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我是跟著外婆長大的,一直到14歲,外婆去世。 我沒見過爸爸,準確地說是記不得了。他去世的時候,我還沒滿月。媽媽那時才23歲,他給大隊部書記家蓋樓,從腳手架上摔下來,死了。 大舅遞給媽媽3000塊錢,說是書記給賠償的,叫別再去他家里鬧。媽媽料理完后事,就跟村里人一起,趕著外出打工的浪潮,去了外地。而我,被托付給外婆。 外婆是個半瞎的人——她的左眼是瞎的。本來是好的,聽說外婆做姑娘的時候,有一回去藕塘里挖藕,忽然一陣風,打著旋兒直向她左眼撲進,從那以后,外婆的左眼開始逐漸模糊,直至全瞎。 村里老人說,打著旋兒的風都是鬼風,外婆的左眼是被鬼風吹瞎的。 那時候,外婆除了帶我,還幫小舅帶著兩個女兒,大的7歲,在村里小學上一年級,小的6個月。我那時3個月。 沒有奶粉,沒有麥乳精,連雞蛋都很精貴。外婆就做面湯,放涼后變成濃稠的面糊糊,小表姐撅著嘴順著碗沿吸溜,外婆拿著短把兒的小鋁勺,一勺一勺喂我。 外公那時還在世,脾氣很壞,老了老了卻得了個“老爛腿”,更是一言不合就動怒。外婆好幾回都說,我差點死在他手里。 怎么回事呢?我兩歲多的時候,有一天,冬天,外婆趁外公出門,用豬油煎了兩個雞蛋,上面撒上紅糖,我和小表姐一人一個,圍著火堆,邊吃邊烤火取暖。 不多會兒外公從外頭回來,看見地上外婆還沒來得及收起的油錚錚的碗,怒不可遏,一腳把我踹倒,完全不管我身后是著火的火堆。外婆吱哇大叫跑過來,直接用手拍打我棉褲上的火。還好那一腳用力,讓我竄出火堆,只兩只褲腿處著了火。 外婆一輩子對外公都是唯命是從,唯有那一次,她操起門后的用來燒火的樹枝,對外公一頓亂打亂抽,直到樹枝盡斷。 025歲那年,媽媽從外地回來,和她一起回來的還有一個男人。那是我第一次記住我的媽媽,她染黃了頭發,聲音尖細,穿了皮鞋,走路很響,走到哪都要挽著那個男人的胳膊。 她給我買了很多東西,衣服,玩具,糖果。她一拉我,我就往外婆身后躲,外婆彎下腰摸摸我頭,說,怕啥,那是你媽。 她把我接回了家。 一開始,媽媽讓我和她睡。她睡中間,我和那個男人睡在兩邊。沒過兩天,她在房間里放了一張小床,讓我到小床上睡。 有時天還早我還沒睡,總聽見她壓著聲音說“別弄,小孩在這呢”,有時睡到半夜,總聽到“吱吱嘎嘎”的聲音,甚至直接被一聲男人的吼聲嚇醒,而后大哭。 那個家里只兩間屋子——堂屋和他們的臥室。無奈之下,媽媽又把我送回外婆那里,距她接我回家還不到一個月。 外婆的家是一間挨著大舅家院子蓋起的茅屋,很像在他們家院墻上鑿個洞住里面。茅屋不大,屋子兩頭一頭是燒鍋的灶臺,一頭是外公外婆的大木床。 我來之前,外婆和外公還有兩個表姐,一起睡在那張大床上,我來之后,只要外婆帶著我上床睡,外公就拿腳踹她,連我一起踹。 后來外婆在門后地上鋪了草席,草席上鋪了舊被褥,晚上睡覺,天亮了就收起來,豎在門后。從此,那里就成了我和外婆的床。 冬天天特別冷的時候,外婆就把鋪蓋卷兒挪到灶臺前堆柴禾的圈里,那是用土坯圍起的一個四四方方的圈兒,圈不大,里面大多是干稻草,邊上斜靠著一小捆干樹枝。睡里面時,為了暖和,外婆總要在下面鋪很厚的稻草,還要拿兩疙瘩棉花瓤把我耳朵堵上,她說,別叫蟲子爬進去。 外婆因為我再沒睡過床,我也沒睡過,但從那開始的每一晚,我都睡的很踏實,因為,我的“床上”只有外婆和我,我的“床上”只有愛我的人。 03外公去世,是在我七歲那年。大年初一,早上他還吃了滿滿兩碗餃子湯圓,半晌午有人來家里拜年,叫他不應,這才發現已經死了。那兩天家里來了很多人,他們都在哭,外婆也哭,他們哭著說的什么我沒聽清,外婆說的我聽清了。 外婆說,以后咱婆倆的日子難了。 小舅從外地趕回來奔喪,走的時候,把兩個表姐也帶走了。家里一下子少了三個人,只剩下我和外婆。我們又睡回了床上,但卻更悲傷。 外公去世后,每個月50塊的生活費,大舅再沒給過,一開始外婆還去要,但每次都被大舅媽臊的紅著臉回來。后來她就不去了。 04我對外婆說,我想上學。外婆說:“是嘍,小陽兒長大了。”然后幫我換了身干凈衣裳,拉著我往外走。在那個家里我看見了媽媽,她正給懷里的小孩喂奶,還有一個大一點的,正躺在地上哭著賣瘋。 她見著外婆,嘴一撇,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刷刷往下掉,她說:“媽,我好難,這日子真不如死了”。外婆抱著她哭了一陣,而后幫著把倆孩子哄睡。趁著媽媽在廚屋燒鍋,她拉著我悄悄走了。 路上,外婆說:“陽兒,咱們明年再上學,今年咱婆倆先把學費給掙嘍。”我說,好。 外婆買了一只大了肚子的母羊,又圍了一個菜園子,全種了韭菜。春天,外婆帶著我去放羊,看哪片地草長的好,就楔一個木樁,把羊拴在那兒,等吃差不多了再挪。 外婆坐在田埂上,我坐在外婆身旁看她用青草葉編蚱蜢,有時趴在她膝上聽故事,我一裝睡,她就用兔尾巴草撓我鼻子和耳朵,每回都撓得我咯咯直笑,直到向她求饒。 夏天,母羊生了只小羊。每到逢集的日子,大羊就被拴在門后,小羊貼著羊媽媽的肚皮躺下。外婆一大早便下地把草割回來喂它們,然后再割了兩籃子韭菜,一頭一個,用扁擔挑著趕集去賣。 我走在前頭幫她看路,哪有溝,哪有坎,得指明了她才能模糊判斷著跳過去。她看不清這些。遇上熟人,都沖外婆說:“又帶著小眼睛趕集去啊。”外婆總樂呵地答道:“是啊是啊,沒有陽兒帶路,我準摔幾個跟頭。”我知道外婆需要我,這讓我很幸福。 那些韭菜,有時上午就賣完,有時,直到傍晚還有剩余。中午時,外婆總要給我買塊燒餅,那是在爐壁上烤的香香脆脆粘著芝麻的薄餅,咬一口滿嘴噴香。我遞到外婆嘴邊,她笑著說:“傻陽兒,外婆老了,咬不動嘍!”說話間把我抱坐在她身側,然后假裝不經意的,一根根捋著韭菜,趁我不注意,一把塞到嘴里。 我看見過外婆吃韭菜,她像那只母羊一樣,慢慢咀嚼。不同的是,她吃的滿臉通紅,還有眼淚從那只瞎眼里掉下來,被她悄悄抬手抹了。 我后來也偷偷吃了,直辣的舌根生疼,嗆出眼淚。再后來,外婆買的燒餅,我扭過頭不吃。我說:“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低下頭,故意不去看她。 好一會兒,她才啞著嗓子說:“好,咱婆倆吃一樣的。”一塊燒餅,撕成兩半,大的給我,小的給她自己。她先是摸摸索索,撿起掉在衣服上的餅渣子往嘴里送,然后咬了一小口燒餅,說:“香得很,快吃啊!”我這才笑了,大口吃起來。 園子里的韭菜割完了,外婆就去窯廠上工。她年紀大,推不了車,只能往車里搬磚。天剛亮出門,直到天黑才回來,倒不是干活需要這么久,而是路遠,來回近30里地,全靠她兩腿走。 早上外婆把午飯留好,在鍋里蓋著,等我放完羊回來,飯還是溫的。通常地,不是一碗放了豬油的咸稀飯,就是一個夾了白糖的白面饃饃。而她,揣上一個高粱面饃饃就出門。這樣早出晚歸的,一天能掙3塊5。外婆為此樂不可支。 只是,每回下工經過大舅院子,外婆都要被大舅媽罵上一頓。她說外婆這是在撕他們臉,這么干等于告訴全村人她兒子媳婦不孝順。還說,大舅好歹是個醫師,村里村外的給人看病,臉都要沒了。外婆不理她,她就一直追到屋子里罵。 后來外婆干脆把原先通向大舅院子的們給閉了,從屋后開一扇新門。此后回家,再不用經過那個院子。 058歲那年,我如愿上了一年級。那時九年義務教育還沒普及,學費一學期160塊。 開學前一天,外婆打了井水,把家里唯一的高板凳刷了又刷,把剌手的地方磨了又磨,好給我開學帶到學校用。晌午時分,又把那只洗干凈的大表姐背過的綠挎包補了補,把背帶來回加固。 她靠在門邊,就著太陽的光,一手書包,一手針線,時不時地,還將針送進頭發里蹭了蹭。陽光曬得她額頭沁出了汗,她顧不上抹掉,只笑呵呵的說:“陽兒上了學,外婆就有盼頭了。”當時,我還不知道盼頭是什么。 村里小學離家有三里地,中午一放學我就往家跑,遠遠地,就看見外婆站在門口,佝僂著身子,仰著臉。我沖她喊“外婆,我回來了”,她才動了動,朝我跑來的方向,邊招手邊大聲說“別跑那么快,仔細再摔著。”等我進屋放下書包,她已從灶臺端著飯菜走過來。 逢上下雨天,外婆就用手絹包著個饃饃讓我帶上,這樣中午就不必回來。夏天,雨水總是突然降落,每當我被困在學校,都是外婆趟著泥濘過來,有時是送午飯,有時是送雨傘。 我記得頭一次,外婆來學校是為我送午飯。那天雨大,風大,即使打了傘,她還是被淋得濕透,齊耳短發全都貼著、趴著,露出她尖尖的頭頂,眉毛上方那顆指甲大小的瘊子,彼時也突兀得很。總之,狼狽極了。 當時教室里還有其他沒有回家的同學,他們不是啃著方便面,就是吃著餅干。我什么都沒有,在座位上假裝做習題,局促不安。 外婆出現在教室門口,引起了不小的騷動。 哪來的瞎子,找誰啊,真雞巴難看…… 男同學們口無遮攔,話音一個比一個響。我低著頭,握緊了拳頭,真想每人給他們一拳。但我一直沒動,只把頭垂得更低。 這時,聽見外婆在門口問:“小同學,我問一下,徐陽在教室里嗎?” “徐陽,找你的!”“徐陽,那瞎子是你奶啊?”“你啞巴啊,你家人叫你呢!” 外婆在門口,伸著頭往里看。我快步走到她跟前,扶過她貼墻站著。好事的同學把頭伸到窗戶外,笑不哧地看向我倆。 外婆一面說“陽兒餓壞了吧,死老天爺,說下就下”,一面從懷里掏出一個塑料袋。我知道,那里面是用手絹裹著的饃饃,還沒等她把塑料袋剝開,我一把奪過來,兩手抓得緊緊的。 外婆催我:“快吃啊,一直捂在衣服里頭,這會子不涼。”我看向地面,咬住嘴唇沒應她。 “陽兒,你咋不吃啊!”“什么好吃的藏著掖著,打開讓我們看看么!”“徐陽,你媽呢?怎么她不來送飯啊!” 突然而來的屈辱感,不可言狀的憤怒,一股腦地向我襲來,我把塑料袋往雨里一扔,對外婆吼道:“我不吃,你以后不要來學校找我了!” 外婆愣在原地,同學們在大笑。我跑回座位把頭埋在雙臂里。我知道,即使沒看我也知道,外婆一定哭了,她一定趟進雨里試圖找回我被扔掉的饃饃,她看不清,說不定還蹲下身子,雙手在泥水里一點點摸索。 如此踐踏她的疼愛,我無疑是個罪人。 下午,雨已經停了。第一節課上課鈴響后,老師走上講臺,舉起手里的雨傘問:“誰的雨傘放在門口?也不怕丟了。“ 外婆的。 我把書收進書包,走到講臺,接過雨傘。我說,我想回家。 “還沒放學,你回什么家?” “我要回家,我要找外婆!”我大聲說,沒忍住哭出聲來。老師最終允許了。 因為下雨,外婆沒出去放羊,也沒去窯廠搬磚。她正在收拾門后的羊糞。一抬頭看見我喘著大氣,滿褲腿子泥巴站在門口,嚇了一跳。 “咋這時候回來了?” 她看上去和平時沒什么不同。 我說,外婆我錯了。她愣怔一會兒說,嗨,你們小孩都這樣,外婆沒跟你記仇。 我走進屋,看見那塊手絹搭在臉盆沿上,干干凈凈。想到她在雨中摸索的樣子,我再忍不住,撲進她懷里,哭著認錯。她抱著我,輕輕撫著我后背,待我平靜下來,拿了干凈衣裳給我換上。 我對她說,我沒有嫌棄她是半瞎子,從來沒有。我說,我聽不了別人說她不好,難受得很。我說,我沒有真的不想她來學校。 我說,外婆對不起,我心疼你,卻又因自己的虛榮心傷害你。 外婆把我抱在腿上,像小時候那樣,來回地搖啊搖啊。她說,陽兒心疼外婆,外婆都知道。 每逢雨天,外婆還是會給我送傘,送飯。只是午飯除了饃饃,還會有兩個雞蛋。我通常吃一個,留一個回家吵著外婆吃掉。每每此時,她總刮著我鼻子說,外婆不愛吃,噎得慌。 時間平靜地流淌,那只母羊又生了小羊,小羊又長大被賣掉,換來的錢又供我上學,而后那只母羊再又生了小羊,而我,再又升了年級。 那園子韭菜依然一茬一茬的長,一茬一茬的割,只是韭菜攤前,只剩下外婆一個。 我說,等我周末陪你去賣。外婆說,怕什么,水泥路平整,摔不著我。 06我越長越大,外婆越來越小。14歲那年,她倒下了。 我那時上初一,學校在鎮上,平時住校,星期五晚上回家,周日下午返校。 我走的時候,外婆說,等小羊羔再大些就賣掉一只,給你買輛自行車,再不走著去學校了。等周五晚上回來,卻不見她蹤影。我去問大舅媽,她說,在市醫院,三四天了都。 第二天下午,外婆回來了,媽媽守在床頭,小舅也在,專門從外地趕回來的。 “不治了,你們該干什么干什么吧。”外婆轉過頭,對媽媽說:“回去看孩子吧,別回頭又對你動手。”我這才注意到媽媽眼角的淤青。 “你也回吧”,她望向坐在門口的小舅,語氣里盡是疲憊。“家里有你哥呢,好歹是個醫師,打針吊水的都不麻煩。” 外婆得了癌。 五天前,外婆放羊回來,突然暈倒在門檻上,大舅那會正好拉了一板車育秧苗用的塘泥,往打谷場上送,而打谷場正對著外婆家的門。 先是送到縣醫院,院方不敢收,叫趕緊往市醫院送,等到了市人民醫院,才知道外婆得了癌。 外婆右邊眉毛上方有個瘊子,很多年前就有,它不是一個小黑點,而是指甲蓋大小,四周淡黑中間淺紅。外婆先是覺得它癢,后來發現它慢慢長大,漸而轉疼。 我去學校之前,它大概有鵪鶉蛋那么大,我問她怎么弄的,她說興許是被蜜蜂蟄的,連累著眼眶,甚至半個腦殼都疼。我說去讓大舅給瞧瞧吧,她說不礙事,回頭擠點羊奶涂上就好了。我點點頭,很認同她的法子。 小時候,我總跑到外婆的老宅摘梨。老宅和家隔著兩個池塘,一片水田,池塘邊上有五六棵梨樹,都是以前住在那兒的人種下的。雖說有主,但因為既不在院子里也不在家門口,所以小孩們總趁著晌午頭大人午睡的時候去摘。 我也摘過,那種綠皮圓梨,皮薄,肉脆,汁甜,是小時候我難以抗拒的美味。有一次,我爬到樹上,見枝頭有個馬蜂窩,在小伙伴的慫恿下,捅了。我們幾個無一幸免,而且數我最慘,臉被蜇成豬頭,身上也不能碰。那幾日,外婆正是用羊奶一遍遍為我擦拭,消腫止疼。 媽媽回她的家去,沒過兩天小舅也走了。我申請了走讀,一放學就搭同學的自行車往外婆身邊趕,外婆卻總攆我回學校。 外婆說,你書讀得好,外婆的病就好了。我說,你騙人。外婆說,沒騙你,你想啊,你書讀好了就能上大學,上了大學就有出息,有出息就能掙錢,有了錢外婆就能把病治好嘍。 我信以為真,第一次萌發考大學的念頭。 我聽外婆的話,沒再走讀。只是每隔一周回來,外婆都變了個樣子,身體越發枯瘦,臉,越發恐怖。 那扇封閉的門又被打通,但門只是靠墻立著,沒有按上。大舅來打吊水的次數越來越少,每回都要等外婆疼急了沖他院子里大罵,他才慢吞吞出現。 大舅媽不再給外婆洗衣服,嫌臟,一日三餐也不是頓頓來送,即便送來,也是擱在灶臺上。外婆那時已下不了床,媽媽每回來,外婆都還餓著肚子。 媽媽要去找她理論,外婆說,不要去,都要割麥子栽秧的,他們自己都顧不上吃飯,肚里有火也怪不著。 媽媽搬了過來,白天照顧外婆,晚上就在床前地上鋪了席子睡。我問她,你小孩不管了嗎?她說,有他們爺奶呢。我又問,你不怕他打你嗎?她沉默了會,說,我不怕他,怕就怕你以后怪媽媽。 我沒再接話。 農歷五月,家家不是收麥子就是栽秧。通往鎮上的水泥路,鋪滿了帶桿的麥穗子。有的剛從地里割回來,厚厚的一層,自行車在上面根本騎不動。有的雖然已被碾壓平整,但麥桿子很滑,騎在上面極容易摔跤。 我沒再搭乘同學的自行車,而是沿著水泥路邊沿的土路,一路跑回學校。 那天傍晚,外婆虛弱極了,之前每回很疼的時候,她都要大罵大舅,不是罵他沒本事,就是罵他不舍得用藥。但那天,她虛弱得只剩喘息。 媽媽催我去學校,說太陽快落山了,再不走,晚自習要遲到。我答應著,卻站在外婆床前,很想,很想,再為她做點什么。媽媽把我往門外推,這時候,外婆說話了。 “陽兒要走了?”我趕緊走到她面前,說,我還在啊,外婆。她已經連頭都抬不起來。 “別怪你媽,她這輩子過得苦。”那聲音含含糊糊,顫顫抖抖,像是人發癔癥時說的話。 好,我不怪她。 “好好念書,書念好了就有盼頭了。” 好,我好好念書。 “陽兒長大了以后……” 那晚我睡得很香,我夢見了外婆,夢見她背著我赤腳走在田埂上。 夢見她攤開拳頭手心里躺著一顆水晶糖。 夢見她把柳條彎成一個圈綁在竹竿上再裹了蜘蛛網,幫我去捉停在稻田里的蜻蜓。 夢見她賣完韭菜,將竹筐用扁擔挑著擱在肩頭,牽著我,渾身披著晚霞的紅光。 我夢見她笑,夢見她哭,夢見她喊疼,又夢見她站在小屋門口大喊:回來吃飯嘍,陽兒。 我夢見那個被我扔進雨里的塑料袋,夢見那方手帕,它在泥水里,漸漸沒了蹤影。 07外婆上吊了。 沒人告訴我,一個也沒有,連走讀的同學也沒說一個字。他后來說,是你媽媽央求的,叫千萬別說。我回到家時,外婆已化作一座土丘。 媽媽說,她全身都沾著土灰。 媽媽說,她脖子簡直要斷掉。 媽媽說,我該死,不該她叫我走我就走哇。 媽媽在哭,聲音從她嗓子里吼出,像一聲聲悶雷。 頭七晚上,我在外婆的小屋里,靠著墻坐下,沒有點燈。院子里,“送紙”的賓客漸漸地,全都離去,隨之消失的還有劃拳、勸酒的喧嘩。 夜,靜極了。 我聽見舅媽們商量:那三只羊是現在賣了,還是喂到年底再殺了好。 聽見舅舅們撥著算盤:喪期的份子錢怎么分,之前的藥水費每人該平攤多少。 我聽見有人不服,有人惱火,我聽見有人說: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往藥水里摻了什么,還說,我早見過那個大隊部書記,徐陽爸的賠償款,3000才是個零頭吧? 扔杯子,摔算盤,踢桌子,踹椅子,乒乒乓乓的,響了好一會兒。 我終于明白,為什么外婆明明那么虛弱,卻還可以爬下床,為什么她明明已雙目失明,卻還能夠將繩穿過高高的屋梁。有那樣的絕望吊著,還有什么克服不了。 咬住嘴唇,再不能哭了,鼻塞,眼眶脹熱,腦袋沉痛,再哭,就要窒息了。 媽媽來幫我收拾。這間我生活了14年的小屋將要被推倒,變成一面真正的墻。 她說,不哭,外婆走了還有媽媽。我說,我不跟你走。她說,不是跟我走,是回家。回到她和我爸爸以前的那個家。 媽媽說,外婆那天不是叫她回家,而是叫她回去收拾爸爸的院子,好讓我有個去處。 外婆自然知道我在那個男人家的日子將如何。到底,她還是將我安置好了才放心走。 沒多久,媽媽和那個男人離了婚,搬回來我和一起住。 她那天站在院子中央,站在我跟前,兩手拎著舊床單挽成的大包袱,一臉紅腫和淤青,哭了笑,笑了哭,最后又笑。 入冬了,媽媽提前將棉衣拿出來,攤開了晾曬。在一件棉襖的內里,縫著塊舊手絹,鼓鼓囊囊的。媽媽叫我來看,我一下呆住,是那方被我扔在雨里又被外婆找回的手絹。 媽媽仔細地拆下來,發現手絹里面包著一大卷毛票,五塊的,兩塊的,一塊的,五角,兩角,一毛,加起來整整兩百。 外婆...... 08昨天,大舅媽打電話給我。她說,你表哥結婚,女方要求得在市里買套大房子,首付還差15萬,舅媽想著你都在北京開公司了,應該能借吧? 我說,沒錢。然后掛斷。 就在剛才,媽媽為我收拾書房,從書底下翻出那塊手絹。她問,又想外婆了?我說,嗯。她在我身旁坐下,灰白的頭發攏在耳后,她已經老了。 短暫的沉默后,她說,我對不起你外婆,我害苦了她。說完雙手捂住臉,眼淚從指縫流出。 我摟過她的肩膀,說,外婆最疼我倆,所以我們都要好好的。 那天傍晚,外婆說,陽兒長大了以后帶你媽媽走,別再叫她受屈。 外婆,謝謝你,先是為我撐起一個家,后來,又為我找回一個家。 只是,我真的很想你。 文 | 徐陽 圖 | 網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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