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李清照曾撰有『詞論』一文,并持「詞,別是一家」之論。其書(『詞論』)綜辨濫觴,分述詞形,實是第一本詞學之系統論述。然其中臧否北宋諸公處卻為歷代評價詬病。宋人胡仔云「易安歷評諸公歌詞,皆摘其短,無一免者。此論未公,事不憑也。其意蓋自謂能擅其長,以樂府名家者」(『苕溪漁隱叢話』),甚至引詩而譏曰「不知群兒愚,那用故謗傷,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逮至清代,則攻訐更甚,如裴暢所謂「第以一婦人能開此大口,其妄不待言,其狂亦不可及也」足證李氏詞評為文士所惡。 然李氏《詞論》之于北宋諸公者,雖下語苛責,但終歸是「有短可以摘」,并非妄言。此文概以詳論北宋諸公之各弊,一摘后世碩儒障目之葉爾。 『詞論』評諸公病之得處姜夔論詩云:「名家者各有一病,大醇小疵,差可耳」(『白石道人詩說』),詩家歷風、騷、樂府、五七言、近體泱泱數千年,其猶是「大醇小疵」,逮至詞人之中,自然無有全玉之屬。倘若全如 曾慥一般,只因恐污歐陽修文名,而將其小詞全歸作「乃小人或作艷曲,謬為公詞」,不免掩耳盜鈴。 故今人論詞,自須問涂詞作,以還本貌即可,其中褒貶,斷須公允。李氏于詞雖未必與諸公并濟,但掎摭利病之言,未必不實。
李氏『詞論』云:
歷代諸家評『淮海詞』皆以其清麗、淡雅為高處,如董士錫『介存齋論詞雜著』引云「少游正以平易近人,故用力者終不能到」;張炎『詞源』云「秦少游詞,體制淡雅,氣骨不衰」云云皆是如此。 但實際上,秦觀詞好處是「多情人作學士詞」中。秦觀有種他人不到的敏銳且細膩的心思,故其詞中多有一種清雅細膩的筆觸,如『浣溪沙』中之「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又如『八六子』中之「念柳外青驄別后,水邊紅袂分時,愴然暗驚」,馮煦說秦觀是「古之傷心之人」,倒不如說他是深情之人為妥。 這種性情作小令自是第一流作者,但縱觀秦觀集百二首中,長調水準則遠遜于小詞。少游長調取法柳永,東坡曽批秦觀是「不意別后,公竟學柳七作詞」,秦觀起初不服,蘇軾并舉「銷魂當此際」數語,秦觀始信然。
當然,李清照說秦觀是「終乏富貴態」,倒并非是因為蘇軾說舉出的這種句法,而是傷在氣格。秦觀長調多用鋪陳,血脈雖通貫,但也略傷淺露。姜夔云「血脈欲其貫穿,其失也露」便是如此。 似『長相思』詞中「記歌名宛轉,鄉號溫柔」便傷在俗露,如取似此事之典而出,便可潤之以莊穩;又『青門飲』詞中「一句難忘處,怎忍辜、耳邊輕咒」以下數句也是鋪陳過之而顯輕浮。
李氏『詞論』云:
宋文人作詞都好用俚語,概生性于此不重,故多玩弄纖巧,如秦七、黃九、清真等大家都是如此。而黃庭堅詞中「疵病」,一則是因疏宕而無法避免的晦澀,同時也是因不重視詞體的「隨手」所致。如其『水調歌頭』一詞下片云:
若以詩家「刺而敦厚」的審美要求來看,很明顯「堂有經綸賢相,邊有縱橫謀將,不減翠娥羞」這一句是有欠勻煉的。
李氏『詞論』云:
柳永詞集公認的泥沙俱下,其中有不減唐人高處之『八聲甘州』,又有低俗特艷之『西江月』。 宋翔鳳『樂府余論』有記云「耆卿失意無聊,流連坊曲,遂盡收俚俗語編入詞中,以便伎人傳唱」,據此便能知《樂章集》之故事。 概柳永詞語塵下歷來公論,便不多贅述,以『西江月』觀之則了然:
注:「奸」古為「姦」。 『詞論』評諸公病之未允處
李氏『詞論』云:
蘇軾非不通音律,這點需要尤其注意。蘇軾有自度曲『醉翁操』、『哨遍』諸曲,其中『醉翁操』序有記:
又『哨遍』序云:
據此即能知蘇軾并非不通音律而為句讀不葺之詩,而真是「 居士詞橫放杰出,自是曲子中縛不住者」(『苕溪漁隱叢話 后集·卷三十三』 引). 李清照所謂句讀不葺之詩,確實過于狹隘。詞生于音樂,故有極大的限制性,不論是表情、題材、都需要受制于曲調的四聲、聲容。但如若詞要正真成為一代之文學,勢必要打破藩籬,去擴大張力。故蘇辛一流,非句讀不葺之詩,而真使詞體蔚為大觀者。
而晏元獻、歐陽永叔諸公,偶作小詞,玩笑而已,雖有高處,然志不在此。
李氏『詞論』云:「晏苦無鋪敘」。 宋詞自柳永后始「競賭新聲」,晏幾道堪收北宋令詞之結局。『宋史·樂志』稱:「宋初置教坊,得江南樂,已汰其坐部不用。自后因舊曲創新聲,轉加流麗」;又『能改齋漫錄』云:
李清照評晏小山詞少鋪敘,真不知詞之進程,亦不知令詞、長調之疆野。我們需要知道,文體的字數多少,很大程度上決定了其章法的結構。「鋪敘」即是「鋪陳」、「直述」,慢詞字數較長,必須使用多種修辭手法去構筑章法,小令則不同,精工者每字每句閑不得,倘若多用鋪敘,便味同嚼蠟,斷無余味。
若《望江南》、《十六字令等十余字小令,又有什么地方能容得下鋪敘的位置?強于小令中作鋪敘,失了小令的意在言外不說,更沒有那么多的篇幅能表現出鋪陳排比的效果出來。 李清照向晏幾道令詞求鋪敘之功,不異于緣木求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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