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樵髯 01 整日待在王夫人身邊的金釧或許有一個錯覺,那就是,王夫人真的如佛爺一般。你看,趙姨娘在王夫人眼皮子底下拉攏彩云彩霞,也沒見王夫人怎么樣;探春是王夫人的庶女,一樣照顧有加;就連傲嬌的妙玉,不也是被王夫人下了帖子請進來的嗎? 史湘云的評判和金釧的錯覺稱得上是暗中呼應。湘云口無遮攔地說王夫人那屋兒人多心壞,我總懷疑她指的是趙姨娘的上躥下跳黑心使壞,而不愿收拾“壞人”的王夫人就顯得寬容大度了。況且,王夫人確實在某幾件事的處理上顯出了侯門大家的氣象。 金釧的活潑而不嚴謹的性格便有了揮灑的余地。比如王夫人門外,眾目睽睽之下,金釧曾拉著寶玉,打趣說,“我這嘴上是才擦的香浸胭脂,你這會子可吃不吃了”。但是金釧不知道,王夫人究竟不是佛爺,她只是對一切不上心而已,上有賈母帶隊,下有鳳姐執行,她在中間樂得清閑。如果一定要她拿主意,也樂得配合侯門規則而已。也不怪金釧誤判了人心,晴雯也曾認為自己隨意妝扮不會招來禍事,可到了王夫人眼里就成了“病西施”。所以,好多人奇怪金釧在王夫人身邊那么多年,為什么沒有琢磨透王夫人的喜好是什么?很簡單,領導不在意的時候,你怎么樣都行;但領導突然在意某件事了,要考察你的言行了,這個時候,只有和領導三觀一致的人,才會贏得青睞。 襲人大膽進言,不料正觸了王夫人的心事,襲人一心要保全寶玉,正和王夫人要保全寶玉的心思不謀而合。襲人不被看重才怪。 如果說襲人是個謀定而后動的謹慎者,那么金釧顯然還是個跟著感覺走的小女孩。她讓寶玉去東小院抓賈環和彩云,明顯就是擺明,至少在王夫人眼中,就是讓寶玉去撞見那不才之事,讓寶玉也學得不長進,敗壞寶玉聲譽,而且,我總覺得王夫人下意識里有縱容賈環的意思,隱秘地希望賈環和彩云生出什么事,至少那孩子因此不那么上進了,那她的兒子豈不是就更得人意?也不是憑空猜測一個母親的自私,賈政領著二兒一孫出門應酬,人家送了幾個孩子一些禮物,王夫人一番問詢之后,“只將寶玉一份令人拿著”,令寶玉、賈環、賈蘭一起去見賈母。 可是金釧偏要對著干,所以她起身說了一句,“好好的爺們都叫你教壞了”。打了金釧一巴掌之后,憤怒地把金釧趕回了家。 而金釧的本意或許只是想讓寶玉快快離開她,找個更好玩的地方而已。這便是單純遇到世故、簡單遇到復雜、年少不知世事遇到已是不惑之年的結果。這個結果對金釧卻是生命不可承受之重。 她是底層出身,十來年一直順風順水,往后有可能還會被主子指派成為寶玉的姨娘。可隨著被趕回家,這一切瞬間化為烏有;更重要的是,自己還是以風化問題被攆出來,冤啊,一輩子的污點啊,以后還怎么做人?(她不知道,王夫人對外聲稱她壞了主子的一件東西,只能如此宣揚,否則,對寶玉的名聲也不好)。那一刻,憤懣、絕望,窒息了她,她跳井了。 02 二姐上了男人的當,這樣說或許不恰當。彼時,賈璉確實表現得很溫暖,肯送禮物給你,肯體貼你,肯原諒、接納你的失足。不像別的男人,一邊貪戀著你的美貌,一邊抱怨著你的過往。 不過說二姐上了男人的當也確實沒冤枉賈璉。賈璉對二姐的套路是所有不安分的已婚男人都會用的套路:告訴你,家里的老婆不好,不溫柔,不體貼,是個“閻王”,自己一點也不喜歡她,活得壓抑極了,我也渴望被溫柔相待,你就是那溫柔的啊,而且我老婆有病,快死了,她一死我就把你扶正等等鬼話。或許這鬼話里部分有賈璉真實的感覺。但也正好說明了男人的天性是涼薄的,讀者猜測賈璉和鳳姐婚前有一段甜蜜的戀愛時光,也不是毫無根據——姑娘時的鳳姐,經常出入賈家兩府,稱和賈珍一起玩大的。賈璉和賈珍愛在一起,哪能少得了賈璉?可能為了避嫌,鳳姐未提賈璉,但很顯然,二人郎才女貌互生情愫,雙方家長順水推舟,一舉兩得,也不是沒有的事兒。如今為了另一個女人,男人一下子就把這段時光從生命中抹掉了。如果僅僅只是納妾,在那個納妾是常態的社會,賈璉的做法還勉強說得過去,可是他許給二姐的是一個妻子的未來的,結婚儀式也是按正妻的儀式進行的,只缺少了祝賀人群而已。如果一個男人,家中尚有妻子,在妻子面前唯唯諾諾,當然也甜甜蜜蜜,在外面卻另一副面孔,另一套言辭,有誰覺得他不渣嗎? 這副面孔,這套說辭,二姐很受用。一個鄉下女孩,父親早逝,母親的性格在讀者看來比較模糊,但明顯不支持她一輩子呆在一個鄉下愛賭錢的男子身邊,她聽從了母親的意愿,而賈璉許下的一切正是她隱秘的希望:豪門貴婦,想想都幸福得冒泡,何況不費一點氣力,這份幸運就砸到了自己頭上,這怎能不讓她以飛蛾撲火之姿奔向幸福?可等一切真相浮出水面之時,她無法忍受夢之泡沫的破滅,因金而來,吞金而死,凄涼收場。 三姐比二姐看得更清楚些:對寶玉也有留意,對鳳姐也有防范,對賈璉賈珍之流也能觸到痛處,摸到軟肋,把他們玩弄在股掌之間。所以不做二姐那樣的夢,她說,要找,就找一個可意的。 生活似乎眼看就要完滿,鴛鴦劍掛在墻上,就像自己的愜意的后半生在眼前鋪開。三姐的幸福自不待言。她以為命運最終瞧見了她的不幸,最終給了自己這么一個補償,但其實命運早已把她之前的所作所為都暗中標好了價碼,之前的胡鬧現在都成了名譽上的斑斑污點。到柳湘蓮來退親時,三姐已經退無可退。 她和姐姐的不同是:姐姐希望能繞過某些障礙,甚至希望那些障礙變成她登高的臺階,所以三姐說,“姐姐好癡”;而她三姐主動向命運讓步了,認錯了,后來的洗心革面非禮勿視便是明證。可命運給她一個大大的希望,然后又拿走了它。三姐自刎,是一個強硬又脆弱的女孩不得已對世界的規則妥協了卻依然受到命運的無情嘲弄的控訴。作者形容為“玉山傾倒難再扶”恰如其分。 03 對現代讀者來說,如果金釧的故事意味著一個高級白領錯判領導為人導致被驅逐,二姐、三姐的故事則表明鄉下妹妹在紙醉金迷的大都市賠上了自我卻換不來一個好結果,那么鮑二家呢,鮑二家的故事是搞笑的鬧劇,但它的內核卻是無處不在的破滅之感。 鮑二家的,以前一直隱在榮國府眾媳婦當中。媳婦們是一個龐大的灰色人群,作為賈府上層人物活動的背景出現。不要以為紅樓夢用整頁整頁的篇幅描繪吃酒、打牌、看戲、過節日的愜意而閑適的日子,紅樓的世界就沒有汗味、心酸和錐心的痛楚。上層有上層的不如意,下層有下層的不好過。下層不好過主要是:一工資低,即使一支蠟燭,如果能據為己有那也是開心的;二地位低,被主子兇或者罰就不說了,二層主子三層主子哪個是好說話的?稍不留神,被折騰了還要鬧個笑話,或者去掃廁所。這都是很丟臉的。當然發生重大事件,可能就會被攆到莊子上去。所以賈府的這些媳婦們,有志向的,便削尖腦袋向上攀爬,比如秦顯家的,要進入廚房做個總管,伸脖子等機會都伸酸了;沒志向的,比如多姑娘,便在塵世的泥水里找樂子,她縱情的考試著賈府諸男人,放開了活,也是一種人生。而鮑二家的,若不是鳳姐過生日,我們還不知道有她這么一個人。 是不是看多了韓劇(開玩笑),這個女人,她還懷著一個少女玫瑰夢。 不知道什么時候她和賈璉好上的,但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在收了“兩塊銀子,兩根簪子,兩匹緞子”之后,竟然登堂入室,進入鳳姐的屋子,和賈璉成其好事。盡管賈璉設置了重重關卡,看起來萬無一失,但相對于多姑娘的謹慎,鮑二家的還是太大膽了。完事之后,她竟然又幽幽的操心起賈璉的未來,她說“多早晚你那閻王老婆死了就好了”,又說“把平兒扶正只怕還好些”。躺在鳳姐的大床上,滿屋子的華貴盡在眼底,溫柔的情人就在身旁,說不出的幸福溢滿心頭。與其說她操心賈璉的未來,不如說她操心自己的幸福能維持多久。她當然沒傻到要賈璉娶自己當老婆,但是直覺告訴她,如果鳳姐死了,平兒扶正,她和賈璉這樣相守的時光會長些,以致長到天長地久…… 難道她沒看清她和賈璉只是各取所需,不明白賈璉和她只是露水情緣?這個底層女人在被賈璉看中之后,或許就已經想入非非了。 日子粗陋的她被忽然被一個多金又溫情的男人相待,施之以財帛,訴之以心事,就像王子踏著祥云來到她面前,把她整個世界照亮,她忽然就跌入自己的玫瑰夢里。她雖然是個已婚女人,但她的心成了可以和男人交換秘密的少女,她被眼前的男人喜歡著,惦記著,很自然的就生出要和王子長相廝守的訴求來。 鮑二家的憧憬忽然被打斷,懼怕一定多于其他。如果懼怕鳳姐找事,但她還可以在娘家掩護下(她的娘家人還是有點膽氣的,出事了,還要鬧上一鬧,哪怕是做個姿態,你看老白家就沒怎么聲張)靜待結果,就算被攆出賈府,畢竟還活著。如果懼怕道德上(如金釧一樣)的嘲諷,丈夫的踐踏,那么自然可以在賈璉身邊吹吹枕頭風,看看誰還敢?讓她崩潰的不應該僅僅是這些,我想,更多的還是懼怕那個因愛情而豐盈的自己變回貧瘠。她從此還要回到簡陋小屋中,回到不懂風情為何物的丈夫面前,她有風情(賈璉雖然號稱腥的臭的都拉到屋里,但這話出自賈母,賈母看下層女子自然是這樣。一般來說,賈璉喜歡的女人都有風情)卻要讓這風情寂寂的湮滅了——命運曾把她拋到華貴的宮殿里,忽然又粗暴的把她扯回來,而她這個灰姑娘并沒有南瓜馬車可以乘坐。和賈璉長相廝守,讀者覺得她是妄想,是做夢,或者對她來說卻是迫切而必須的愿望,她睜開了眼睛,看到愛情的玫瑰色,讓她再閉上眼睛睡回灰色的世界里。她做不到,她回不去了。 《紅樓夢》整本書講的是一個大家族的夢的破滅,有了這樣一份暗影打底,金釧、二姐、三姐、鮑二家的,這幾朵花的凋落便不顯得那么打眼。誰會懷念她們?金釧還有個寶玉想著祭奠一下,但大約內疚的成分更多一些;二姐、三姐被葬在荒郊野外,鳳姐偶爾提起,還是為了堵住賈璉的嘴;鮑二家的來這個世上一遭,或許就是為了成全賈母嘴里“臟的、臭的”的笑話。可是仔細讀她們每一個人的心聲,她們對這個世界也有訴求,難道她們就該被疏忽對待嗎?當夢被打碎時,你會看到她們和一個龐大家族覆滅前一樣的支離破碎、驚慌失措,她們的心被突如其來的酷寒覆蓋,無法突破嚴冬,再也等不到春天的到來…… 雅物·紅樓夢研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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