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傳聞,安娜·卡列尼娜是一個因不幸生活在吃人的舊社會、所以沒能追求到幸福愛情的婦女。但其實根據原著里的描寫,她是個養尊處優、不太懂事的貴婦人,而且她那位身居高位的丈夫其實對她照顧得無微不至。 那么,大文豪托爾斯泰究竟想說什么呢?這篇文章會結合 2012 年版的英國電影《安娜·卡列尼娜》,詳細講一講故事中的三對男女。雖然書有一千頁,但電影只有一個半小時哦。 欲望之愛,灼灼閃爍 安娜 & 沃倫斯基 安娜 她自 18 歲起便與長她十余年的卡列寧結為夫妻,同時也進入了繁瑣沉重的家庭生活,開始履行社會加諸于女性的責任——生兒育女,操持家事。她與卡列寧的居所盡管豪華,卻空曠得連日常交流都帶著回音,幾乎沒有生活氣息。 位高權重的卡列寧其人,對工作非常投入,與耽于享樂的其他貴族多少有些格格不入。麗姬婭伯爵夫人對安娜說:「你的丈夫是個圣人,要為了俄羅斯珍重他。」但是安娜對他們那種以會議和提案為核心的生活方式毫無興趣。 卡列寧 電影著重強調了「性」在安娜與丈夫、與情人兩段關系中的作用。當安娜因懷疑自己愛上了沃倫斯基而惴惴不安后,卡列寧根本沒有察覺出她的憂郁,還像以往一樣對已經是八歲孩子母親的妻子說「時間到了,該睡覺了」。之后他鄭重其事地取出安全套,依舊對妻子的精神狀態茫然不知。 卡列寧可謂是理性而智慧的大家長,不過他的雄才大略對解決家庭內部事務毫無裨益,他想愛卻不會愛,恪守著政治家這唯一的身份,「丈夫」與「父親」不過是他為了遵守社會規范而給自己貼上的標簽。他對安娜的關懷更多的是出于責任,甚至他對安娜的婚外情的糾結點也并非在背叛本身,而是「沃倫斯基墜馬時,你沒有約束你大驚失色的神情。」 相較卡列寧,有著優雅舞姿的沃倫斯基會在暴雪之夜追到車站,宣稱他甘愿為這段感情付出一切,安娜也能從他身上獲取更大的生理滿足。 沃倫斯基 安娜從未真正經歷過愛情,更從未真正滿足過心靈和肉體的欲望,這就使得她沒能發展出成熟的人格,極易被激情沖昏頭腦。 何況沃倫斯基伯爵是典型的彼得堡年輕人,正如斯捷潘向列文介紹說:「沃倫斯基是一個年輕英俊、家境殷實的騎兵軍軍官,除了和漂亮女人上床外一無所長。」 這樣看來,安娜愛上的不是沃倫斯基,而是愛情本身;她想要的其實是一個廣闊的新天地。 即便如此,安娜仍然是作品中最勇敢的人物。她本可像其他人一樣,一邊維持著「卡列寧太太」的尊貴,一邊同沃倫斯基享受地下戀情的快感。但安娜寧可飛蛾撲火、轟烈燃燒,也不愿隨波逐流、茍延殘喘。因此當她被逐出熟悉的生活圈、不得不與朋友乃至兒子告別,沃倫斯基虛無縹緲的愛情便成為了她唯一擁有的東西。 電影里多處暗示了沃倫斯基之愛的虛無縹緲。沃倫斯基稱他的馬為「我的甜心」,宣稱「她與我心意相通」,賽馬開始后,鏡頭在沃倫斯基的愛馬以及提心吊膽的安娜之間來回切換,充分暗示了對他來說,馬和安娜在本質上其實是相同的。沃倫斯基落馬輸掉了比賽,勃然大怒間舉槍葬送了愛馬的生命,后悔不迭;這與他間接致死安娜的歷程如出一轍。 理性之愛,不太快活 基蒂 & 列文 與沃倫斯基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內向青年列文。他雖生得敦厚壯碩,性格卻敏感謙遜;沒有俊朗的外表,只有無盡的迷茫。作為一個受過良好教育的地主,他悶聲不響埋首農事的習性招致了無盡的嘲笑;此外,優柔寡斷、沉默寡言的列文總是默默地閱讀、觀察、思考。他的立場不怎么堅定,對所有問題都要尋根究底,夾雜在一眾個性分明的角色之間,他幾乎毫無棱角。 列文 在故事的最后,列文與被沃倫斯基拋棄的基蒂一起,組建了一個平靜的家庭。而曾因沃倫斯基與安娜這對壁人的結合而自卑、痛苦不已的基蒂,走上了與安娜完全相反的道路。愛情的失敗不僅令她成長,更令她在稍縱即逝的男女之歡愉與日久天長的母性之責任間,義無反顧地選擇了后者。 影片剛開始時,18 歲的基蒂天真稚氣,對婚姻生活抱有不切實際的憧憬,渴望成為性感迷人的成年女性,傾慕沃倫斯基這類浮夸的花花公子。可是論姿色她只能算是普通,自然也就在與安娜的競爭中敗下陣來。基蒂一度根本不把相貌平凡、不善言辭的列文放在眼里,但是經過了挫折后,她也開始漸漸察覺了他的優良品性。 基蒂 在斯捷潘等人與卡列寧就餐一場戲中,列文表示:「不夠純潔的愛情對我來說不是愛情,愛慕他人的妻子固然沒錯,但謀求一己之私欲就是一種貪婪,對圣潔的一種褻瀆……這種圣潔讓我們在滿足人性時選擇正確的人。」他這一番話觸動了卡列寧、斯捷潘,也觸動了基蒂。隨后基蒂與列文通過積木互表心意,眼神尚不敢相互觸碰,與安娜和沃倫斯基成人式的眼神交流截然不同。接下來,當面對躺在病榻上的列文哥哥時,基蒂并未像普通富家小姐那樣因他的骯臟瘦弱流露出鄙夷之情,而是予以了細致周道的照顧,這段情節非常明確地表現出了她人格上的成長以及閃光點。 列文和基蒂 本片擁有非常奢華的室內布景,不過列文的大部分戲份都發生在布景之外,而且自基蒂與列文互生好感之后,基蒂的活動空間也延伸到了布景之外。不難發現,圍繞著「舞臺」這一概念,電影被分割為了兩重空間:貴族社會局限在狹小壓抑的舞臺三向度空間內,哪怕賽馬、溜冰這類戶外運動也在舞臺上進行,充分說明了這些五谷不分、四體不勤的彼得堡貴族就像做戲一樣生活;墻內的生活盡管紙醉金迷,然而推開墻后卻頗有豁然開朗之感,墻外有多姿多彩的壯美自然,有一碧千里的大好河山,還有淳樸、健康、強壯的務農少女,她們辛勤勞作并為家庭付出一切,列文病榻上的哥哥尼古拉即不顧世人眼光而與這樣的女子共同生活——這樣被勞作和奉獻充實的人生,無疑與安娜等貴族終日游戲感情、沉湎享樂的空虛生活形成鮮明對比。 顯然,與安娜和沃倫斯基一見鐘情后迸發的肉欲之愛不同,列文與基蒂這對屢經挫折才走到一起的夫婦之間有著更多默契,更能抵抗生活中的種種痛苦與挫折,是一種平淡卻理性的愛。由此可見,列文與安娜這兩條故事線代表了兩種情感觀,電影也正是圍繞著這一論題展開的。 早在電影開始后不久,導演就通過斯捷潘與列文的餐館對談點明了這層主旨——當斯捷潘向列文承認:「為愛結婚,然后孩子出生、時光飛逝,妻子已經日漸發福、變老,而我的風采還是不減當年,仍然會被各式女性吸引……」時,列文反駁他說「我在談論愛情,而你在談論欲望」。 乍看之下,影片崇尚理性的家庭之愛而否定脫軌的激情,不過列文的種種行動與言論卻顯示著他的「理性之愛」其實是并不太接近「愛情」。回顧就餐一場中他的對白:「不夠純潔的愛情對我來說不是愛情……這種圣潔讓我們在滿足人性時選擇正確的人。」可見他最看重的愛情內涵是「圣潔」而非「愛欲」。盡管列文是基蒂的追求者,但他一直以來思考的問題卻不是愛情——他自始至終都不甚快活、面色凝重。 前文已敘,有兩段情節在列文與基蒂的感情進展中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其一是列文在斯捷潘家餐桌上關于「圣潔」的發言,其二是基蒂照顧列文的哥哥,正是這兩件事使得他們注意到了彼此的優秀品質,也就是說他們的結合中幾乎沒有「激情」的成分,完全走在了安娜與沃倫斯基的對立面。在成為母親后,基蒂更將所有精力都投入家庭,之所以要特地摘掉戒指,應是擔心劃傷嬰兒所致。也就是說于這對年輕夫婦而言,「家庭」在婚姻中的地位,要遠遠高于「愛情」。 安娜臥軌后,下一個鏡頭直接切入列文的麥田。列文邊勞作邊詢問老農夫:「我們要如何知道什么樣的生活才是有道的(live rightly)?」也就是說他不僅要生存,而且要過圣潔、道德的生活,但是并沒有找到方法。農夫答:「就是知道,不然呢?」列文答:「但是我崇尚理性。」農夫反問:「理性?是理性讓你選擇了如今的妻子嗎?」 這句話令列文震動頗大,趕忙回家告訴妻子:「我明白了一些事情。」 在麥田中的這個瞬間,列文明白的或許是盡管婚姻與戀愛不同,不能僅僅依靠激情,但也不能僅僅依靠理性,但是當妻子把孩子交到他手上時,初為人父的列文發覺了婚姻的另一重意義——養育后代,事實證明這才是維系婚姻的主要武器,于是便閉口不言自己的深奧哲思了。 兩人照顧孩子的場面,幾乎神圣 茍延殘喘,愛卻常在 多莉 & 斯捷潘 但也很難因此就說列文和基蒂是幸福婚姻的范本。列文對家務事的遲鈍、以及基蒂被刻意強調的摘下婚戒的動作,都多少為這段婚姻埋上了一層陰霾——事實上,原著中列文與基蒂在結婚后不斷發生爭吵,列文甚至曾因走不出精神困境而企圖自殺。盡管后來列文自認對妻兒有著至深的愛,但二者并未感受到多少幸福,相反還被繁重的農場與家庭勞動淹沒,列文本人還曾因基蒂理解不了自己的哲理思考而感到苦惱。 他們這段理性婚姻當然是托爾斯泰所贊賞的,不過是否真的幸福就很難說了。 實際上,片中的幾對夫婦中,真正在「激情」與「理性」間達成平衡的其實是多莉與斯捷潘。 多莉多次承認自己愛斯捷潘,甚至在基蒂提出質疑后抱著孩子笑著回答:「可這就是愛呀。」當列文對斯捷潘提出質疑后,斯捷潘更斬釘截鐵地回答:「我愛我的妻子,我愛她愛得發狂。」但在多年的婚姻中二人間發生了許多問題,特別是斯捷潘持續出軌,對多莉造成了很大傷害;安娜與沃倫斯基同居后,多莉也向安娜承認:「我也希望我做了同樣的事,但是從沒有人追求過我。斯捷潘一點都沒有變。我想男人都是一樣的,而且我也不夠勇敢。」 但與此同時他們也養育了許多孩子,不僅多莉為后代付出了青春與美貌,斯捷潘亦是個好父親,無論多么頻繁的拈花惹草都無法讓他離開自己的家庭。我認為電影并不打算評判哪種感情觀才是正確的,實際上每個家庭都有著各自的悲歡,若問安娜、列文、斯捷潘究竟誰更幸福,每位觀眾都會根據自身經歷產生不一樣的看法。 卡列寧雖給了安娜穩定的生活,但她寧愿在冰冷的愛情中絕望心碎; 列文曾愛慕基蒂,可待到他成為了她的丈夫,才感到這愛情并不像他想象得那樣熾烈,唯有書籍與自然才能賜給他長久的幸福; 斯捷潘與多莉茍延殘喘,他們的婚姻反而持續得最久。 滿足不一定能帶來快樂,快樂不一定需要真實,真實也不一定等同于現實,命數中的不確定著實太多,人永遠也無法弄清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小說開篇處托爾斯泰寫下了名句「幸福的家庭都是一樣的,而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小說最后,在鐵軌上碾壓安娜身體的,其實是排山倒海的冷漠。這或許也是對開頭這句話的回應——執意追求真實的安娜下了地獄,而無數相互欺騙的夫妻卻和平地共處著。 — 完 — 封面:《安娜·卡列尼娜》1997 插圖:《安娜·卡列尼娜》2012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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