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秀華的文采,跟魯迅王朔自然不在一個量級,跟馮唐倒可一比。對那些認(rèn)為余秀華“火”僅僅是因為她“腦癱”引起同情的人來說,只能用作品粉碎他們的偏見。馮唐自述文學(xué)努力,“寫詩第一,小說第二,雜文第三。”咱就看他流傳最廣的這首:“我們是世人最好的朋友,我們是世人最差的情人,我們彼此相愛,就是為民除害。”且不說沒有敘述轉(zhuǎn)身、沒有中斷回旋、平面拓深這些技巧,單說意象,也是平平無奇。 而看下余秀華的詩,“手腕上的刀疤,月光照著會疼。”“我還活著,如一片搖搖晃晃的銀杏葉子,為雨水指出河流的方向。”“愛雨水之前,大地細小的裂縫,也愛母親晚年掉下的第一顆牙齒”“母親蹲近麥子地的時候,只看見她的幾縷頭發(fā),仿佛百年后他墳頭的草在靜止。”這些意象的“驚奇”,相信即使從來沒碰過詩的人都會感動。 余秀華的詩歌,首先是復(fù)活了古典詩歌的意象。她寫父親:“第二次,他把它舉到了齊腰的高度,滑了下去,他罵罵咧咧,說去年都能舉到肩上,過了一年就不行了?第三次,我和他一起把一包麥子放到他肩上,我說:爸,你一根白頭發(fā)都沒有,舉不起一包小麥,是騙人呢,其實我知道,父親到九十歲也不會有白發(fā),他有殘疾的女兒,要高考的孫子,他有白頭發(fā),也不敢生出來啊。”這意境與辛棄疾的“醉里吳音相媚好,白發(fā)誰家翁媼。大兒鋤豆溪東,中兒正織雞籠。最喜小兒無賴,溪頭臥剝蓮蓬。”有一拼。 更可貴的是,余秀華并不像八十年代的田園詩人那樣贊美農(nóng)村、詛咒城市。農(nóng)村和城市,古典與現(xiàn)代,在她的詩歌里是沒有邊界的,她也不會發(fā)出遺老遺少般的慨嘆。所以,她寫愛情婚姻才會有這樣明亮的詩句:“如果我給你寄一本書,我不會寄我的詩歌,我會寄你一本關(guān)于植物的書,告訴你稻子和稗子的區(qū)別,告訴你稗子那提心吊膽的春天。”她的詩歌意象是古典的,但個體意識是現(xiàn)代的。在她的詩歌里, “古典”與“現(xiàn)代”的耦合相當(dāng)自然,就好像是扁擔(dān)挑著籮筐、斧頭帶著柄、茶壺配著蓋子。 有一次,余秀華參加一個活動,主持人和幾個嘉賓討論詩歌,自以為是說了些有的沒的聽起來逼格很高的長難句,然后挨個問嘉賓感受,其他的文學(xué)教授、詩人都順勢而為,另起話題夾帶私貨,問到余秀華,她接過話筒說,沒聽懂。全場大笑,我想,若是我在當(dāng)場,恐怕笑過之后就是毫不掩飾的欽佩,這么直截了當(dāng)?shù)幕卮穑瑳]有故作高深,沒有一絲掩飾。 余秀華即使有時候像個潑婦,那也是以“拖著強者在泥田里一起滾”的方式戰(zhàn)勝外部的恐懼而已,不像海子是想通過詩歌想象的天梯上天堂。接受采訪時的余秀華盡管走路是搖搖晃晃的,眼鏡是斜的,嘴巴是歪的,但邏輯思維卻相當(dāng)清晰,應(yīng)答常帶機鋒。那神態(tài)總讓我想起八大山人畫的魚,白眼向青天,憤懣中有孤獨,潑辣下有隱痛,倔強里有慈悲,太酷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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