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zhuǎn)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水調(diào)歌頭·明月幾時有》。 此詞作于熙寧九年(公元1076年),此時的蘇軾已經(jīng)與他世上唯一的親人,弟弟蘇轍分別七年不曾相見。 可早在熙寧二年(1069年),蘇轍卻因反對青苗法觸怒了王安石而被貶出京,任河南府留守推官,至那以后他們兄弟二人便失去了相聚的機會。 正逢七年后的中秋,蘇軾面對天上那一輪圓滿無缺的明月,卻發(fā)現(xiàn)竟無一個親人在自己身邊,不由得悲從中來,只得以酒消愁。思念弟弟,酒至酣處,便心潮起伏,揮毫題墨寫下了這篇千古絕唱《水調(diào)歌頭》——“作此篇,兼懷子由。” 兄弟之才人總有一個慣性,什么東西都更關注第一,而對于第二、第三者卻往往不那么在意,所以世人大都熟知蘇軾,而對蘇轍便知之甚少。 提到蘇軾,相信很多人都能聊上幾句:如《赤壁懷古》“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钡暮肋~;如《前赤壁賦》“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的瀟灑;如《定風波》“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的豁達。 而提到蘇轍,好像除了蘇軾的弟弟,唐宋八大家以及三蘇這個三個名頭之外,就什么也沒有了,而且這三個名頭還少不了沾了蘇軾的光。 但其實蘇轍之才比之蘇軾不分上下,對于弟弟蘇轍之才,蘇軾絲毫不吝溢美之詞:
蘇軾的大弟子秦觀也曾言:“中書(蘇軾)嘗自謂‘吾不及子由’,仆竊以為知言。”(《答傅彬老簡》) 在高傲的千古第一才子蘇軾心中,當世沒人可以和他比肩,唯獨他弟弟可以:“吾觀今世學者,獨子可與吾上下。 在當年的科舉之中,哥哥蘇軾寫了一篇《刑賞忠厚之至論》名動京師,備受主考官歐陽修的上是,夸他為“他日文章必獨步天下”,后在殿試之中入第三等,為“百年第一“ 弟弟蘇轍也不遑多讓,比蘇軾還小兩歲的他寫了一篇《御試制科策》,一樣轟動了京師。 當時的考官司馬光本來建議將蘇轍和其哥哥蘇軾一樣列入第三等,只是另外一個考官胡宿不同意,認為這有違常理,最后司馬光只能將蘇轍置于第四等,才導致比蘇軾低了一級。 本來那一年科舉時,蘇轍流年不利突然患病臥床,不能如期參加考試。是當朝宰相韓琦聽聞蘇轍不能考試,生怕朝廷錯失蘇轍這個人才,直接上書皇帝:
考試之后,當時在位皇帝宋仁宗更是直言:“吾今又為吾子孫得太平宰相兩人?!?,可見蘇軾是宰相之才,弟弟蘇轍同樣是宰相之才。并且蘇轍還小了蘇軾兩歲,若是同歲,兩人之才誰高誰低還是個未知數(shù)。 北宋名臣張方平曾這條評價蘇軾和蘇轍這一對兄弟:“二子皆天才,長者明敏尤可愛,然少者謹重,成就或過之。” 兄弟之性蘇軾和蘇轍兩人雖是兄弟,也同是大才,但是性情卻是迥異。 世人對蘇軾最深的印象便是他那直言不諱,瀟灑不羈、快意豁達的秉直性情,他像是北宋朝廷上次的刺頭一般,提著一支筆桿子看誰都不順眼,對所有他認為不正確的事情都要反抗,先懟了政黨王安石一邊的新黨,又懟了恩師歐陽修一邊的舊黨,最后還搞的自己里外不是人,無法在朝廷立足。 但是北宋朝廷一開始的第一憤青卻并不是蘇軾,而是他的弟弟蘇澈。 早在蘇轍22歲參加殿試之時,就充分的發(fā)揮了如哥哥蘇軾一般懟天懟地的刺頭風格。那篇《御試制科策》之所以能夠引發(fā)了北宋朝野上下的爭論不休,就是因為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四川瓜娃子。 當時蘇轍覺得宋仁宗已五十二歲,對政事早已感到疲倦,所以大宋才出現(xiàn)如今這般粉飾太平的社會風氣,表面風平浪靜,實在危在旦夕。所以他在文中盡力講政事得失,對宮禁朝廷之事,言辭尤為激切,痛斥統(tǒng)治階層只顧自己享樂,更是一連用了歷史上的六位昏君來諷刺當今皇帝宋仁宗沉迷酒色、荒淫無度、剝削百姓,好大喜功。
這番言辭,可比他哥哥蘇軾要激烈、尖銳多了。被人這般戳脊梁骨滋味,普通人尚且受不了,更可況是皇帝?畢竟就連他哥哥蘇軾這個赫赫有名的噴子都不敢直接噴皇帝,也就最多噴一下王安石之流罷了。 殿試考試結束后,蘇轍哪怕自認為一定會被黜落,可依然絲毫不在乎,直言自己的策論是“直言當世之故,無所委曲”。 幸好宋仁宗是歷史上的出了名的賢德君主,他認為“吾以直言求士,士以直言告我,今而黜之,天下其謂我何?”,才沒有立刻把這個不懂事的家伙繩之以法。 可是皇帝不追究了,不代表沒人追究,副宰相胡宿認為蘇轍對仁宗不恭,堅持要求黜落他,也正是因此蘇轍才沒有和他哥哥一樣被列入第三等,只是入了第四等。 之后蘇轍又早自己的哥哥蘇軾一步懟了王安石的新法。當時王安石和河北轉(zhuǎn)運判官王廣廉意見相合,在陜西轉(zhuǎn)運司實行青苗法。蘇轍得知之后,直接寫信給王安石,竭力陳說此事之不可行。 本來王安石還極為欣賞這個官場新人,可這次蘇轍卻掃盡了自己的面子,導致王安石大怒,直接把蘇轍給貶出京城,讓他去任河南府留守推官。 經(jīng)歷了這次的事件之后,蘇轍變了,他“閉門已學龜頭縮,避謗仍兼雉尾藏?!保ā洞雾嵶诱奥劜桓吧棠蝗住罚?,不再那么激進外向,變得越來越沉默內(nèi)向。 從此之后,蘇轍雖然是弟弟,但卻遠比他哥哥蘇軾更加成熟,性情沉穩(wěn),老成持重,比依然性情外露,胸無城府的蘇軾靠譜多了。他懂得了禍從口出的道理。 蘇轍深切的知道哥哥蘇軾和之前的自己一樣過于情緒化,容易口無遮攔。在蘇軾也終于和自己一樣被貶謫出京后,蘇轍便時常勸解哥哥要謹慎言語,謹慎擇友,少說多做,不要總是寫詩譏諷時政。 可惜蘇軾依然死性不改,覺得有些事情“如蠅在喉,不吐不快”,偏要寫,偏要說,最后果真惹了一身騷,慘遭入獄差點沒命。 可能也正是因為性格上的不同,一個沉穩(wěn),一個張狂,所以后世人大都不了解蘇轍,而只對蘇軾之名如雷貫耳。
兄弟之情蘇軾和蘇轍兄弟正如其名,一個是“軾”,“轍”?!拜Y”,是車上的前列扶手,“轍”,是車輪壓出的痕跡,相依相伴,不離不棄。 蘇軾和蘇轍自小就關系極好,蘇轍打心眼里崇拜哥哥,對他來說哥哥不僅僅是哥哥,更是自己的老師,是自己志同道合的朋友“扶我者兄,誨我者師”。 這兩人的兄弟之情,堪稱是世人的典范:
蘇轍因觸怒王安石被貶出京啊,緊接著蘇軾就自請出京了,為什么方便和弟弟相見,他還特意要求到離弟弟較近的地方任職。 熙寧七年(公元1074年)終于得償所愿的到了密州任職,可這一年中秋蘇軾依然沒有和弟弟團圓,蘇軾感慨“明月幾時有?””卻只能“把酒問青天?!薄?strong>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之言看似為情人所寫,實則為兄弟所作,此中思念不足為外人道也。 熙寧十年(1077年)被調(diào)往徐州時,兩人才終于得以見面,只可惜相聚不久,兩人也不得不分離。 兩人分別之時,良多不舍,蘇轍為答哥哥之情,提筆便寫了一首《水調(diào)歌頭·徐州中秋》,以對哥哥蘇軾前些年那《水調(diào)歌頭》之意;
詞是好詞,何苦太悲?蘇軾感念至此,作詩寬慰弟弟道“寒燈相對記疇昔,夜雨何時聽蕭瑟。君知此意不可忘,慎勿苦愛高官職?!?/strong>(《辛丑十一月十九日既與子由別于鄭州西門之外》) 正所謂患難見真情,蘇軾湖州知州后,因不聽弟弟蘇轍之勸,禍從口出,以作詩“謗訕朝廷”罪被捕入獄,遭逢了人生中最大的變故“烏臺詩案”, 下獄一百零三日。 此消息剛傳到蘇轍耳中,擔心兄長和哥哥家小的他便立刻家哥哥家里的人全部接到了自己家里安頓照顧,也馬不停蹄的連夜上書請求以自己的官職為哥哥贖罪。
此文聲淚俱下、情真意切,雖然成功的感動了宋神宗宋仁宗,可規(guī)矩就是規(guī)矩。朝廷不準,蘇轍還因此被蘇軾牽連被貶為監(jiān)筠州鹽酒稅,且五年不得升調(diào)。 獄中的蘇軾聽聞弟弟為自己所做的一切,又得到了自己即將被處以死刑的錯誤消息,悲憤填膺,感于弟弟蘇轍之情,做絕命詩“與君今世為兄弟,更結來生未了因。”(《絕命詩》)給弟弟,今生兄弟緣盡,來世再為兄弟。 好在最為連王安石等人都為蘇軾請求,在加之大宋不殺士大夫的國策,蘇軾才保住了一條命。 蘇軾出獄后被貶黃州,蘇轍馬不停蹄的趕回江西安頓好自己的佳人后,連喘口氣的時間都沒有便再次出發(fā),將哥哥的一家老小安全護送至黃州。 此后蘇軾又連遭貶謫“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保ā蹲灶}金山畫像》),自然不可能拖家?guī)Э冢患依闲∮直M數(shù)托付給了弟弟蘇澈。 世人都知道蘇軾之苦,又有幾個人明白蘇轍之難? 要知道蘇轍膝下本就已有兒女十人,有慘遭連累貶謫,日子本就過的十分艱辛了,此時又要負擔哥哥的家眷妻兒,其困難程度可想而知,“債負山積”都不足以形容。 沒人知道那段蘇轍是怎么撐起這么大一個家的。 人人都羨慕蘇軾那“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惠州一絕》)的瀟灑,羨慕蘇軾那“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定風波》)的樂觀,羨慕蘇軾那“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別海南黎民表》)的樂觀。 可蘇軾豪邁瀟灑,了無牽掛的背后,全是因為蘇轍在幫著他收拾各種爛攤子,一次又一次的替他收拾殘局,一次又一次的幫他照顧家里人。 沒人蘇轍一直默默的在背后支撐,替他承受那些生活中的瑣碎與不堪,蘇軾又如何曠達樂觀、自在灑脫?是弟弟蘇轍的一生付出,才成就了哥哥蘇軾的超然之名。 這兄弟二人,反倒是蘇轍更像哥哥,是兩家人的頂梁柱。 兄弟之約在世人眼中,蘇軾一生瀟灑豁達,可蘇軾這位大才子飽經(jīng)滄桑也不可能一直樂觀,只是他只會對自己弟弟蘇轍述說悲傷。 “作詩解子憂,持用日三省。”(《潁州初別子由二首其一》),蘇軾對蘇轍傾述愁腸道:“悟此長太息,我生如飛蓬。多憂發(fā)早白,不見六一翁。”(《潁州初別子由二首其二》)。 蘇軾一生給弟弟蘇轍的寫了一共一百多首詩,大都是傷感不已,催人淚下之作,蘇軾這個世人眼中的豁達之人,在弟弟蘇轍面前卻一直只是個可憐之人。 最后蘇軾身死常州之時,心心念念的也只有弟弟蘇轍而已:惟吾子由,自再貶及歸,不及一見而訣,此痛難堪。 他最大的遺憾,就是死之前不能再見蘇轍一面 只可惜當年兩人初入官場的約定:相約早退,田園牧歌,終是成了一場空。 童年時“遙想獨游佳味少,無方騅馬但鳴嘶。”(《懷澠池寄子瞻兄》)的生活已經(jīng)一去不復返。 蘇軾死后,遵囑其子蘇過自己靈柩交給蘇澈,讓蘇轍將自己安葬在嵩山之下。 蘇轍為蘇軾作墓志銘: 惟我與兄,出處昔同,幼學無師,先君是從。 游戲圖書,寤寐其中,曰予二人,要以是終。 時過境遷,蘇轍得知自己哥哥在海南的學生姜唐佐終于考取了進士。 幫助海南革新教育一直以來都是蘇軾的大愿。姜唐佐是蘇軾最好看的海南學生,為此蘇軾還曾在姜唐佐的扇子上提了半首詩“滄海何曾斷地脈,珠崖從此破天荒.。”并與其相約,等到姜唐佐中舉的那一天,就為他補全后面的兩句。 可惜姜唐佐金榜題名之時,蘇軾卻已經(jīng)魂歸九泉,為此蘇轍特意找到了姜唐佐,提自己的哥哥補上了那兩句詩“錦衣不日人爭看,始信東坡眼力長?!保ā顿浗谱羯罚?/p> 蘇轍又偶爾看見了自己哥哥蘇軾在海南時為附和陶淵明《歸去來辭》寫下的舊文,不禁潸然淚下道:歸去來兮,世無斯人,誰與游? 當年相約互相扶持的兄弟,兩個意氣風發(fā)少年,如今有一個已經(jīng)背棄了誓言,撒手人寰,只留了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人,獨活世間。 相約來世老年的蘇轍又想起了當”烏臺詩案“哥哥與自己那“與君今世為兄弟,更結來生未了因。”(《絕命詩》)的約定。 在世互扶持,身后毗連穴,政和二年(1112年)已經(jīng)七十四歲的蘇轍病逝,他讓自己的兒子將自己葬在哥哥蘇軾的旁邊。 兄弟二人終于能夠像兒時那般形影不離,不再有這塵世幾十年難以相聚的遺憾,實現(xiàn)了當年那“安知風雨夜,復此對床眠””(《逍遙堂會宿二首》)的夢想。 誰知道當年那個中秋節(jié)背后,這感人至深的兄弟之情?蘇軾和蘇轍二人堪稱是兄友弟恭的典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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