是誰了——佛印大師。過了幾年,仇氏出走揚州,遇到了自己的第二任老公、李定的父親李問。李問垂涎仇氏的美色,把她弄進門,做了妾室。等仇氏生下李定,李問的原配不干了,糾結家族勢力,將仇氏驅逐出去。仇氏被掃地出門,沒了生活來源,只得胡亂嫁給一個姓郜的百姓為妻,生了一個女兒郜六。郜六就是北宋最紅的官妓——蔡奴(藝名)。蔡奴的名頭有多響?這么說吧,神宗皇帝都對她垂涎三尺,風頭蓋過了后世的李師師。 扯得有點遠,回過頭來說李定。李定是由李問的原配撫養大的,可能壓根兒不知道自己有個做過妾室的媽。李定長大后考取進士,當了涇縣主簿(縣政府辦公室主任,正九品),眼瞅著走上仕途,他媽仇氏卻死了。 按照封建社會的禮儀制度,在任官員,若父母親去世,必須立即辭官,回原籍守孝三年,是為“丁憂”。逃避“丁憂”屬嚴重的道德問題,將被視為不孝之徒,在社會上難以立足。 仇氏死的時候,李定知不知情,無法考證。反正李定沒有申請“丁憂”。多年后,這事兒被揭發出來,保守派欣喜若狂,立馬集中火力,全面聲討李定。 在王安石包庇下,李定躲過一劫,不過也被整得灰頭土腦。而當年攻擊李定最力的恰是蘇東坡。蘇東坡至情至性,眼里自然揉不得沙子,痛罵李定“如此禽獸不如之人,古今罕聞也!”李定和蘇東坡的梁子就這樣結下了。 蘇東坡受任湖州知州時,王珪做同平章事(宰相),李定升任御史中丞(御史臺臺長),一個主政,一個負責監察,大家想想,蘇東坡能有好果子吃嗎? 北宋財、政、軍、監察四大職能部門示意圖 03 依慣例,官員調任,無論升遷還是貶謫,都要向皇帝敬獻一篇謝恩表。這一次,蘇東坡調任湖州,謝恩表寫砸了。 可能有人要驚訝,蘇東坡那么大學問,謝恩表咋不會寫呢?不就是例行公事的述職報告,順帶表表忠心和決心嗎? 呵呵,若真這么寫,蘇東坡就不叫蘇東坡了。 蘇東坡寫謝恩表是帶著怨氣的,辛辛苦苦在地方上干了那么久,兜兜轉轉還是個五品官。反觀李定,一個道德敗壞的七品御史,幾年工夫竟擢升到御史中丞(從三品),換了誰心里也不痛快。他說:“陛下知其愚不適時,難以追陪新進;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養小民。”譯成白話就是:皇上知道我比較駑鈍,跟不上形勢,難以和“新進人物“為伍;好在我從不惹事生非,所以適合在地方上混混。 誰是“新進人物”,誰惹事生非,可謂一目了然。 我們不妨腦補一下,神宗見了這樣的謝恩表,肯定一肚子惱火;而變法派見了,更是七竅生煙。 受李定操控的御史臺反應奇快,御史何正臣馬上上奏,說蘇軾的謝恩表“愚弄朝廷,妄自尊大”。緊跟著,御史舒亶從蘇東坡新出版的詩集中摘錄出幾首詩來,彈劾蘇東坡“包藏禍心,怨望其上,訕瀆謾罵,而無復人臣之節”。再接著,李定親自出馬,歷數蘇軾濫得時名、譏訕權要、無禮朝廷的罪狀,聲稱必須將其斬首。 7月,朝廷派欽差皇甫遵押解蘇東坡進京,8月,囚入御史臺大牢。 蘇軾《瀟湘竹石圖》 04 蘇東坡一介文人,何曾見過此等仗勢,押解途中,嚇得幾次想自殺。可又怕落下畏罪自殺的口實,連累家人,總算忍住沒死。 進了御史臺大牢,李定露出猙獰面目,對蘇東坡極盡侮辱之能事。蘇東坡哪受得了這個,對指控的“罪狀”統統供認不諱:他承認自己寫的《山村五絕》詩是攻擊“青苗法”“鹽法”的,《八月十五日看潮》詩是嘲弄水利建設的,《戲子由》詩是挖苦皇上課試郡吏的,《和韻》詩是諷刺朝庭任用官員的……御史臺“精心”搜羅的69首詩作,首首都成了他抵制新法、詆毀朝廷的罪證。 最歹毒的是王珪,為把蘇東坡辦成死罪,他摘出《王復秀才所居雙檜》詩中“根到九泉無曲處,世間惟有蟄龍知”兩句,對神宗皇帝說:“陛下飛龍在天,軾以為不知己,而求諸地下之蟄龍,非不臣而何?”誣陷蘇東坡有不臣之心。如此牽強附會、無中生有,連同為新黨的章惇都看不下去,質問王珪為何要置蘇東坡于死地。 好在神宗還算冷靜,他說:“這不過是詩人的比喻手法,他詠的是檜樹,和朕有什么關系?” 蘇軾《江上帖》 05 蘇東坡是元豐二年(1079年)7月被捕、8月入獄的,案子斷斷續續,一直審到次年元月。古時候,御史臺官署內遍植柏樹,柏樹上常有烏鴉棲息,所以御史臺也叫“柏臺”或“烏臺”,“烏臺”還暗含御史們是“烏鴉嘴”的意思。蘇東坡這樁由詩作引發的政治迫害案遂稱“烏臺詩案”。 前文說了,懲治蘇東坡是為了殺雞駭猴,這不僅僅是變法派的手段,其實還貫穿著神宗皇帝的意志,畢竟,宋神宗才是變法派的最高領袖。牽連入案的詩作大多是蘇東坡寫給親友或保守派同仁的,變法派借著這些詩作,梳理出一張29人的大名單,包括司馬光、范鎮、張方平、蘇轍、黃庭堅等在內,清一色的保守派, 打擊面進一步擴大。如此一來,保守派噤若寒蟬,不敢對蘇東坡施以援手。 就在蘇東坡以為自己必死無疑之際,一場對蘇東坡的營救也悄然展開。 遠在金陵的王安石上書神宗說:蘇東坡是國家的人才,如今天下太平、天子圣明,豈能隨便殺害才士? 王安石與蘇東坡盡管政見不同,私交并不壞。王安石雖已罷相,仍具備一定的政治影響力。他的意見,神宗不能不重視。 翰林學士章惇是新黨大佬,為營救蘇東坡,不惜與王珪翻臉,當著皇帝的面斥責王珪構陷好人。章惇有能力,有手腕,王珪忌他三分,只得辯解說這是御史舒亶的主意。章惇罵道:舒亶的口水你也吃嗎? 與王珪同朝為相的吳充故意問宋神宗:“魏武帝(曹操)是個什么樣的人啊?”神宗答:“魏武帝有什么值得評價的。”吳充順勢說:“陛下推崇堯舜,鄙薄魏武,當然很好。只是魏武帝尚能容忍禰衡,陛下反而容不下一個蘇軾?” 神宗無言以對,訕訕地說:我沒有其他意思,召蘇軾進京,只是為了詢問一些情況,事情搞清楚會釋放他的。 王安石的弟弟王安禮此時任開封府知府,他為人仗義,敢于進諫,聽說蘇東坡出事后,求見宋神宗。王安禮直言不諱地說:自古有度量的君主,不以言語給人定罪。如今一旦處罰蘇軾,恐怕后人要說陛下缺乏容人之量,有損圣德。 神宗無奈,信誓旦旦地對王安禮表示:審訊蘇軾,是為了給御史們一個交代,以免堵塞言路。你既然這么講,我就寬恕他吧。 最后,“烏臺詩案”驚動了太皇太后曹氏。曹太后當時病得很重,神宗想大赦天下為太皇太后祈壽,曹太后說:“不必赦免那些兇惡之徒,只要釋放蘇軾一個人就夠了。”說完這話沒幾天,曹太后就逝世了。 到了這地步,宋神宗不能再無動于衷,于是降詔,革去蘇東坡原兼各職,貶為黃州團練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簽書公事,即刻押解貶所。 轟動一時的“烏臺詩案”,就此落幕。 蘇軾《枯木怪石圖》(局部) 06 關于蘇東坡如何逃過這場生死劫難,古人的筆記中有許多生動詳細的描述,趙老師試舉兩例。 據南宋陳善的《捫虱新語》記載,蘇東坡被關押后,長子蘇邁每天給他送飯。父子約定,平日里只送蔬菜和肉食,如果判處死刑,就改送魚。一天,蘇邁臨時有事,委托一親戚代勞送飯,卻忘記告知約定的事,偏巧那天親戚送了一盤熏魚。蘇東坡見而大驚,以為自己兇多吉少,悲痛之下,給弟弟蘇轍寫了兩首訣別詩: 其一 圣主如天萬物春,小臣愚暗自忘身。 百年未滿先償債,十口無歸更累人。 是處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獨傷神。 與君世世為兄弟,更結來生未了因。 其二 柏臺霜氣夜凄凄,風動瑯珰月向低。 夢繞云山心似鹿,魂飛湯火命如雞。 眼中犀角真吾子,身后牛衣愧老妻。 百歲神游定何處?桐鄉知葬浙江西。 這兩首詩寫得凄涼悲慘,催人淚下,特別是那句“與君世世為兄弟,更結來生未了因”,表達與弟弟手足情深、依依不舍的訣別之情。 神宗讀到這兩首詩后,大為憐惜,動了惻隱之心,終于赦免了蘇東坡的死罪。 北宋何薳的《春渚紀聞》里講了另一則故事。說一天夜里,蘇東坡剛剛躺下,牢門突然開了,一個年輕人走進來,把手里的包袱放在地上當枕頭,倒頭便睡。蘇東坡不知底細,又不便打聽,也兀自睡去。到了四更天,鼻息如雷的蘇東坡忽被推醒,那人連聲說:“恭喜學士,恭喜學士!”說罷拿起包袱匆匆走了。原來那人是神宗派來的太監,到獄中試探蘇東坡的。他回宮向神宗據實稟報,神宗對左右說:蘇軾能睡得如此安穩,證明他胸懷坦蕩, 心底無愧。于是詔令釋放蘇東坡。 蘇軾《黃州寒食詩帖》 07 “烏臺詩案”表面看是蘇東坡的個人遭遇,實質上與熙寧變法休戚相關。變法前,朝廷對大臣是相當優容的,宋太祖開國之初就制定了不以言罪人的規矩,所以當時的士大夫有著勇于言事的良好風氣。及“烏臺詩案”爆發,搞得人人自危,批評朝政要擔殺頭的風險,誰還敢再講真話?變法之初,新舊兩黨的爭斗還停留在辯論階段,隨著傾軋愈演愈烈,相互攻擊的手段也越發卑劣。為打擊保守派,變法派將負有監察職責的御史臺變成排斥異己、鉗制輿論的工具,長此以往,新舊兩黨的仇恨加深了,政治風氣變壞了,宋神宗富國強兵的夢想也破滅了。 倒是蘇東坡在經歷了這次事件后,思想上趨于成熟,人生觀變得豁達,余生再多的困厄都能坦然面對,泰然處之。他離開擾攘不休的朝廷,深入到鄉野民間,從此成為一個百姓的朋友,一個假道學的憎恨者,一個月夜的漫步者,一個偉大的人道主義者,一個無可救藥的樂天派,一個了不起的詩人、畫家、書法家…… 本期文字、編輯 / 趙老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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