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君 相對于偉大的中國古典詩歌,發展近九十年的中國新詩無疑只是一個小傳統,但就在這個小傳統中,也還是有過幾次高潮:比如五四,比如三四十年代的現代主義,比如新時期的朦朧詩及第三代……還應該強調的是,臺灣五六十年代的現代詩運動也是一個高潮,其中的代表性詩人,就是洛夫、余光中、鄭愁予、痖弦、羅門、紀弦等。而且這個新詩高潮還有一個特別的意義,那就是,它可以算作由西方學習引進來的新詩的一次中國化、草根化的努力,是中國新詩現代化進程中一次回歸傳統的嘗試,而且取得了很大的成就。 說起來歷史經常是吊詭的,臺灣現代詩運動剛開始時,接續的其實是三四十年代戴望舒、馮至、李金發、卞之琳等發起的現代主義詩潮,其發起人紀弦三十年代就曾與戴望舒等合辦《新詩》月刊,參與過當時的現代主義詩潮,1956年,紀弦在臺灣組織“現代派”,創辦《現代詩》雜志,其本意是延續三四十年代的現代主義詩潮,但在發展過程中,現代主義氣數已盡,倒是余光中等發起的主張“古典抒情”的“藍星詩社”與洛夫、痖弦發起的倡導的“新民族詩型”的“創世紀詩社”成為了主流,并掀起了臺灣現代詩運動的高潮。其中洛夫的詩歌,又尤其有代表性。 洛夫,1928年生于湖南衡陽,畢業于臺灣淡江大學外文系,曾任《創世紀》詩刊總編輯,出版詩集《時間之傷》、《靈河》、《石屋之死亡》、《眾荷喧嘩》等二十八部。1996年因感于臺灣政治文化生態惡化,移居加拿大溫哥華至今。洛夫是當代詩人罕見的創造力旺盛者,就在其七十高齡時,還創作出三千行的長詩《漂木》,令人驚嘆,因此被譽為“詩魔”。關于洛夫的詩歌創作,首屆新詩界國際詩歌獎評選委員會授予其“北斗星”獎是稱:“他的現代漢詩創構,既保持了前衛的姿態,又對接并融合了偉大的中國詩歌傳統……他對現代漢詩本土性與現代性融合的成功探索,體現了鳳凰涅槃后自在的飛翔”,應該說,這個評價恰如其分。 洛夫最早為內陸讀者熟悉,是那些關于鄉愁的作品,比如《邊界望鄉》等。而這些作品,恰恰是他們在經歷現代派沖洗后,開始回復,向古典傳統尋找資源、吸取營養的結果,而且,由于其中蘊涵了強烈的感情,切入骨髓的痛楚,其情感濃度很容易感染打動讀者,于是,很快地,這些詩歌就傳播擴散開來。《邊界望鄉》如今已基本成為經典了,其中有一段更是廣為傳播:“望遠鏡中擴大數十倍的鄉愁/亂如風中的散發/當距離調整到令人心跳的程度/一座遠山迎面飛來/把我撞成了/嚴重的內傷”,這“內傷”也存在于其他同代詩人的心中,余光中、鄭愁予等也寫了大量“懷鄉”、“鄉愁”的作品,這些作品,也至今還是他們的代表作,如余光中的《鄉愁》、鄭愁予的《錯誤》等。就這樣地,奇妙地,由于“鄉愁”,臺灣的這批現代派詩人居然走向了新詩的中國化、本土化、草根化轉型。 在寫作技巧上,洛夫也越來越多地借鑒古典詩歌里的意象、意境,比如這樣的詩句:“當教堂的鐘聲招引著遠山的幽冥/一對紫燕銜來滿階的蒼茫”,還有:“清明時節雨落無心/煙從碑后升起而名字似曾相識/一只白鳥澹澹掠過空山/母親的臉在霧中一閃而過”。當然,這樣的意象、意境已經不完全等同于古典的比較直接明晰的的意象、意境,里面融合了詩人深層的情緒、感受,這是因為洛夫曾深受西方“超現實主義”影響,在藝術上強調“直覺”、“暗示”以及潛意識、夢與深層欲望,因此這樣的的意象、意境中充滿歧義、張力與象征,有時顯得有些晦澀。 就這樣,洛夫在傳統與現代、東方與西方的強烈矛盾與沖突中來回搖擺,他既迷戀于“超現實主義”的玄妙,又沉緬于禪、道的清靜虛空,他在緊張的思索與掙扎中,盡力吸取兩者的精髓。這樣的劇烈融合的結果,是洛夫寫了一批可以稱為“現代禪詩”的作品。這些“現代禪詩”,既充滿奇妙高遠的想象力,內里又給人頓悟般開放的意境,比如曾引起較大爭議的《金龍禪寺》一詩,“晚鐘/是游客下山的小路/羊齒植物//沿著白色的石階/一路嚼了下去//如果此處降雪//而只見/一只驚起的灰蟬/把山中的燈火/一盞盞的/點燃”,在這首詩,洛夫通過奇異的組合,使語言充滿活力,可以說拓寬了漢語的表達力。而到結尾,又一下子打開了讀者的思想空間,把讀者的腦子也點亮了。到了晚年,洛夫在這方面融合得更加爐火純青,比如他近兩年創作的《給晚霞命名》,結尾很奇特:“她還有一個令人蹙眉的名字/叫做/入夜后的新娘/當然/視她為/孵著一顆落日的鳥巢/也沒錯”。 近些年,洛夫將自己的詩歌觀概括為“天涯美學”,一種悲劇精神和宇宙境界的融合,這其實可以說是他一以貫之的創作方向。他的悲劇精神表現為“鄉愁”,一種孤獨感,大寂寞,宇宙境界則是不過于拘泥于狹隘的民族主義與本土概念,具有一定的超越性。但總體,他對當代詩歌還是強調其本土化、草根化轉型的,所以他對年輕的詩人告誡說:“向西方、現代求精的同時,不要太迷戀西方,要回過頭來看看,那失落已久的中國古典詩歌意象的蘊涵之美。” 日前,在海口見到了慕名已久的洛夫先生,并有短暫的交流。他說他天生與海南有緣,提出的詩歌觀是“天涯美學”,妻子又叫“瓊芳”。印象中最深刻的是他滿頭的銀發、強壯的身軀和充滿激情的聲音。在海南大學舉辦的詩歌朗誦會上,洛夫先生的充滿憂慮的預言般的朗誦響徹大廳:“我看到一條河在后退/岸在前進/水在后退/泡沫在前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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