臥龍谷 臥龍谷滿是石頭,那石頭像從天上滾下的,又似從地里鉆出的,也或從兩岸崖壁掰掉的。窄窄一道峽谷,端的就飛來一條碧溪,襲了滿谷濃霧,逸出忒多忒多的石頭。石頭大者如象,中者如牛,小者如虎,其余不足掛齒者只能算作它們不慎蹭掉身上的細(xì)毛渣渣。大有大的優(yōu)勢,中有中的好處,小有小的特點(diǎn),一滿地你爭我搶,擠擠捱捱,都想占個好地盤,都想偶爾露崢嶸。所以剛?cè)雿{口,就覺水里起霧,霧里走石,石里溢水,全沒了秩序,腳下便零亂得趔趄。走近看時,一切卻很真實(shí),水仍是水,霧仍是霧,石仍是石,并非一片虛幻籠統(tǒng)。只是剛轉(zhuǎn)過身,那水,那霧,那石,復(fù)又糾合起來,恢復(fù)了混沌朦朧之狀,人亦渾渾噩噩地不知所屬。不由便伸出手,去撓那霧,那霧卻撓得你癢癢;去抓那水,那水卻抓得你踉蹌;去摳那石,那石卻摳得你粘粘糊糊竟一時很難剝開自己的手指頭。于是就不再撓,不再抓,也不再摳,心一片空白,全給了那水、那霧、那石,人就傻乎乎地倍增了許多呆板和稚拙。 兩岸危崖聳立,壁壘森然,一條棧道曲曲折折,在松樟藤蘿的猥褻下,時隱時現(xiàn)地入了飄渺。棧道是朝上蜿蜒的,溪水是向下湍流的,霧夾在中間不上也不下,石頭就沒了主見。前兮后兮?上耶下耶?此時無所謂大中小,差別被一筆勾銷,先頭爭強(qiáng)斗勇的銳氣亦大打折扣。人仍呆板稚拙,悠在棧道上,如蟻如蛹般爬行,虔誠地覓尋各自的影子。人沒了影子就沒了生命,沒了生命就和石頭一樣。而石頭卻不依了,炫耀自有十四億年歷史,歷經(jīng)三次大海侵和無數(shù)次構(gòu)造運(yùn)動,壽命大得多了去了,它的影子就是漫天大霧,人豈能與之相比?但人還是不自量力,仍爭先恐后地打開手機(jī)和相機(jī),按動數(shù)碼快門,執(zhí)拗地要找回自己的影子。 這時太陽出來了,霧裂開一個個大口子,陽光一瀉而下。霎時,眼前物事景致全清晰了。但見峽谷由遠(yuǎn)而來,自上而下,莽莽蒼蒼,仿佛提煉了周遭所有的葉綠素,再攪拌著山嵐、云霓和薄霧,被陽光調(diào)和勾兌出七色油彩,然后自己將自己涂抹成一幅綺麗凝重的油畫,恢恢向人們傳遞天地靈光和一種神力所為的美感力量。碧溪叮咚,從山巔逸出,遇澗越澗,遇坎越坎,又一路逢凸作瀑,逢凹造潭,洋洋灑灑地向谷口奔去。滿山的奇花異草和古樹藤蘿,也都相互勾結(jié)起來,攀附起來,競相把綠蔭和濃氧一股腦地往谷底里塞,塞得人一晃就昏然欲醉,蹀躞連天的了。兩岸峭壁在陽光溶解下,罅隙里已溶出山液,濕漉漉的沒完沒了,似乎隨時都會傾覆下來填滿整個峽谷,人便平添了噩夢般的恐懼。 唯有石頭巋然不動,該蹲的蹲,該站的站,該匍匐的匍匐;也有的相互對峙著、糾扯著、擠壓著,一副威武彪悍的模樣。遠(yuǎn)看那石頭陣容,密密麻麻地望不到盡頭,既像乘勝追擊的千軍萬馬,又似兵敗如山倒的逃亡之旅。但無論勝與敗還是生與死,場面都同樣宏大,氣氛都同樣壯烈。近看那石頭形狀,一個個渾圓光滑,無棱無角,無規(guī)無矩,正視為渦輪狀,側(cè)視為流線體,如和尚的禿頭,如孕婦的凸肚,如鯊與鯨的項(xiàng)背。伸手撫摸,真的就摸出質(zhì)感,摸出溫度;貼耳諦聽,真的就聽出脈跳,聽出心音;凝眸細(xì)辨,真的就辨出一番真容,不慌亦不驚,鐵板成一塊,面對欲溶欲傾的危巖,全不像人那般恐懼,了然一派從容和鎮(zhèn)靜。 突然有人尖叫,說他找到自己影子了!隨著他的手指望去,果然就看到太陽在地上投下他一條長長的影子。眾人忙回頭看自己,每個人身后也都有了一條屬于自己的影子。人們這才恍然大悟,原來石頭說它的影子是霧,而霧又吞噬了大家的影子,于是人就被忽悠著心甘情愿地在臥龍谷忘我亡命地瞎折騰。 臥龍谷,乃江西婺源大鄣山之所屬,非福州、溫州、洛陽等其它同名者之謂也。辛卯春,偕眾友一游,頗感佳甚,遂記如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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